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悦早就准备好了爆料,只等理想化社区竞标初选结果公示。当她看到结果时,毫不犹豫地把内容发送给几家熟悉的媒体。为了让这桩旧闻重新发出来,她费了不少心思。自从她听说周景明和若曦一起参加竞标时,这个念头就忍不住冒了出来。
这对打不死撵不走的烂人,竟然还敢来跟她竞争。曹子悦心中憋了口恶气,要是若曦的团队落选,那这件事她可以放下,可是两人又站在一起,成为了她的对手,那她不能放手不管。其实曹子悦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恨他们,不惜绞尽脑汁来给他们添麻烦。
她自己也清楚,这不只是出于对竞争对手的厌恶,还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耻辱感。她不能忍受这种耻辱,只有把他们赶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才能松口气。原本若曦离京,景明坐牢,曹子悦实实在在过了两年好日子,公司蒸蒸日上,眼见就要成为行业内拔尖的设计事务所。可是两人又出现了,随时提醒着曹子悦,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
按道理说,她根本没必要跟若曦和景明计较,即便是再好的项目,丢了也就丢了。市场这么大,子悦设计站稳了脚跟,不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她咽不下那口气。只要听到他们的消息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此前的失败,在她的人生里,失败是很少的,还败得那么狼狈,连夜搬走,如同逃跑。为什么自己要这么仓惶?还不是因为这对烂人,搅黄了自己的计划。
这一次,她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只是曹子悦自己也清楚,这种新闻对竞标来说,意义不大。即便外界有异议,媒体跟进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新东西。毕竟是过去的事,当事人都已受到惩罚,此刻再翻出来说,也只是让对手恶心几天,多受点同行的非议。万成地产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取消若曦团队的竞标资格,毕竟苏若曦是主设计师,而景明只是团队一员。
可即便只是让对手恶心,曹子悦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若曦看到新闻后,嘱咐方可不要发给景明。她当时就想到,这是曹子悦在背后弄小动作,也知道即便旧事重提,对这次竞标也没有影响。但是她确实有些担心景明,他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新公司刚步入正轨,此刻看到新闻,务必会被打击,这对他没有好处。
方可见若曦不慌不忙,知道她也故作镇定,自己也不应该在这时候一惊一乍,就收了手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烦死了,谁要看几年前的新闻啊。”
这几天,若曦见景明一如往常,在外面办事。他做事一向利索,办公室租好了,招呼大家回来上班,不过是个不到100平的小型办公空间,几条长桌,大家摆好电脑和绘图设备,新事务所也有模有样。他也不往若曦家跑了,每日在办公室坐镇。
若曦这才放下心来,她不知道景明看到新闻没有,有可能身边的人都瞒着他,不提这件事,但更可能的是,景明也看到了这条新闻,但他假装没看到。无论怎么样,这都是好事。人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别人就永远不可能打倒他。
这天万成地产开会,召集5家入选的公司。若曦想了想,还是自己带着其他同事过去,她这么安排,是担心景明会遇到曹子悦。她当然不是怕两人见面会有什么问题,而是不想让景明尴尬。到了万成地产的办公室,若曦倒真有些感慨。上次新天地的项目,她搬到这里工作了几个月,再回来,确实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但其实时间也就过了两年多,办公室没变,会议室也照旧,连前台都没有换,见到若曦还亲切地打招呼。
会议如常,招标负责人按照惯例了解各间公司的进度,再次对理想化社区概念详细阐释。办公室里人不多,曹子悦就坐在长桌的另一头。若曦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两名设计师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她打扮一如往常,干练又漂亮,脸上的表情也很明显,傲娇、淡定,带着一丝嘲弄,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掌控者。
若曦收回目光,认真开会,尽量不去看曹子悦。其实她有点拿不准,自己应该对她露出什么表情。蔑视吗?好像也犯不着,仇恨吗?那也谈不上。但是若曦也清楚,曹子悦开会的时候,是不是盯着自己,她保持平静,心里其实不是滋味。从曹子悦进丁达尔开始,她其实从来没有为难过她,在知道景明出轨后,她也没有直接跟曹子悦说过一句话。
或许是若曦从小就知道,口出恶言不过是虚张声势,真对做事没有帮助。何况说到底,曹子悦只是有些心计,并不是真的坏人。她想了一会,自己对曹子悦到底是什么感受,竟然笑了出来,可能就是可笑吧。
开完会,曹子悦果然没走,若曦知道她有话要说,也就等在门口。人都走光了,办公室只剩两人,曹子悦盯着若曦,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高跟鞋尖在大理石地板上嘟嘟有声。若曦笑了笑,要是此刻有外人看到,可能以为她们要决斗吧。
曹子悦先开口:“真不容易啊,你们还能回来。”
若曦听到“你们”,就知道曹子悦知道景明回来的消息,也坐实了她在背后翻旧新闻的事,说:“你也不容易,谢谢这么关心我们,挺忙的吧?”
