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柳已经默默观察了几个月,她能意识到章海飞不对劲。偶尔在办公室,她站在玻璃外,看着他发呆,就算走到他面前,明明两人在说话,她也能感觉到,他在想别的,目光并不闪躲,但是……就是心在别的地方。两人回到家里,在卧室,在床上,都是沉默。
她不是沉不住气的人,知道出了问题,并不会逃避,可是她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曾柳在等一个机会,让自己弄清楚。这十年来,她和章海飞是最好的搭档,她怎么理解两人的关系不重要。她早就明白,自己和北京做过交易,出让婚姻,出让爱情,出让身体,只为了在这个城市里活得风生水起。至于章海飞怎么想,她不太清楚,其实曾柳也不怎么感兴趣。在她眼里,凡事都有个价格,只要她给的钱足够多,章海飞不会离开她。
这十年,她都是这么想的,这方法确实也奏效,章海飞从来没出过任何篓子,两人的步伐是一致的。当然,她留过后手,像曾柳这样的人,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她的每宗交易,每个决定,都有后手。上次签下吴总的订单,简直是险之又险,但是曾柳也搞定了。大家都以为她不会赢,但是她赢了。她从来不喝醉,即便看起来已经醉得满脸通红,身体软软地靠在别人身上,其实她没醉。那晚吴总也以为她醉了,捡了个便宜。可是曾柳没有,她给吴总订的酒店,选的房间,安装好了摄像头。
吴总当然得签下这笔单子,并且保守秘密,他输不起。实际上,看似简单的办法,却让曾柳屡屡得手。事情顺利的时候,有些视频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事情不顺利的时候,曾柳就让它顺利。这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万一有人鱼死网破,不惜自毁来反抗——但是曾柳很清楚,男人比女人更懦弱,更害怕失去,直到现在,她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章海飞是个例外。他在她身边太久了,像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个男性版的曾柳,一个对付女性客户的工具。即便两人相处了这么多年,曾柳也从来没说视频的事,章海飞不需要这个,女人往往单纯,一旦得到了想要的,通常会遵守诺言,不像那些男人那么狡猾。
直到曾柳约周景明吃饭,突然发现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那天满桌人吃饭,照例是曾柳宴请各个设计公司的负责人吃饭。这是常有的事,席间无非是推杯换盏,饭后各种礼物派送。供应商和设计工作维护好关系,也是应当。只是这次,曾柳意图却很明确。
她想要签下丁达尔的订单,于是坐在了景明旁边。曾柳不是没听说过丁达尔的作风,但是她不是轻易会放弃的人。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困惑了她几个月的问题,却突然找到了答案。章海飞对周景明实在太冷淡了,冷淡得有些敌意,连明面上的客套都没有。
曾柳想起来了,周景明提过几次,自己负责公司,女朋友是设计师。曾柳是聪明人,不等饭局结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按道理来说,章海飞不应该如此对景明,他们合作已久,本该非常熟悉,眼前的状况只能说明,章海飞和丁达尔的联络人不是周景明,而是另有其人。从他对景明的态度就能判断,那当然是个女人,还是景明的女朋友。
曾柳一时有些慌神,连酒都不小心洒在景明身上,她连忙道歉,自罚三杯。席间都是笑声,设计公司的人当然不会没听过曾柳的绯闻,但是谁都没真的见过。此刻见她对景明示好,笑得都另有深意。当然,大家都收过曾柳的礼物,谁也不会说什么。只是此刻,曾柳想的却不是如何搞定丁达尔,起码她惯用的手段可能并不奏效。
她有更麻烦的事要处理。
章海飞不是不知道自己掉线,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曾柳的怀疑,他只是不在乎,眼前所有一切索然无味,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忍受漫长,忍受不能见到若曦的日子。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但是没有,他身体健康,能吃能喝,能跑能走,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当晚曾柳送走饭桌上的人后,破例没和章海飞分开走。她突然拉起章海飞的手,说:“我们回家吧。”他们很少一同坐车,曾柳有自己的司机,章海飞自己开车,今天两人像是头一次坐在了后座。曾柳把后排的储物盒收上去,让自己靠在章海飞身上。她确实喝多了,但是没有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曾柳凑到章海飞耳边说:“以后我们都一起回家吧?”
