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景明回到家时,方可已经走了。这些日子两人有些疏远,但是此刻他见到若曦神色自若、毫无反应,心里居然涌起了一阵愧疚。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跟若曦撒谎,第一次跟若曦冷战,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过得十分痛苦。虽然看起来,他很享受和曹子悦的关系,甜蜜又刺激,可他内心并非不愧疚。他和若曦都是彼此的初恋,从没想过会分开,而现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必须做决定,但是到底怎么决定,他还没想好。景明甚至有些心疼蒙在鼓里的若曦。
可是他自己呢?这么多年来,事事以若曦为先,若曦想要一个家,他努力;若曦想做设计师,他们开工作室;若曦若曦若曦,自己的生活重心就是若曦,他突然察觉到,自己早就厌倦了这种生活状态,直到曹子悦出现。她那么漂亮,履历和家境,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景明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快背叛若曦,或许对男人来说,来自更高阶层女性的青睐,是一种肯定,一种骄傲,一种催发男人自尊心的春药,甚至都不需要性,就能让男人得到满足。
若曦对景明心里想着什么一无所知。
她见他径直进了浴室洗澡,连招呼都没打,苦笑了一下。以前去饭局,他都会打包一份吃的给她。景明应酬多,但是每次都是在开饭前,给若曦打包好饭菜,他知道自己女朋友,不喜欢应酬,画图画久了就会忘记,每次打开景明带回来饭菜,若曦就会一边吃,一边听他说饭桌上的事。
这半年来,景明一次饭菜都没带回来过。
住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恋爱是很无聊的,约会无非吃饭看电影,时间久了,电影都懒得看,生活一成不变,只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外地的朋友说起住在北京多好,景明没有感受到过,故宫长城都是有亲戚来北京的时候去过,真住在这里的人,怎么会隔三差五去看这些东西。所谓光鲜的都市生活,他们俩真的没有感受过。生活在这里的人,压力太大了,走在马上路,车道宽得离谱,建筑亮得刺眼,可是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北京再美,对上班族来说,就是拥挤的地铁、及时送来的外卖和每月出现的房租或房贷。
可是跟曹子悦在一起,生活就变了。景明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在北京生活过。她带他去的餐馆,逛过的胡同,景明觉得有意思极了。有人说,拿5千月薪的人和5万块月薪的人,住的不是一个北京。
他觉得就是这样。周景明有了种全新的感觉,自己的生活不再围着若曦转,而是围着自己转,曹子悦带来的新鲜生活也全部围绕着自己。他看了眼,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若曦,走进了卧室。他突然不再愧疚了,人生只有一次,他必须为自己活着。起码和曹子悦在一起,他是开心的。
只是他忘了,自己从前也是开心的。
方可赶完稿子,心里还在琢磨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作为若曦的朋友,自己应该告诉她吗?看样子,若曦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又想,即便是朋友,自己也不应该干涉若曦的感情生活。她只是有些费解,不过半年工夫,景明怎么变得这么快?再等等吧,看看景明到底会不会自己摊牌。她想若曦现在肯定不好过,自己应该多陪陪她,这周末无论如何都得把她拉到外地散心去,必须得带上章海飞,毕竟他地头熟。
这次她想了解床品布艺市场,从生产车间到纺织技术,到市场销售。方可想弄得一清二楚。方可就是这个脾气,要是她卖东西,前期自己必须做足准备,推给顾客的产品,也是有一说一,质量不错,性价比高,不会花里胡哨吹捧上天。眼下她已经是家装自媒体里,不大不小的平台了。供应商们都抢着跟她合作,每天寄来体验的产品,几乎都拆不过来,但是她依然坚持自己在市场里跑,只有彻底弄明白,才会推荐给顾客。也正是因为这样,顾客才能信任她。
她决定不让罗品言跟着去,算什么呢?两个人无非就是酒后上了一次床,罗品言为什么要赖在她身边。不过现在她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如果没有罗品言,自己根本忙不过来,每个月,她都拿出一部分提成给他。品言开始不要,方可非常烦躁,说要是不收,就别来帮忙了。
只是她没想到,罗品言收了钱,帮她处理事情更加顺理成章,每周都要见面。
她没心思去多想,只是这次去绍兴,她决定不让他跟着,太烦了——是想让我负责还是怎么的?方可真是想到就气。她早就和罗品言说清楚了,两人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那天她说:“你看你是公务员吧?”
