若曦约章海飞在以前常去的那间小酒馆吃饭,上次在这里见面,还是章海飞在这里喝酒的夏夜,一别几年,老板见他们俩,高兴得不行,请了一轮酒。这间酒馆依然是老样子,人不多不少,生意总是有的,老板和伙计也总是喜气洋洋。看到他们,若曦心里也是高兴。
他们坐在最里头的隔间里,章海飞点了些饭菜,两人对坐,若曦有些尴尬,想要打破沉默,问他最近在做什么?章海飞笑了笑,说:“还是从前那些生意。”他无暇叙旧,直接说曾柳已经出来了,最近听到她打电话,提到了曹子悦。
若曦在心里把这句话掂了几次,曾柳出狱,和人打电话提到了曹子悦。或许是她对曹子悦不满,想要做些什么。若曦有些奇怪,看着章海飞,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章海飞说:“你和曹子悦都在竞标理想化社区吧?”
若曦点点头,她依然没有明白章海飞的意思,难道他是曾柳的说客,劝她一起对付曹子悦?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不悦。
章海飞见若曦皱眉,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说:“不是,不是曾柳叫我来的,她不知道我们有联系。”
若曦更疑惑了,只是章海飞担忧得没错,曹子悦这两个月突然安静了下来,在若曦和团队做设计期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要是她在暗中筹谋做些小动作,也不意外。她确实是有些担心的,只是曾柳到底想做什么呢?
章海飞干脆把话摊开了说,曾柳出狱后,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一开始他觉得很意外,但是这几天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曾柳在业内熟人众多,想知道什么消息并不难,章海飞觉得曾柳是在搜集曹子悦公司的各种底细。那天章海飞回家,不止是听到了曹子悦的名字,还听到曾柳说了句,理想化社区,对吗?他这才忙着联系若曦。
若曦这才明白,章海飞担心的是曹子悦在背后做手脚,而曾柳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他是来提醒她,这一次不要再让曹子悦得逞。只是若曦确实不太清楚曹子悦在做什么,这两个月的平静,确实不像曹子悦的风格。
她把项目近况和之前见到曹子悦的事说给章海飞听,他听完笑了笑,这确实是若曦的风格,喜欢堂堂正正地竞争,不喜欢背地里使坏。只是做个好人的难处是,没有坏人的办法多。他们交换完信息,依然一头雾水。
只是若曦见章海飞像是比从前开朗多了,于是干脆不想这些,问他:“你和曾柳怎么样?”
这是章海飞最不愿面对的问题,但是他知道,是时候给过去做个交代,说:“我现在做做生意,她想休息就休息,想继续做生意,我还是和她一起。”
若曦说:“我问的不是这个。”
章海飞也不含糊,说:“我肯定要陪着她的。”
若曦见他目光清澈,眼神坚定,心里宽慰多了,比起上次见面时,章海飞的彷徨,他此刻像是找到了方向。
他继续说:“所以我不希望她再做什么坏事了,只希望日子简简单单的。”
若曦这才明白,章海飞是担心曾柳,不希望她再惹事。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空落落的,心里像少了一块,这个说要等她回北京的人,终于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若曦说不上是高兴又或者伤感,无论如何,她尊重章海飞的决定。
两人商量好随时交换消息,吃完饭各自回家。若曦站在路边,见章海飞开车先走,过了两百米,车子右转上了主路,混在车流里,不见踪影。她知道这次见面是道别,不是以后不再见面,而是和前尘往事说再见。
此前种种,就此放下。
人生是需要道别的,有始有终,若曦想,这样也好。
只有章海飞自己清楚,这顿饭吃得有多艰难,刚才他忍不住先走,是担心憋的那股气泄掉。陪着曾柳的这几个月,他已经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是不可能再和曾柳分开了。一开始他只觉得煎熬,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其实是他的人生必须要走的路。十几年前,曾柳把他从建筑工地带出来,他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此刻曾柳需要他,他怎么能说要去追求爱情。
爱情?不是他应该拥有的东西。这次见到若曦,他发现那些悸动和不安都过去了。既然自己选择了陪着曾柳,那就应该和若曦说再见。其实章海飞明白,他不是在跟若曦道别,而是在跟自己道别。以后的人生,只能如此。
曾柳见章海飞回家,像是吃过饭了,自己去厨房热了点吃的。北京的冬天又到了,章海飞带着一袋炒糖栗子回来,两人坐在沙发上剥板栗,看电视。
章海飞剥出一颗大栗子,递给曾柳,她眼睛盯着电视,伸手接了过去。
曾柳问:“你今天去见若曦了吧?”