章海飞没有动,任她靠着,握了握她的手作为回应,像是肯定,也像是在说,我知道了。
曾柳见状,说:“我是真的喝多了,头晕。”
章海飞问要不要把窗户打开透气,他正想扭身开窗,曾柳趴在他肩头,拉住他的手臂,说了句:“我爱你。”
章海飞有些震惊,这是曾柳第一次对他说我爱你,而他和她都非常清楚,这句话里的企图心。他拉开曾柳的手,按下车窗,说:“你是真的醉了。”
而他们彼此都清楚,曾柳从不喝醉。
曾柳见他如此,也不急于一时,只是靠在他肩头,看着车窗外北京的夜景,夏夜的晚风有些清凉,吹得让人很舒服。街上几乎都空了,这段路显得如此空旷而宽阔,和她十几年前来到北京时很不一样。她是坐火车来北京的,出了北京西站,只觉得人山人海。现在回想起来,像看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如同做了一场梦,不知道是美梦还是噩梦,她不是爱做梦的人,她希望所有的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同过去的章海飞。
她回想起当时的自己,下定决定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她真的做到了,而此刻她再次下定决心,不会让章海飞离开。曾柳的决心和其他人的决心不一样,一旦落定,就不会更改。
这几天,她索性没去管章海飞,而是找到了另外一个人。在那天的饭局上,她突然想起海伦设计公司有个设计师,以前在丁达尔工作过,这次要是想拿下丁达尔,她或许能帮上忙。
曾柳果然没找错人,曹子悦在离开丁达尔后,也听说了万成新天地的项目。只是海伦作为设计公司,已经跟万成没有再合作的可能。她又是嫉妒又是愤恨,当时自己不应该盛怒之下轻率离开,导致现在满盘皆输。
曾柳不仅想拿到丁达尔的订单,还想让章海飞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而曹子悦则简单得多,她就是单纯的恨,苏若曦凭什么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当然,她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曾柳不知道曹子悦爱过周景明,而曹子悦也不知道章海飞爱着若曦。但是曾柳需要她,曹子悦在丁达尔呆过大半年,了解周景明。他既然不收回扣,美人计也行不通,那他的弱点是什么?曹子悦也需要曾柳,既然这个人想拿到丁达尔的订单,那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苏若曦的美梦?
两人约在酒店喝下午茶,外面阳光正好,两人却心怀鬼胎。曾柳套了几次话,问景明这人喜欢什么,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曹子悦当然知道曾柳的目的,她故意装傻,说起前老板是个好人,但是缺钱,住的虽然是豪宅,但是个毛坯,去年还为了发工资,把自己的保时捷卖了。曾柳心下有数。
曹子悦却又另有了打算,只是这个计划说来太长,今天是第一步,她不着急。
章海飞本以为当晚曾柳就是发难,但意外的是,她没有,不仅没有追问,而且还不再管他。他想,曾柳肯定察觉到了什么,是时候了,他决定提出分手——分手这两个字好像并不合适。他们没有承诺在一起过,谈什么分手,但是十年间,两人同进同出,确实事实。他算了算自己的钱,公司,房产——把大部分还给曾柳,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留住公司的一部分股权。既然资源和人脉还在,做点生意,生活不至于为难。即便作为单纯的合伙人,他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他也问自己,这样值得吗?或许这不是个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他愿不愿意。这甚至都不是为了若曦,而是为了他的意愿。十年了,豪宅住过了,豪车开过了,什么都见过了,他想要一点点自由。作为一个普通人,去生活,去工作,去赚钱,去喜欢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变了,变得自私,变得柔软。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这个变化,章海飞通通称之为不正常,十年前,他决定和曾柳一道,十年后,他改变了主意,只为了自己。这不是自私吗?或许是。这些年他为了赚钱,和曾柳一起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眼下却觉得自己难以忍受,这是柔软吗?或许是。
