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几次饭局后,若曦对加入刘元俊的公司越来越迟疑,对她来说,这明摆着是条好路。刘元俊人不坏,在当地也吃得开,若曦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赚上钱。几次应酬后,刘元俊就签下了新的订单,县城最大的KTV和温泉山庄,他跟若曦商量,设计费给提成,每次5个点,若曦算了算,只要接下来,一年下来,自己存点钱不成问题。
她在家先帮刘元俊画了几次图,公司有助理给了若曦之前设计的拷贝,只要在酒局上签下单子,设计几乎不会有任何问题。那些本地老板倒不挑剔,对若曦的设计也是赞不绝口。若曦画了两单酒楼,几乎就是换了颜色和材质,重新规划了厨房和用餐空间,再把老板们普遍都喜欢的大鱼缸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即可。
刘元俊付钱也爽快,若曦做了两单,竟然有十万块钱到手,算是格外照顾这个老同学了。若曦想不到还有比这更顺当的路。可是眼下她确实有些犹豫,每次喝酒,她都显得有些木讷,她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应付几次还过得去,可是长期如此,她并没有信心。设计酒楼这种事,并不需要太多创意,即便有好的想法,也很难实现,不如老老实实赚点钱。
若曦一直在家里画图,找了几次借口逃掉了饭局。这天看着图纸,又刷了刷银行卡里的钱——叹了口气,到底钱才是真的,创造力、设计师和梦想,不能填饱肚子。妈妈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一直也没说话,这天见若曦在家里坐了整天,劝她不如出门走走。爷爷独自住在乡下,眼下正是夏天,不如陪爷爷去住几天。
若曦知道妈妈体谅自己,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想让自己艺术家的那面发作出来,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赚钱,自己不能老老实实复制粘贴呢?她收到刘元俊第一笔设计费的时候,就划了几万块钱给妈妈。自己在家白吃白住,虽然没有多大花销,但是给妈妈生活费,也是理所当然。
妈妈收到钱,没有表露出开心或者欣喜,她心中当然觉得安慰,但是她也明白,若曦勤学苦读,不仅仅是为了赚钱。她虽然不懂设计,但是她看过若曦以前的设计图,有些真的让她很喜欢,自己买了这间小房子要装修的时候,若曦说要回来帮忙,她都不肯。她觉得自己女儿的设计应该用在更好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是她也从图纸里借鉴了部分细节,用到自己家里,她知道这才是支持女儿最好的办法。
她越是支持,若曦就越是愧疚,她们都是好人,可是好人在生活中,往往没有太多办法。
妈妈一提醒,若曦就想到自己确实有几年没有回过爷爷家了,自从爸爸过世后,她只去看过一次。按道理说,自己回家了,确实应该去看看。若曦想着不如借着这个借口,离开镇上几天,她跟刘元俊简单交代了一声,说自己要去乡下住几天。妈妈嘱咐她如何搭班车,就催促她出门了。
从北京回到镇上,若曦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太熟悉小镇的生活方式,她可以脱离镇上的生活节奏,用自己技能赚钱,可是生活上,她确实有些陌生。妈妈交代她,去镇上的公路上等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早上7点那班已经过了,只有下班三点这一班。千万不要错过了,要是过了,只能等明天。
若曦好不容易找到了车站,看了看时间,发现还有15分钟。她拎着水果和速冻饺子站在树荫下等车,天气实在太热了,她想买瓶水,公路边也没商店,只能忍忍。这是镇子边的县道,柏油路已经老旧,路面坑坑洼洼,若曦有些无聊,踢了踢路边的石子。要是在北京,就能用手机查路线了,可是这不是北京,每天的班车定时来,定时走,并不需要多问。