“而我呢?”方可指了指自己,“我是靠不住的,你买了房,要在北京生活一辈子,我是不可能的。等我赚完钱,我就要……”方可犹豫了一下,她也没想好赚到钱要干什么。这几年,她一直叫嚷着离开北京。但是离开北京去哪,她没想好。反正就是不能住在这个空气差交通差的鬼地方。
罗品言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方可一挥手,说:“烦死了,赚完钱我肯定是要走的呀。”
“嗯嗯。”罗品言积极地点了点头。
方可气得要命,嗯嗯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跟他说了自己要走,两个人根本没可能,怎么听不懂,她问:“你到底懂不懂啦?”
罗品言表情很配合,说:“懂,你要离开北京的。”
方可满意地点点头,可是后来她发现,罗品言根本不懂,依然每周出现在她身边。
送她们上高铁的时候,罗品言买了张月台票,把方可和若曦送上了车后,还站在车外看着。方可转过身去,心想真烦,只是出个差,干嘛这么十里相送。章海飞怎么回事,车就要开了,人还没来,她发了微信催,他也没回,不会是堵车了吧?
若曦见她时不时望窗外,问:“怎么啦?舍不得你们家罗品言啊?”
方可没好气地说,:“什么我们家,他是公务员,国家的!”
若曦也不戳破她,认识这么多年,自从大学毕业分手后,就没见方可认真谈过恋爱,约会虽然多,但是没见过能超过三个月的。眼下罗品言像是扮猪吃老虎,让方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她心里却很安慰,这个看似爽快利落的女朋友,终于有人照顾。虽然没人照顾,方可也活蹦乱跳,但是有人照顾,她也替她开心。
在车就快开的时候,章海飞才一路小跑着进月台,总算没误车,他把行李放好,跟她们说:“抱歉,今天有事耽误了,还好赶上了。”
方可看着电脑,霹雳吧啦打字,说了句:“赶上车就不错了。”
她没注意到,章海飞满脸是汗,连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像是没换衣服,不像平时清爽淡定,若曦心细,问他:“你还好吧?”
章海飞缓了几口气,说:没事,就是跑得太快了。”
若曦没再追问,只有章海飞自己知道,他这一趟,出来得有多困难。
昨晚曾柳通知他吃饭,说有甲方公司代表来北京开会,是笔大订单,她谈得差不多了,只差签合同。不过甲方公司流程走得很长,合同一直没能签下来。要是能签下来,这个楼盘的物料全拿下的话,明年的生意就不用愁了。
她说甲方的吴总,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比谁都狠。不仅收回扣,还色眯眯,每次通电话,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没谈几句工作,就满口胡言乱语,打听曾柳的私生活。看起来他不仅要钱,还要人。这种人曾柳应付得多了,也不算什么。只是这次麻烦在于,一般大型公司的业务采购,为了避免职权滥用,都会带上设计主任。吴总手底下那几个设计师也是难缠,曾柳专门飞了一趟打点,设计主任也是一个不落。
这些手段她平时用惯了,只是设计主任里,有个女人叫Linda,送去的礼却不收。那次曾柳带着章海飞,看出来Linda对他有些意思,Linda30多岁,没有结婚,看起来不像是要钱,章海飞应酬过几次,只是她似乎不像其他人好打点。
曾柳心里着急,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要什么。让章海飞今晚饭局的时候,坐在这个女设计旁边,点把火,赶紧把合同签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两人各在饭局上,对着不同的人施展手段,回了家睡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章海飞也不反感,他的生活就是这样,可能外人看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对他而言,确实再平常不过。昨晚他按照曾柳的意思,特别和Linda多喝了几杯,一桌人酒足饭饱,曾柳柔声细语,贴在吴总身边。章海飞倒是没喝,在外人面前,他是曾柳的下属,不是他的主场,他一般不喝酒,留着送各位回酒店。
Linda确实喝多了,她和章海飞就吃过几次饭,每回都觉得这人不错,但是她在微信上发过几次消息,问章海飞什么时候来上海出差,章海飞回应得热情,却没真去过。她不会不懂两人没戏。饭桌上,她看曾柳的眼色不佳,但是碍着上级的情面,当然不能说什么。今天章海飞倒是热情多了,Linda一时高兴,喝多了,不过她倒不是像吴总那样,只是偷偷在桌子底下发微信给章海飞。
她使了个眼色,让章海飞看手机。
他打开手机,看到Linda发来的微信:你最近还好吗?
