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镇上又恢复了冷清,街角堆积着炸过的鞭炮,冻得发硬发黑的雪块。回家的人又离开了,镇上外地牌照的车也在变少。那天年夜饭实在做得太多了,若曦和妈妈吃了几天剩饭,母女俩亲戚少,不到大年初三就拜完年,名正言顺窝在家里。
前阵子若曦觉得家里实在太冷,放在桌子下的取暖器虽然热乎,但是只要离开桌子,人还是冻得不行。她买了个煤油取暖炉,24小时烧着,每天要用十多升航空煤油。煤油价格贵得要命,若曦勉强能接受,她在北京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回到湖南真的受不了,洗完澡哆哆嗦嗦不肯从浴室出来。装了炉子后,才稍微习惯了些。
妈妈原本嘲笑她,根本就不冷,衣服穿厚点就行,若曦吓得摇头,真的不仅是冷,连被子里都是潮的,恨不得穿着棉衣睡觉呢。炉子装好后,妈妈开头还嫌贵,每天烧煤油要百来块钱,若曦好说歹说,这才留下了这个宝贵的炉子。
母女俩用了大半个月,妈妈也就习惯上,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火炉加油。室内一共不到60多个平方,烧一只炉子就可以让整个屋子暖和起来。她们俩都养成了进屋脱外套的习惯。若曦看在眼里,南方人只是习惯了在室内穿很多衣服,如果有更好的取暖设备,肯定是更舒服的。
这天若曦起床晚了,醒来胡乱套了件毛衣,发现妈妈已经出门了,炉子已经烧旺,上面还热着早饭,屋子里像是有些幽微的香气,她使劲闻了闻,发现是过年前买的那盆水仙竟然全开花了。大概是因为屋子暖和吧,水仙的香味熏得人晕乎乎的。她打开电视,靠在沙发上,端着碗吃早饭。本地新闻没什么可看的,她无聊地转着台。
若曦想,医院的玻璃窗势必是要换成双层玻璃才行,这样才能保证病人居住舒适,在相对紧闭的室内,才可以保证室内温度高于室外,只是双层玻璃的造价远远高于单层玻璃,本地小型玻璃厂也生产不出这样的带保温层的玻璃窗,她得去市里找找,至于预算,她有些发愁。
她一边换台一边琢磨事,眼前的电视里播放着本地企业家给家乡人民拜年的镜头,企业家们个个喜气洋洋,屏幕上打着公司名,恭贺家乡父老新春愉快。若曦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市里有玻璃企业愿意赞助就好了,她认真盯着电视,却没有发现这样的企业。她想,如果要人赞助,自己能回报些什么呢?
若曦琢磨了片刻,她想这就是好事呀,造福乡民,只要在建筑的某块地方,留出一块石刻的告示牌,表明某某企业主捐助。这样人来人往,大家都看到,对企业来说也是宣传。只是想了会,到底有什么企业才会在乡村的卫生所搞宣传呢?若曦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
不过为了医院,为了有双层玻璃,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试。还没过大年初五,她就去了院长家拜年,说了说自己的这个想法。在过年前,若曦提出要换玻璃的时候,院长就不太理解,这么多年的冬天不都过来了吗?为什么非得换上有保温层的玻璃。
若曦知道,要向没有在有暖气的屋子住过的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解释清楚,为什么在室内穿着轻便,自由活动是非常必要的,于是她请院长到自己家里来看看。院长来了两次,意识到她说得对,要是病人能在温暖的室内自由走动,总比穿着厚衣服躺在床上强。若曦和刘元俊合计了一下,市内的主要几家玻璃企业,刘元俊给了她几个联系方式,剩下的就是她去搞定。若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为医院拉到这笔赞助。
这天湖南天气阴冷,下着小雨,若曦搭车去市里,跑了两三家玻璃厂,果然不出所料,老板都言语含糊,他们有些不解,这个奇奇怪怪的设计师竟然跑到厂子里来,想要说服他们捐赠。虽然数目并不大,不过是四层楼的外窗而已,但这对企业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都婉言说可以考虑,实际就是拒绝。
若曦每次去玻璃厂的时候,感觉自己像讨薪的民工,虽然她知道这种感觉有点滑稽,但是每次走出玻璃厂,偌大的工厂从楼房走到大门口,都是段不近的距离。若曦打伞走在雨里,这段路像是变得格外长,她给自己打气,这没什么,伸手向别人要钱总是难事。这几家不行,还有别的。她坐公车到汽车站,再搭中巴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想,以前自己做设计师确实太舒服了,人们赞许她的设计,她的创造力,可是建筑不止是单纯的艺术品,从设计到有人使用,这才叫完成。
或许这些障碍,包括向玻璃厂老板要不到钱,都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若曦心想,她可以舒舒服服呆在刘元俊的公司,每个月赚个几万块钱,何必呢?——对啊,这到底是何必呢?若曦想不通这个问题,为了给乡村的病人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吗?可是讲到底,这些陌生人,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赚钱给妈妈更靠得住吗?不是在镇上相亲结婚生子,更符合女人的路吗?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要去北京?为什么在离开北京后,依然做着比留在北京更吃力的选择?