他来不及为自己辩解,只想迫切地离开。他开始找房子,甚至签了一套公寓的租约。可是最大的阻力却不是搬出去,而是怎么告诉曾柳,自己要走。
他还没想好。
这一切若曦都不知道,她最近一心扑在万成新天地的设计上。只是她过得并不好,虽然团队合作给她带来了很多灵感和新的经验,但是这一次,她们准备好的设计稿,又一次被打了回来。褚永成像是完全忘记是自己把若曦请来的,对他们的初稿,只说了句,重做。
重做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这一次,若曦是真的有些沮丧。她已经将自己最擅长的设计做到了极限。为了让万成新天地看上去友好而独特,她将三幢大楼设计成弧形,几乎是环形采光。在模拟图里,夜里的时候,所有灯都亮起,远远看去,像是三个夜空中的星球。她觉得这次一定没错,但是褚永成依然说了句,重做。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从创意到造型,都是好的。她追问褚永成,他只是说了句,它不像这个城市里本来就有的一部分。若曦琢磨这句话,那意思是说,好的设计是应该像生长在这座城市里,它不会过新,也不会过旧。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北京不是满大街都是像从曼哈顿搬来的建筑吗?
最贵的大楼旁边就是低矮的棚户区,看起来确实很怪,但是这就是北京啊。这天晚上若曦加班到深夜,她让同事都提前下了班,望着又被废弃的图纸,她竟然有了想放弃的想法。反正这只是一次好运,就算做不好,也没人会怪她。
坐了一会,她决定明天就跟褚永成辞职,于是干脆收拾起东西,打算出去走一走。这是盛夏的北京,她看到公交车过来,是她想搭的那一路,就赶忙跳了上去。放弃可真轻松啊,即便做不好,也不会饿死吧?她在心里这么想。
若曦把头靠在车窗上,昏黄的路灯照着,路上有三两行人,车上很空,只有几个疲惫的上班族,其中有两个短发女孩特别好看,她们戴着耳机听歌,像是把一天的疲惫都放在音乐里。若曦转头看着窗外,在这都市漂泊的人那么多,到底什么样的建筑可以让人放下疲惫,得到安慰?她想不出答案,但是车窗外的建筑在黑暗的天空里轮廓冷峻,在黑暗中反射出冷淡的光,若曦想,这样的建筑只会让人觉得这城市像钢筋水泥的森林,穿行其中,不会有任何快乐。建筑是建筑师的作品,但更是资本的产物,为了高效,争先恐后将楼修得更高,方方正正,最大利用建筑面积,为了节省成本,外墙一律用平面玻璃幕墙……
若曦突然有了个念头,但是她抓不住那个念头是什么,如果有一个建筑能让人快乐,那么它应该是轻浮的、愉快的,任谁都能停留片刻,感觉轻松。若曦想,目前设计图里圆弧形的建筑结构并没有错,只是它的外墙依然是平面玻璃幕墙,如果将它换成像白色气泡一样的弧形玻璃,白色的弧形建筑宛如透明的气泡,不仅光线折射更加温柔,看起来像是梦幻般的都市城堡。只是这样的外形的内部结构如何解决,她需要结构工程师来一起想办法。
她有些兴奋,像是解开了几个月以来的困扰,对呀。在都市中的建筑如果能让人愉快,那该多了不起,若曦有些兴奋,终于解决了大问题,刚刚想辞职不干的念头已经跑到九霄云外,觉得刚才沮丧的自己有些好笑。不过北京就是这的吧?住在这里的人,时而沮丧,时而雄心壮志,但是总有一个时刻,问题得到解决,工作和生活都回到了正轨。这里永远不缺失望,当然也充满了希望。她决定干脆去喝一杯,才不浪费如此温柔的夏夜。
若曦提前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平常去的居酒屋。在一排居民楼的底层,亮着小小的灯箱,门帘静垂,屋内有光透出来,又安安静静的。若曦走进去,跟吧台的小哥弯腰打了个招呼,屋子里不冷不热,有几桌正在喝酒聊天的人。
自从上次若曦大闹居酒屋后,她就没来过几次。小哥还是上次那位,毫不介怀。若曦想,这就是北京的好处,即便是个服务员,也明白过去就是过去,不会拿她的糗事来打趣。若曦坐在吧台前,看到章海飞坐在最边上,惊喜地打了个招呼。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叠毛豆和烤白果,像是已经喝了一会了。章海飞见到若曦,笑了笑,丝毫不意外。若曦见他不动声色,有些奇怪,碰巧在北京遇到朋友,不是比大海捞针还难吗?如果两人没有约定见面,想要见到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曦想,是不是他喝多了?