章海飞抬起头,眼神朝着前方,没望向Linda,却慢慢地点了两次头。
饭局底下的热络,当着人前无声传递的隐私,章海飞懂,Linda也懂。
吃完饭,吴总叫了司机,带着曾柳走了,其余人散了,就剩章海飞和Linda。她喝多了,脚步有些不稳,章海飞扶着,说送她回酒店,Linda嗔怪,说章总真是忙,答应过人家去上海出差,真的一回也没去过。
章海飞没接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成年人的事,不需要说清楚,讲明白。
今晚出发前,曾柳就抱怨,为什么还不赶紧搞定Linda。当时章海飞没有接话,只是他确实有些厌倦,这么多年了,她和他,是虎与伥,是狼和狈。在市场上摸爬滚打,两人从没抱怨过。他自问没有资格抱怨,自己的一切都是这样来的,这只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他都忘了当工人的感受。偶尔去工地时,看到那些年轻的建筑工人,反而有些亲切。
他本想问曾柳,要赚多少钱才收手?但是又把话憋了回去。
到了酒店,Linda倒像是清醒了许多。一路上,她看着章海飞沉默不语,神色黯然,心里也猜到他大概对自己没意思。Linda是正经人,从来没想过用自己的职位来干点什么,她期待的是章海飞喜欢她。只是作为女人,她确实有些生气,都暗示到这个份上了,章海飞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
在电梯里,Linda稍微站直了些,松开了章海飞的手。两人各自对着电梯门站着,却没有说话。章海飞知道自己此刻不太上路,但是他心里也疑惑,万一Linda并不是像曾柳设想的那样,真要跟她上了床,事情反而难办。
Linda心里在冷笑,脸上却是温柔的神色,问他:“要不你早点回去吧?”