章海飞有些吃惊,问:“你怎么知道?”
曾柳笑了笑,说:“猜的。”
其实她只是看到这袋秋香栗,北京只有一家,就在章海飞常去的酒馆旁,他已经很久不去那家酒馆了,今天再去,想必是约了人。曾柳知道章海飞现在深居简出,几乎不和客户吃饭,能约谁呢?只有若曦。
章海飞看着板栗纸袋,想明白了,说:“是呢,去见了下若曦,她回北京了。”
曾柳对若曦早已释怀。在她坐牢的日子里,她唯一关心的就是章海飞。自从出狱,她明白章海飞做出的选择,他不会再离开。既然如此,对曾柳来说,章海飞去见若曦,也无所谓。她出狱后,看上去在家无所事事,实际上给一圈老友发了消息,让他们盯着曹子悦,查一查她公司的每个项目。她比章海飞更早知道若曦回北京的消息。
章海飞见她如此,干脆直接问:“你昨晚和谁打电话,提到曹子悦?”
曾柳又剥了颗板栗,递过来,说:“你也吃点。”
章海飞把板栗接了过来,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曾柳想了会,说:“是的。”
她说完看着电视,不再说话。
章海飞知道曾柳不会再开口。要是她愿意说,那这几个月就不必隐瞒。现在曾柳承认自己有计划,已经算是说得过多。他有些担心,无论如何,他不希望曾柳再惹事,他拉着曾柳的手,让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说:“我不管你做什么,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做危险的事?”
曾柳看着他,笑了笑,她明白章海飞说的危险的事,实际上指的是犯法——他在担心自己,她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两人一起看了会电视,曾柳突然说:“那你也提醒若曦一下,曹子悦最近在做公司股权变更的咨询,我估计她是有什么动作。”
章海飞愣了一下,知道曾柳和他一样,明白两人日后都要在一起,她也愿意出手帮帮他的朋友。他心中感慨,但又依然神色不变,章海飞琢磨,曹子悦变更股权做什么,在竞标这种大型项目的时候,一般不会有大的结构调整。他想曾柳肯定也不清楚具体的事,还是先等等,回头再和若曦商量。
曹子悦这两个月过得不太舒坦,公司同事也注意到了她的低气压。她每日在公司坐镇,和同事们一起讨论理想化社区的图纸,进度不紧不慢,但她偶尔坐着发呆,不发一言。同事们没见过她这种状态。她想的是,既然要堂堂正正地比设计,那就做设计。可是……她担心自己会输,在曹子悦心里,输是一件不可以忍受的事,她之前在若曦手上输过一次,后来扳回一局,赢到现在。理想化社区无疑是最后一站,这一次,她要赢。
只是她很明白,这次若曦身边的人无法下手,万成地产更是不太可能,有褚永成在,她什么事都做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依然是景明。
那天她没见到景明来开会,就知道是若曦不想让他见到自己。她当然知道景明厌恶自己,可是她了解景明,他不是若曦,没有那么坚定。两人谈过恋爱,景明对她的恨意,即便再强烈,那也不是没有过爱意。
只要能找到他的弱点,曹子悦觉得自己可以再试一次。曹子悦想,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景明不能拒绝的呢?在曹子悦心里,男人不能拒绝的东西只有三种,地位、爱情和钱。这一次当然不是恋爱,景明再蠢也不会上当。钱和地位,就是曹子悦能开出的条件。
她找律师咨询了公司股权变更的方式,又打听了景明之前拍卖的房产。做好这几件事,曹子悦心里稍微有了底。消停了两个月,她终于准备好了。下周就是第二轮竞标的提案会议,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之前,把条件开到景明眼前。
就在若曦见章海飞那天,景明也见到了曹子悦。那天下班,若曦开车先走,景明在办公室收拾了一下,独自下楼,看到曹子悦就等在路边,靠着车,正对大楼正门。很明显,她是在等他。景明愣了愣神,最后一面是与曹子悦分手后,她下楼来敲自己家门。自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以至于曹子悦请他上车聊聊,景明上了车还没回过神来,曹子悦这是要干什么?她开着车,并没说要去哪,景明也没问。