曹子悦被怼得落入下风,把脸一沉,说道:“我们当然挺忙的,上百人的团队呢,你们呢?不会就两个人吧?”
若曦听到这话,知道只是口水战,不加理会,反而笑了笑,问:“曹子悦,你敢不敢堂堂正正跟我们比一次?只靠设计,看看这个项目到底谁有本事拿到手?”
曹子悦被戳到痛处,一时气急,扭脸就走,嘴上也不肯示弱,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有什么实力跟我比……”
若曦见她噔噔走出门,也乐得清静,自己收拾好文件。自从上次褚永成打电话让她回北京竞标,几个月来,再无联系,可是她又想,眼下正是敏感时期,他们见面只会给人留口舌。上次大火后,褚永成已被降职,在新的位置推动理想化社区已经千难万难,目前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就不再多生事端。
曹子悦回公司的路上恼怒不已,这是她第一次见若曦说话不客气,原来她也不是没胆子怼人,只是以前藏着掖着罢了。一想到她脸上那个嘲弄的笑容,还问敢不敢堂堂正正只靠设计比一次,曹子悦心中怒火丛生,难道她的成绩不是靠设计比来的吗?苏若曦是什么东西,几个人的小团队都带不明白,拿什么来跟自己竞争。
她发完火,后悔自己没有当场跟若曦再多争几句。算了,曹子悦让自己沉住气,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目前最重要的当然是盯紧第二轮竞标。现在子悦设计的员工全部加班加点,她也亲自陪着加班。只靠设计?子悦设计也不弱。
只是除了设计,她还能做什么?曹子悦想不出来。
曹子悦也有过人之处,她很聪明,自己从未出手做过什么,想要达到目的,都是借人之手。第一次想借海伦公司挤掉丁达尔,那次没能成功,好在也没下任何把柄和证据;第二次是借曾柳之手,除掉了景明。说起来,曹子悦的手是干干净净的。这一次,若曦和子悦设计是直接竞争对手,再无他人可借。若曦团队同事,都是从前旧人,都拒绝过加入子悦设计,想必也没有可突破的空间。
她有些犯难。
这天若曦开完会,回到公司,见景明正在忙,心里略微踏实。对她来说,理想化社区当然是值得努力的好项目,但是他们并不是非赢不可。刚刚她实在没忍住,才跟曹子悦说了那句堂堂正正靠设计的话,只是对曹子悦屡次背后下黑手有些心烦。人们喜欢把职场说得勾心斗角,其实工作哪里有那么多战争,世上也没有唯一正确的路,这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就行。天大地大,非要在一个项目上吊死,这才是犯傻。
人生只有越走越远,才会越开阔,只有在开阔的地方,才会有光亮。她很高兴景明又重新上路了。若曦莫名想到章海飞,不知道他如何了,上次见他,虽然看起来状态还好,只是略有些沉默,但她总是隐约担心。有些人的痛苦很明显,就像景明,自暴自弃,可有些人的绝望很平静,就像章海飞。犹豫了片刻,若曦发了条微信问他最近还好吗?
千言万语,也只能问一句还好吗?
若曦更多的是无奈,即便再关心,别人的人生,其实她也帮不上。何况她手上还有更大的难题——理想化社区。进入第二轮竞标的有五家公司,目前来看,若曦的团队不算太有优势。即便结果不确定,做事也不在乎输赢,但设计总要拼尽全力,这是她的工作习惯。眼下有了好的设计概念,她需要做的是带着团队,把概念变成设计图,把她想象中最理想的居住环境,变成细节,呈现在图纸上。
现在公司总共不到十人,一半以上的人已经开始了其他项目设计,若曦带着其余几位专注地设计理想化社区。这次她不是独自一个,有了团队,工作节奏比以前舒缓得多,每日上班下班,朝十晚九。她住得远,为了方便上班,买了台二手车,每天晚上回家时,交通高峰期已过,这段几十公里的路,几乎是她每天最放松的时刻。若曦一个人开着车,听着歌,有时候遇到堵车,也不着急。她心里很清楚,因获奖而来的热度正在退去,刚拿奖那会,媒体和合作方纷至沓来,现在公司上了正轨,合作项目也正在进行,那种新鲜和热闹的劲过去了。
若曦想,过去了真好。生活里的高光时刻都是短暂的,人不能总活在那种虚假的热闹里。以前她没拿奖时,独自在湖南做医院,日子过得清净又孤独,后来获了奖,大家就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日子热闹了许多。其实若曦没有变过,她依然是一名设计师,此刻她的生活恢复了清净和孤独,某种意义上,若曦想,是她主动选择了这种日子。
作为普通人,日复一日地上下班,手头有事做,卡里有点钱,和这城市里的上万千人一样生活着。每天回家那段路,和上班族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意外地觉得踏实又安心。
理想化社区就是为这样的人准备的房子,你上班下班,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工作了几年,有了第一笔存款,想要在这城市里,买下属于自己的空间。在若曦的设计里,这个社区变得很……怎么描述呢,她在脑子里构想住在这里的人的生活。