章海飞没有喝多,他只是每晚都来,他想总有一个晚上,若曦会走进来,跟服务员打个招呼,然后坐在他身边。他没有想错,今晚就是这样,他指了指身边的位子,邀请若曦坐过来。她高高兴兴地坐过去,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喝酒?”
他当然不会说我每天都来,只是说了句:“最近闲。”
若曦点了杯啤酒,两人很少独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聊什么。上次章海飞借过50万给她,若曦当天下午就还回去了。她想起来,还没正式跟他道谢过呢,于是郑重地说了这件事,道了谢。章海飞几乎都快忘了,如果不是她提起,都不记得她那么直接地拒绝过自己的好意。
他一时语塞,喉头发烫,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章海飞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转过头来喝酒,一大口啤酒吞下去,终于止住了莫明的心酸。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太想得到的,即便来到了身边,也会觉得不真实。
若曦察觉到章海飞的怪异,随口提到刚才的构想,如果有一幢建筑,作为公共空间,它能让人轻松愉快……章海飞听得有些入迷,这样的建筑,真是很少见呢。在北京,都是高耸入云的钢铁玻璃大楼,一幢幢站得笔直,不太体贴。他望着若曦,虽然她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举着手向自己描绘想象中的大楼,眼睛正在发光,像是那幢建筑已经出现在她的眼眸中,闪着温柔的光芒。
他看得入迷,若曦发现章海飞似乎有些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章海飞这才回过神来,说:“听上去真的很不错。”
若曦见他肯定自己的设计理念,由衷开心,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重新画一次图。她又叫了一杯啤酒,昂着头几乎一饮而尽,实在是痛快。建筑师被灵感光顾的那个瞬间,应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章海飞也觉得此刻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又回想起,自己喜欢上她的那瞬间,若曦在火车里,阳光照下来,额角的短发有些起翘。此刻也是这样,虽然没有太阳,但是她的头发还是被酒馆昏黄的灯光照出阴影,丝丝落在她的面庞。
章海飞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拢了拢头发。
若曦愣住了,望向章海飞,看到了他的眼神,炽热和单纯,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人为什么向来对她那么好,为什么一直出现在她会出现的地方。但是此刻,若曦……没空去想这件事,只是笑了笑,自己低头整理了头发,她心里想的,全是建筑内部的承重结构。
章海飞刚想要开口告诉她这一切,在火车上的瞬间,在她快要被车撞倒的瞬间,这些日子他经历的事、做出的决定,他想要把一切都说给她听。他对她的爱,想念,和痛苦。
还不等他开口,若曦站起来,说自己有事要先走,出门直接跳上出租车。她心中有了初步的形状,必须马上把它画下来。她打车回丁达尔的办公室,只有那里此刻才是空的。她需要回到熟悉的地方,做她最擅长的事。
章海飞望着若曦离开的背影,呆坐不动。他有些懊悔不应该如此鲁莽,可是若曦好像并没生气。他依然盯着门口,似乎下一刻,就会像刚才那样,若曦掀开了门帘,躬身向酒保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门帘始终没有动,章海飞想,那就再多等几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