景明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曹子悦依然挺拔又漂亮,她有种都市女性的美感,雄赳赳气昂昂的。他回想起,以前他们无数次这样开着车一同去工作,但景明回过神来,明白她不只是那个曾经陪着他工作的女孩。曹子悦试图毁掉丁达尔,也毁掉了自己。
让景明自己也意外的是,他对她确实有恨意,但又不止于此,还有……后悔和歉意。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男人就是无法对爱过自己的女人铁下心来恨。只是曹子悦现在出现,是要做什么呢?
车子停在地库。今天她来只做一件事,就是开价,开一个足够高的价格,让景明离开若曦。
曹子悦单刀直入,递给景明一份文件,股权转让协议书,景明打开看了看,吓了一跳,曹子悦要转让子悦设计49%的股份给他。按照市值,这笔股份非常值钱,不低于千万。
景明把文件递回去,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曹子悦说:“给你股权,还有CEO的职位。”
景明问:“那你想要什么?”
曹子悦说:“下周竞标,不要让苏若曦出现在竞标会上,你们退出。”
景明摇摇头说:“这不可能。”
曹子悦没回头看他,说:“如果很简单,我也不用花这么多钱。”
景明十分不解,即便是拿下理想化社区的设计标,公司的收入也不会有千万,曹子悦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他心中疑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子悦讨厌听到这个问题,为什么?是啊,这是杀敌八千,自伤一万的打法,她懒得向景明解释,只说:“按照子悦设计现在的规模,如果拿到这个项目,公司只会更值钱。你刚出狱吧,你们的公司起码要好几年,才能做到我公司的规模。”
景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曹子悦接着说:“你过来我们公司做CEO,比在若曦的公司好多少,你也明白。即便是以前的丁达尔,也比不上现在的子悦设计。你过来,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直接坐你想要的位置。”
景明笑了笑,曹子悦开的这个价格,的确诱人,但是这么诱人,他也不要。眼前自己有了一切,虽然是很少,但是起码和若曦在一起,两人踏踏实实,公司并不是没有盈利,未来三五年可能很艰难,但是这才是一起创业的意义。他摇了摇头,说:“子悦,我不想要这些,只想好好做事,钱以后会有的。”
他把文件放在车窗前,打开车门下车。
曹子悦见景明拒绝,也不生气,追下车来。刚才车进地库时,景明没细看,现在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他从前买房的小区,也就是在这个地库,他和曹子悦相遇,也无数次在这里牵手、散步和拥抱。他不明白曹子悦的用意,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她见景明认出了地库,追上来说:“你可以不要钱,但是你的房子你不要了吗?要是你同意,签了这份股权协议,马上就能把自己的房子买回来,然后舒舒服服来子悦设计做CEO,有钱有资源,什么都有了。”
景明愣在原地,这才明白她的目的。是啊,钱可以不要,但是房子呢?曹子悦非常清楚,这套房子对景明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他十年在北京的心血。
现在有个机会把它拿回来,谁能不动心呢?
曹子悦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若曦的团队做事,只是为了她,你自己呢?你自己有多少钱?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买自己的房子?你不为自己打算吗?难道要一辈子为若曦做事吗?”