她城市生活的技能在这里毫无用处,镇上也没有出租车,包车要给熟悉的师傅打电话,若曦想,这跟十几年前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自己离开太久了,已经忘记了这种生活方式。此刻她也没觉得多不方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路边的杨树在烈日下闪闪发光,空气里升腾着热气,处的景象像是泡在波浪里。若曦记忆里,爷爷住在乡下离镇子只有20多公里,她很小的时候去过一趟,记得爷爷家是一幢大平宅,中间有个大的堂屋,两边是四间厢房,厨房在一边的院角,还有养猪养羊的房子。门口是一片大空地,房前有几株果树,不远处有鱼塘。她似乎还和乡下的朋友去捞过鱼,附近的山丘上都是稻田,其余就都忘了。
若曦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自私,这么多年也没多回去看过爷爷,他肯定已经很老了,当初修建四间厢房,是因为爷爷有四个儿子,若曦的父亲是长子,已经过世,其他几个叔叔据说都在县城里做生意。若曦家和他们没什么往来。
三点不到,她看到远处有辆小巴开来,果然就是那趟。若曦上了车,发现小巴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赶集的女人,带着空担子,像是要回家去。车上没有空调,只是开着车窗,若曦吹了会风,觉得更热了。
若曦提前打过电话,爷爷知道她今天要来。车子到站,果然有个老人家等在路边。若曦看了看,确实是爷爷,他已经80多岁了吧?拄着拐杖站在路边,像是随时都会倒下,颤颤巍巍探头看。爷爷见到若曦,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很高兴,自己的长子去世多年,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几年才能看到一回,见到面自然是高兴。
若曦这才想起妈妈的好来,她受过许多苦楚,但是从来没有把不满和愤恨强加在若曦和其他亲人身上。虽然夫妻关系早已结束,但她还是会来探望若曦的爷爷,还让女儿多来。爷爷也明白,是自己儿子不争气,怪不了媳妇。对她也很客气。每年过年过节,若曦妈妈来,他从不让她空手回去,家养的鸡,产的稻米,树上摘的桃子杏子,都让她带回去。
若曦一直不太会应付这种关系,她像是天生的都市人,不热络,对乡里人情并不太懂,只是看到爷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有些愧疚。他已经这么老了,一个人住在乡下,生活肯定很不方便。她跟着爷爷走回去,一路上觉得乡下已经变了模样。
山上几乎长满了树和草,原本宽阔的土路都被两旁的植物侵占,路变得狭窄不堪,远处几间房子像是已荒废,接近坍塌。她在来的路上甚至看到稻田里有白鹭,路边的果树上果实累累,竟然没有人摘。
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离开家去北京读书工作的这十年内,农村已完全变样,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难怪刚才来的小巴车上都没有年轻男人。青年劳动力肯定全部离开乡村,就像叔叔们那样。若曦还记得,原先还有三轮车开到爷爷家,现在只剩每天两班的小巴,更是将农村和城市分离得更远。
若曦看到爷爷家时,才意识到这十年里农村已经截然不同。原本宽敞结实的大宅,偏屋已经塌了,爷爷把厨房搬到了屋内一间厢房里。在屋内圈块地,架个炉子,再烧火做饭。反正这么大的房子,只有自己住,他也不想再修了。自己生了四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在这里,还要房子干什么。爷爷告诉若曦,农忙的时候,会有安徽人来这里找事做,他顾几个人插秧收稻,也能有些收成。现在乡下几乎已经空了,每家几亩地都要请人来种。