为什么?若曦隐约感觉自己是知道答案的,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帮助别人,为了建设乡村。这些都是很好的事,若曦也想这么做,可是归根到底,人是为了完成自我。她作为设计师的自我、作为女人的自我。
人不应该按照别人的眼光生活,而是要追随自己的目光。一个人不应该只是谈个恋爱、交个男朋友、结个婚,生个孩子,也不应该只是赚笔钱、养个家,钱当然是很好的,其实只要不多的钱,就可以买到食物、衣服,甚至是房子。
若曦想,她最终想要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可那是什么呢?她说不出来。自己所选择的这条难走的路,必须要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女人和男人一样,要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世界上没有捷径可走。或许有很多人很幸运,轻松地就得到了,也满足了。可是若曦想,不那么轻松,不那么容易,或许也是种幸运。人来到这世上一遭,总要做成那么一点点事,一点除了活下去以外的事。
若曦没有意识到,此刻已和仓惶离京的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从前她依赖景明、依赖方可、依赖有人为她做好建筑的落地,此刻她只有自己了。可是就是因为只有自己,她才生出了这股勇气,独自面对人生,独自承担起所有责任。若曦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变化,但她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她又去了更多家玻璃厂,第三天她也去了,带着图纸和项目书,一间间走访,一遍遍解释。第四天,她要到了这批玻璃。医院工地已经开工,若曦答应捐赠的老板,把他的名字刻在建筑上。这老板其实不太在乎刻不刻名字,这点玻璃对他来说花不了多少钱,只是眼前这个执着的小姑娘让他有点感动,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这批来之不易的玻璃及时送到,医院的室内终于可以做到基本保暖。开春后,改建医院还算顺利,没有遇到大麻烦。若曦每天搭最早的班车到工地,又搭下午的班车回家。
湖南多丘陵,前阵子冬天下雪,低矮的山岚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最冷的时候,所有的植物上否包裹着冰凌。春天到了,这条路上开始有些嫩绿的颜色,远山起伏,早上见到朝阳,晚上追赶落日。她每天坐着小巴车,这半年里穿过过白雪覆盖的山丘,也经过过漫山遍野的林地。若曦觉得这里很美,一种只属于丘陵地带的婉转的美。这段路她看了大半年了,若曦觉得自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心已经安定下来。
如果没什么问题,那她就将一辈子住在这里,可是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呢?若曦让自己不要多想,先做完手头的事,反正她的人生,在俗世意义上完蛋了。镇上的人对她越来越失望,快要30了,嫁也嫁不掉,只能一辈子陪着妈妈当老姑娘。若曦想到老姑娘这个词,忍不住笑出来,她不着急,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知道下个月基金会就会来检查这个项目的进度和质量,眼下建筑主体和坡道走廊都已收工,只剩下零星的收尾工作。前几天做了重金属封闭检测,质量报告也拿到了,全部合格。眼下就是要把新的医疗设备和器材按时安装好。两周后,原本转到邻乡医院就诊的病人就要回来了。若曦倒不担心基金会的人来检查,毕竟所有进度和修改都如期如实写入报告里,她担心的是,最终使用这间医院的人会不会真的喜欢它?
院长比若曦乐观得多,他在医院上班多年,他几乎是拍着胸脯告诉若曦放一百个心,没见过这么好的医院。现在医院改建即将结束,院长操心的是医生和护士人数不够,如果病人多起来,特别是住院的病人多了,他应该想办法增加人手。
那边傍晚,基金会的人到了。夕阳透过镂空的砖墙,回形坡道走廊里满是光影。若曦带着他们一路缓缓走上去,向他们解释这样设计的原因。其实不用若曦多解释,此刻走道里有几个老人拄着拐杖在散步,有些坐在条凳上聊天。病人们喜欢这个坡道回形走廊,愿意在上面休息和锻炼,这是最好的证明。
至于天台的复健场地,院长请了个打太极的师傅来,此刻在顶楼带着十多个老人打拳。基金会的人看着,面露欣喜。上两次来检查进度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只是建筑的理念。而此刻,他们看到的是建筑的生命。
国内大部分学校或医院,通常被设计成封闭式的容器,而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开放的、友好的公共空间。这时村子里的孩子们放了学,他们跑到医院楼里玩,顺着回形坡道追赶打闹,一时间走廊里欢声笑语。这座医院没有大门,也没有大院,丝毫没有寻常医院的闭塞和憋闷感。菱形立面的窗户让室内通风良好,闻不到消毒水的气息,开放的公共空间又多,村子里的人,特别是小孩,愿意上这儿来玩。
若曦从基金会人的眼睛里就知道,自己这件事算是做对了,检查过关毫无问题。她确实有些高兴,忙了快一年,终于结束了啊,而且结束得如此高兴。那天她送走基金会的人,自己收拾了一袋放在医院的东西,站在车站那等车。
她等了会才发现天已黑了,车早就过了,若曦可能是太高兴,把班车时间给忘了。她站在公路边,这条乡村公路竟然连路灯都没有呢。可是此刻她一点都不害怕,不远处的医院里露出温暖的灯光,她很安心,这是她修建这座医院以来最常出现的感受。她不再像住在北京时那样恐慌,想着拥有自己的房子——如今她知道,人只要在做对的事,或许会吃力,但一定会安心,就这么简单。
若曦又回到了刘元俊那里,不是帮忙画图赚钱。经过上次那件事,她对刘元俊多了几分佩服和感激,这大半年自己都没赚到钱,原本基金会给的用于支付设计师生活费用的那笔钱,若曦也贴到了医院里,现在她确实需要赚点钱了。
有天她正在画图,依然是海鲜大酒楼,若曦有时候觉得好笑,为什么餐厅这么多,只有海鲜大酒楼爱设计,普通的饭馆才不花这个钱呢?她认真想了想,或许湖南是内陆,海鲜是外来物,海鲜大酒楼相对来说比较高端,卖价也贵,老板们才会争前恐后把大酒楼设计得金碧辉煌,这也有道理。她正画着,电话响个不停,大半年都没人给她打电话了,能是谁呢?