景明回头看了曹子悦一眼,她站在地库里,穿着高跟鞋,急迫地朝他喊话。他心想,周景明啊周景明,你怎么会听这个女人的话,她分明是想害死你——可是曹子悦的每句话都喊到了景明的心里。他现在为若曦做事,在公司领份薪水,两人商量了提成和年终分红,但这毕竟不是他的公司。
曹子悦见他低头不语,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上车拿出文件递给景明,说:“你和我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是合伙人,是CEO,公司有你一半,你自己考虑吧。”
她说完自顾开车走了,把景明丢在这,曹子悦想让他在曾经住的地方多呆一会,这样景明就会想起,自己曾拥有的东西是那么多。
这一招实在厉害。景明想了会,打算上楼看看自己以前的房子,结果发现没有门禁卡,可能被收走了吧。他在地库转了一圈,顺着原路走了出去。这一段地库的上坡路,景明走得很慢。
一步一步,离开了自己从前的家。
这天若曦在公司收拾最后的图纸,确认好每一处细节,做好备份。方可也来了,带着炸鸡和啤酒,来给若曦助阵。办公室的人都没走,今晚他们要竞标陈述的最后彩排。
若曦打开PPT,从理念到规划,到细节,关于理想生活,她讲得引人入胜,每处细节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听的人都呆了,方可带头鼓掌,手中的炸鸡撒了满手蜜油,她大声叫:“Bravo!”
大家也鼓起掌来,这几个月没有白忙,他们的努力真的变成了完成的设计图,只等后天竞标,大家就完成了工作。方可倒了几杯冰啤酒,分给在座各位。大冬天的,没什么比一杯冰啤酒更让人振奋,大家都很高兴,项目顺利结束,几人凑在一块说话,热热闹闹的,像在提前开庆功会。只有景明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但是方可懒得管他,只拉着若曦喝酒。
若曦让大家喝完早些回家休息,明天放假一天,等到竞标结果出来,她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要是有了好消息,那时候再好好庆祝。方可笑她小心翼翼,说刚刚听了她的陈述,觉得这项目肯定拿定了,要是万成不要这么好的设计,简直是瞎了眼,让她别担心,肯定会拿下的。若曦见方可夸夸其谈,笑着不予理会。
设计图还没出来前,若曦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们是小公司,新团队,和其他几家公司比,并没有多大的优势。现在设计图出来,她才放了心,好的设计是掩盖不住的,若曦有了信心,反而笃定。只是此刻确实还不合适高兴太早。
这几天景明不知道怎么了,开会时不如之前专注,总有走神的时候,若曦到也没放在心上,可能是他日夜加班,太累了。现在终于结束,大家都应该好好休息。景明正在一旁喝酒,若曦走过去,低声跟他说:“你也累坏了,今天早点回家睡觉吧。”
景明没注意到若曦走过来,突然听到她说话,手中的酒都洒出来,连忙说:“嗯,我现在就回家。”若曦笑了笑,心想他真的累得人都呆了,嘱咐他叫个代驾,酒后不要开车。景明点了点头,原本还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直接离开了公司。
若曦见人都走了,只有方可还在办公室里吃炸鸡。心想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了妈妈,还这么任性,若曦问:“你是不是胖了很多?”
方可停下嘴,仇恨地看着若曦,说:“烦死了,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若曦大笑,说:“你老公就不管你吗?”
方可放下手中的炸鸡,站起来,说:“你今天死定了。”她伸手就往若曦脸上抹,若曦赶紧躲开,差点就被抹了一脸油,她大声说:“哎,我错了,你不胖啊。”
方可恨恨地大喊:“都说了你不要再提胖了!!”她追着若曦办公室跑。
若曦边跑边说:“不是胖啊,是不胖啊……我错了还不行吗?”
两人终于追累了,扭在地上,若曦脸上被抹得全是蜜油。方可哈哈大笑,让她照照镜子。若曦不用照也知道现在自己有多惨,但是她不在乎,跟着方可笑了起来。
她们都知道——现在是这几年来,她们罕有的、快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