爷爷絮絮叨叨,若曦陪着他四处转悠,她确实有些担心,爷爷腿脚已经不大好,还要自己搬柴生火,她抢在爷爷前面做些事,老人家叫她别弄,她不会,免得弄脏手。若曦发现自己确实也不会,只是眼前这一切确实让她有点震惊。她住在北京十年,见惯了人群,每年秋天公园的海棠树都快被揪秃了。眼下正是盛夏,爷爷房前的桃树和李子树,几乎被压弯了枝条。
若曦在门口提了个篮子,摘了一些桃子和李子。她提到井边去洗,发现压井已经枯了。爷爷在屋内忙活,若曦进去看了看,原来通了自来水,自己真是太不了解乡下了。她把水果洗干净,这种乡下血桃脆甜,味道比她在北京买的水蜜桃要好太多。爷爷见她也不生疏,自己吃上了,自己就乐呵着去煮饭。他提前杀了只鸡,已经剁好,现在只要下锅炸好就能炖汤。他喃喃自语,说自家养的鸡好,让若曦今天多吃点。
她来之前,妈妈就在超市买了十包速冻饺子给她提过来。爷爷年纪大了,吃不下什么,一天煮两顿饺子就行,速冻的最方便。若曦知道这鸡是爷爷特意准备的,自己咬着桃子,看着屋内满是杂物和垃圾,心里有些难过。他已经这么老了,还独自住在乡下,居住环境和卫生条件看上去都很糟糕,自己还是个设计师呢,连亲人都帮不上忙。
祖孙俩几乎聊不上几句话,爷爷有些耳背,人又唠叨,自说自话,若曦反而落得轻松,她本就不太会说话,寒暄几句就想不出什么话来。此时她觉得很舒服,或许真的是血缘吧,自己的爸爸是这个老人的儿子,若曦觉得亲切又放松。她帮着烧火,竟然也还顺手,两人将就着吃了顿柴火饭。
米饭是好吃的,鸡也很入味,若曦喝了两碗汤,满头是汗端着饭碗,她坐在门口,村子里升起了炊烟,夏日的暑气终于散了一点,此刻村子里终于像是有了人烟。若曦坐了一会,没见到有人经过,她听着蝉鸣和蛙叫,山林疯长,她意识到,自己住在北京的繁华,是以农村的凋敝作为代价。原本热闹的乡村,此时已经没落。人走了,自然反而得到空间,树木疯长,只是农村真的荒芜了。
她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是觉得此刻很宁静,但是她是都市人,若曦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乡村生活。现在村子里通水通电,只是人都走了,到处都是包装袋和垃圾,城市文明虽然退去,但依然留下了影子。
到了晚上,爷爷点了把艾草驱蚊,若曦搬了把躺椅在门口扇扇子。小时候她住在镇上,菜市场楼上的屋子里也没有空调,等到菜场关门,大家都会带着椅子和扇子到路边纳凉,她和小伙伴躺在竹床上,睡得安稳。那种日子似乎过去很远了,若曦想起那天路过菜场,已经拆了,不仅是乡村变了,连城镇也在高速变化。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褚永成说家里不是她以为的模样,是啊。她以为只有北京在变化,不停筑起的大楼,越来越宽的马路,日益高涨的房价,乡村和城镇也在变化。妈妈买了商品房,爷爷的屋子快要塌了。
她胡思乱想,躺在椅子上睡过去。乡下的夜晚是清凉的,等她醒过来看手机,竟然才12点,她已经睡了一觉了。山里安静极了,一丝灯光都没有。若曦听到屋内爷爷咳嗽,他像是也醒了,摸摸索索起身来。若曦往回看了一眼,爷爷从床边起来,拖着鞋摸到墙边,拉开了灯,走到厕所去。
屋内杂乱不堪,床在墙边,爷爷为了方便,悬了根竹竿在房梁上挂衣服,椅子凳子就在地上放着,差点撞倒。若曦想了想,这不行,实在太危险。她打开手机,还好有网,上淘宝买了几个感应夜灯,寄到妈妈那里。村里是没法收快递了,爷爷说前几年供销社还可以代收,后来供销社改了小卖部,再后来人走空了,快递也收不成了。
若曦买好东西,进了房间,爷爷给她铺了张床在另外一间厢房里。屋里有些土的气味,打扫得还算干净,若曦躺在床上,床单被子都是干净的,明显是才洗过晒过。她转念一想,爷爷怎么洗衣服呢?明天得看看有没有洗衣机。
她陪着爷爷住了一周,这几天里妈妈来了一趟,把若曦在网上买的东西送过来。若曦在爷爷房里的床边墙上装了几盏感应灯,这种小玩意现在很多,装在离地30公分的地方,只要感应到有人,就会亮起,而且自带电池,一盏灯能用个两年。若曦在爷爷床边装了几个,这样他起夜时就有灯亮,不至于摸黑,也安全许多。