章海飞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他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于是他回了:“总要把你安全送到。”Linda心下了然,她是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但这人只是惯于取悦女人,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心里有口气,走出电梯,忽然像是没喝过酒一样,回头对他说:“今天谢谢章总。”
章海飞也松了口气,他知道女人这种反应,从极热情到极礼貌,就是受到了冒犯。他本想圆回来,说几句荣幸,但是又觉得没必要跟Linda开口。他不是没遇到过真正喜欢自己的女孩,最终的结果只有难堪。
Linda仍在气头上,躺在床上回想饭局快结束时,曾柳一定要留着章海飞送她,想来这是他老板送他来床上谈生意呢。她早就讨厌曾柳了,此刻更是恨得牙痒,发了条微信给章海飞,说:“你们这单生意没戏,吴总早就定给别人了。”
章海飞收到微信,本想打回去细问,可是Linda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是个好人,何必再给她添麻烦。他打了曾柳电话,关机,他想,无论如何,还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曾柳。
他回家后等了曾柳一夜,他从来没有这么等过她。两人从不解释各自在哪过夜,做了什么。他们是真正的合伙人,只有在季末对账时,才会坐下来算生意。成本、支出、送礼预算,正在接洽的订单,预期收入,核心环节人手的打点。这才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刻,所有的隐私都像账目,一笔一笔,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回想起这么多年,自己到底为曾柳赚了多少钱呢?他没算过,自己手里倒是有了几百万,房子早就买了,车也有,以后还要这么赚下去吗?像今晚这样的局面,他确实厌倦了。按照往常,他半推半就,一定会搞定她。他甚至有些羡慕曾柳,她永不疲倦,像是从没想过明天,永远前进,没有尽头。
他想,只有这样的,才会真的在北京活下去吧?章海飞不怨她,一切都是自愿的,即便是当年和曾柳在一起,也是章海飞自愿。她从来没拿钱和地位诱惑过他,是他自己愿意上钩。他有点累,开了几罐啤酒坐在客厅里等曾柳回家。
他快要30岁了,是时候定下来。对有些男人来说,婚姻和孩子,就像房子和车子一样,是成功人生的标配。他不止一次有了这种念头。要是离开曾柳,公司肯定是开不下去,自己也不能另立门户来和曾柳抢生意,他没想清楚。
想到这里,章海飞才意识到,在自己的人生规划里,原来并没有曾柳。和她结婚?他没想过。他想,即便他想,曾柳也不会愿意。可是这不代表章海飞可以看着曾柳被吴总算计——他们或许不会结婚,但他对曾柳并非毫无感情。
直到早上九点,曾柳才回家。她见到章海飞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摆满了空酒瓶,问:“你不会整个晚上都在家吧?”
章海飞给她看Linda发来的微信。
曾柳问,你怎么没回她,把事情问清楚?
章海飞摇摇头,说:“她可能也不太清楚。”他起身收拾行李,告诉曾柳自己要出差几天,到绍兴去见几个供应商,马上就要出门。
曾柳心里却转了几道弯,心想抓着章海飞和Linda也问不出什么,不如从别的地方入手。这一单签得这么慢,拖了半年多,早就该猜到背后还有曲折。不过昨晚吴总可答应得好好的。她在心里盘算,是Linda捣鬼,还是吴总撒谎?眼下最急切要知道的是,吴总的备选到底是哪路公司。在这个市场里,如果真有人跟甲方单位签了这么大的单子,不会没人清楚。既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出来,就证明一切都未敲死。
只要没敲死,就不是没机会,没裂缝。再说,她也不是没有吴总的把柄在手里,要是真的被他摆一道,那么死得最惨的,肯定不是自己。曾柳没有送章海飞出门,说了句出门注意安全。曾柳今天必须好好补个觉,才有力气跟吴总斗,她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大可以睡得安稳。
章海飞坐在若曦对面,看着她和方可,这时的太阳有些晃眼。两个女孩迎着光,面庞和轮廓都笼在金色的光晕里,他觉得真好看,方可有方可的好看,若曦有若曦的好看,要是自己此刻只是个陌生人,坐在她们对面,也会觉得她们好看。
要是他不是章海飞,只是个陌生人,此刻心里不会有些沉重,他会大大方方地跟她们介绍自己,告诉她们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为什么人生在此刻上了这趟车,遇到了她们。要是真是这样,这一切该多好?
高铁一路南下,车厢里人不多,窗外的景色一掠而过,逐渐看到了绿色。北京已经到了12月,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完了,三人穿着厚重的衣服,一路南下,南方真的比北方更冷吗?章海飞陪着曾柳去过几趟,印象里却还好,出入有车,住在酒店,并没真切地看过哪个城市。
若曦见章海飞呆呆地望着自己,对他笑了笑。章海飞突然明白,他之所以希望自己是个陌生人,是因为对面坐的是若曦——她看起来那么无辜,笑得亲切,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而自己却因为她,知悉了罪孽,戴上了枷锁。
在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变成了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