她看了看,竟然是方可,她电话那头大叫:“讨厌死了,为什么拿奖了不请我们吃饭!”
若曦满头雾水,什么奖?基金会的奖吗?她还想解释说那个比赛没有奖金。方可继续说:“国际大奖哎,你还是快点回北京请我们吃饭吧。”若曦没懂,方可这才意识到,原来若曦并不知道自己获奖,叫她赶紧打开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的网页。它们刚刚公布了今年全球最佳建筑,49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建筑师获奖,若曦设计的医院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若曦分明没有申请过这个奖,也没有提交过任何材料,这怎么就突然拿奖?建筑界除了普利兹克奖,这几乎是最高荣誉。若曦赶紧打开网页,看是不是方可拿自己开玩笑,她盯着屏幕,果然没错。
她呆在电脑前,给基金会写了份邮件询问,不一会就收到消息,果然是上次基金会的人来检查后,提交了资料参赛。他们也是刚刚知道自己基金会赞助的项目获奖的消息。方可在微信上连环轰炸,问若曦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事。她刚刚在清华校友群里看到了这个消息,立即就打来电话。
若曦依然有些震惊,此刻不知如何是好。
方可迫不及待发了条朋友圈,告诉大家若曦拿奖了,方可还向她保证,明天就推送新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若曦见手机屏幕不停闪动,方可说个不停,她看到“所有人”这个词时简直笑出声来。方可依旧是那么容易激动,恨不得昭告天下。
她坐了会,缓了过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又通知了院长。因为获奖的缘故,医院最近肯定会有各地的建筑师来探访,请他做些准备,以免人多打扰到住院的病人。若曦好不容易发送完这条消息,手机响个不停,或许是大家看到了方可的朋友圈,原本多年不联系的同学和客户突然从微信里冒出来恭喜她。若曦都回复了谢谢。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人是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刚刚还画着海鲜大酒楼呢,此刻就是国际获奖设计师,而她连这个奖有没有奖金都不清楚。
如果没有的话,还是先把酒楼画完吧。
接下来两周里,若曦的电话简直没有停过,先是熟人、后是媒体、再是设计和房地产公司,她们都惊奇地发现,原来中国有这么好的设计师。这些天,若曦对着电话说的话比这一年说的话还要多。她接受采访,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间医院。院长也喜滋滋告诉她,果然有人表示愿意捐赠20台空调,媒体报道后,还有卫校主动联系,要送护士系的学生来实习。
若曦啼笑皆非,但她想这总归是好事。
那些联系若曦的企业,纷纷发出邀请,谈项目、聊合作、约见面。他们问若曦什么时候能面谈?若曦说自己并不在北京,对方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说的不在北京是什么意思,以为若曦出差在外,就问什么时候回来?
若曦不知道如何解释,说自己不住在北京。这就轮到对方好奇了,全国最好的设计师,不住在北京,还能住在哪?大多数都会补一句,抱歉,您是不是住在上海?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是,但是对方往往弄不清楚,若曦到底住在哪?这个叫永安的小镇,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地方。
妈妈见若曦忙个不停,心里清楚,若曦回来一年,已经够长了。她始终是要离开的。有天晚上,妈妈吃饭时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回北京了?若曦端着饭碗,愣了愣,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北京?难道就没有人觉得她会永远住在这里吗?竟然连妈妈也这么想。她想起一年前离开北京前,褚永成跟她说的那句话,你不会离开北京的,此刻简直像是一种咒语,对啊,命运把她又推到了这里。苏若曦要是继续住在镇上,到底怎么做设计师呢?她哭笑不得,跟妈妈说先吃饭吧。
只是若曦自己也意识到,她真的可能离不开北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