装完爷爷赞不绝口,夸孙女真本事。若曦觉得有些好笑,这些根本算不上设计,只是更方便的小玩意而已,竟然能给爷爷的生活带来这么大的改善。她又把家里几处杂物收拾了一下,自己架了个衣架,让爷爷能用手取衣服,不再用撑衣杆。不过是简单几处改动,让原本快要荒废的房子舒适了许多。
若曦想,这也算是设计吧?设计本身就不是为高楼大厦服务的,而是为人服务的。如果能最快地改善人的生活品质,好不好看,厉不厉害反而不重要。她顺手做的几件小事,让爷爷念叨了几天,还有邻居过来看到,也让她代购感应灯。
她回到镇上,刘元俊找了她几次了,让她继续画图。若曦也不推辞,接了过来,谁能跟钱过不去呢?她还想再赚点钱,爷爷家的洗衣服竟然还是双桶,甩干几乎靠运气,比她在北京50块钱买的二手货还要古老。她想快点赚些钱买台车,给爷爷换点好电器,自己开车拖过去。
想到这些,她像是有些干劲。反而不像先前那么闷闷不乐,若曦像是有些适应了老家的生活,人情往来是如此重要——人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别人活着。或许在此刻,她需要这些亲情来说服自己,帮助她忘记在北京的一切。
那些都是很远的生活了,地铁、便利店、外卖,此刻离她越来越远。她习惯每天吃妈妈做的饭,偶尔她也自己去买菜,认识了些小摊贩,不时能给她便宜两块钱。她觉得这样也不错。若曦和妈妈谈起自己的计划,存钱、买车,给爷爷换台洗衣机,给妈妈交份商业保险。只有妈妈注意到她的确不那么对劲。
每天傍晚吃完饭,若曦都会一个人出门散步。妈妈不问她去了哪里,若曦也不说。她走在河边的小路上,一天能走上5公里,半个月下来人都黑瘦了一圈,真的有些像个乡下人。妈妈知道此刻若曦兴致勃勃地在改造自己,表露出喜欢现在生活的模样,但是这不是真的——她只是受到了伤害,一时失去了方向。
妈妈不是不担心,母亲看着女儿受苦,自然揪心。但是她很清楚,若曦的路只能她自己去理清楚。若曦看起来虽然温和,但是个性极其倔强,自己想不清楚的事是不会去做的。她只是需要时间。人和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只是自己人生的旁观者。再多的爱,再多的关心,也只能如此。人不能替人感受,不能帮人选择。若曦的妈妈能做的,就是尽力陪着她。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是若曦没有考上好大学,没有去北京,搞不好这时若曦已经在镇上结了婚,自己也当了外婆。但是她尽力不这么想,人生都是自己的,她明白这个道理。当年家人都反对离婚,她毅然决然和家里断了往来。这么多年,孤独吗?孤独的,没有人理解她的决定。还好有女儿陪在身边。她不会再让若曦重蹈覆辙,女儿应该为自己活着,得到亲人的支持。不管她做什么,自己只管支持就好。
若曦不太清楚妈妈的念头,只是一股脑投入了眼下的生活,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镇上不远的菜市场,重复画着的设计稿,这就是她目前的生活。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充实,没什么不好,人人都可以这样生活,她也可以。
只是她每天傍晚,走在河边,心里总会隐约觉得不对劲。自己错了吗?好像也没有。她不想回复方可和章海飞的微信,说什么呢?一切都好。这句话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再说也只是这样。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有的人来说,生活是如此顺理成章,而对她来说却是这么艰难,内心依然动荡,像是找不到归宿。
为什么依然如此不安,她不是已经回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