每天下班回到家,打开小区门禁,院内绿地错落,小径曲折,低矮昏黄的路灯散出温暖的亮光,鹅卵石路面里嵌有地灯,亮度仅仅是照亮脚上的路,又不至于让灯亮射入眼睛。沿着小路走到楼下,是宽阔又明亮的入户大厅,电梯通向各自的家门。
这幢建筑的立面不像普通建筑都是平的,而是凹凸有致,将原本平平的立面推出去,像搭建的透明积木,原本有限且狭窄的空间得到释放,小户型的采光得到了满足,每户都有充足的阳光。最重要的是,在建筑和建筑之间有长廊,人们可以走着去到任何一幢建筑,每幢大楼里有平台,有公共空间,引入服务型商户,人们可以在这里喝酒、聊天,带孩子的老人可以让小孩在平台上放心地玩闹。
人们有机会认识自己的邻居,不仅仅在小区绿地的健身器材上才有活动空间。至于一楼底商,不再沿用传统的门脸商户,而是前后打通,人们可以自由出入,让社区和城市交融。人们不用走出社区,就可以方便地走到药店、便利店,甚至是餐厅。社区里还有一间小型电影院、健身房和图书馆。在北京这样的地方,把所有生活所需搬入室内过于奢侈。理想化社区都是小户型项目,在这里,如何让人舒服地走出门去,扩展自己生活空间,满足需求,才是最重要的。
每天早上离开家时,人们如果回望自己住的房子,在阳光下闪耀着洁白的光,社区内有树有草,老人带着孩子散步,生活宽亮而有朝气。不用出门的日子里,在社区里就能吃上一顿好吃的,忙完家务的主妇可以不用下楼,走到影院买张票浸入黑暗,看完一场电影。
这才是住所给人最大的善意,是对疲惫生活的抚慰,是增加人和人之间的善意,是对陌生城市的抵抗。人们不用花费巨额买栋别墅,就能在城市里活得轻松又舒服。人们可以回家去,也可以走出门,若曦想,这就是她的居住理想。
这两个月,若曦带着团队每日工作,把所有的关于理想住所的概念都变成了设计图,这次她们拼尽了全力。不知不觉北京又要入冬了,这天在回家的路上,若曦打开了车里的暖气。她发现自己竟然没带多少冬天的衣物,在车里打了电话给妈妈,让她寄些厚衣服过来。母女俩说了几句闲话,妈妈又问她想吃什么,是不是寄点做好的牛肉和晒干的米粉。若曦连声说好,特别想吃。她想让妈妈觉得,自己依然需要她。
这时手机亮了,章海飞发来微信,问:最近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
其实她给章海飞发微信那天,他正在接曾柳出狱。那时候还是秋天,他在门口等她出来,接过行李放在后备厢里,正打算回家,若曦的微信就来了。章海飞一时不知道回什么,曾柳已经上了副驾驶座,正在等他。
章海飞把手机关了,想着等会再回吧。可是这一等就是几个月,这段时间里,曾柳在家,章海飞在外工作,两人并不太缺钱,但也不太有钱,曾柳像是还没回过神来。章海飞把她从前的衣服包袋收拾后全部搬到新家来了,她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打开。
她穿着最简单的两套衣服,每日换洗,大多数时候就在家看电视。有时候章海飞也纳闷,这还是曾柳吗?她看起来也不颓废,也不高兴,只是平静。就像日子从来都是这样,她在家收拾房间,简单做点吃的,再看看电视。章海飞小心翼翼,尽量不提以后,不问打算。如果她愿意,日子这么过下去也还算不错,但他打心底里觉得曾柳不太对劲。
这天晚上,章海飞回家没见曾柳在客厅看电视,像是在卧室里打电话。他不想显得鬼祟,故意咳嗽几声。曾柳听到声音走出来,朝他笑了笑,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没有提刚才打电话的事。章海飞觉得不对劲,他隐约听到了曹子悦这三个字,心里又悬了起来。
他左思右想,决定联系若曦。章海飞知道若曦和曹子悦正在竞争万成地产的新项目,只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过问,偶尔听到方可提起时,也没表现出好奇心。只是现在不同了,曾柳出来了,按她的个性,不应该如此平静。要是她想报复曹子悦,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到底有什么事呢?难道还会跟若曦有关吗?章海飞发了微信给若曦,上次还没回复她的消息呢。他实在不知如何回复,于是干脆问有没有时间见面。他独自坐在客厅里,曾柳在厨房忙活,抽油烟机轰轰作响,两人现在的生活,看起来跟每家普通夫妻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在这种平静的日常里,章海飞实在觉得不安。这时他的手机亮了,若曦回了消息,说:好的,明天有空吗?
若曦和章海飞都有种预感,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