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星期Richard来波士顿。这些天，馨姐发现张甜甜总是站在窗口发呆，形容憔悴，不吃东西，不打扮，不抱孩子。一起出门散步，她也表现得神情恍惚，几次险些被车撞。

最严重的一次，要不是馨姐眼疾手快夺下了水果刀，她的手腕就割开了。

馨姐跟Richard说，是抑郁症没错了，带她看华裔医生，她坐在那里怎么都不讲话。

Richard到家那天，她没有下来迎接，她坐在露台的地上，秋雨过后，天气正凉，她穿着珍珠白真丝睡裙，双腿裸露，汗毛都竖起来。

Richard把她抱回床上，从她的脚裸摸向大腿，一寸一寸，摸向更深处，她闭着眼，眼皮颤抖。

Richard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柔对她，恐惧早已埋进她的身体记忆，每次跟他做爱，她都会忍不住吓得发抖。这次他竟然没有撕她的衣服，没有咬她的乳头。他像个正常人一样。

当他整个身体伏在她怀里，她的脸朝向天花板，眼睛突然睁开，嘴唇咬紧。

Richard提裤子的时候跟她说，你应该多接触些人，不能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她的目的达到了，自由是一点点争取来的，不管靠什么。

Richard想了想说，哪怕上个语言培训班。你不喜欢请老师到家里，对吧？

甜甜点头，她曾经有女外教老师，但她学了两天就把她赶走了。

Richard说，阿姨说你找了一个声乐老师？男的？上星期到家里了？哪里找的？

甜甜咽了咽口水，说，伯克利音乐学院的，是个gay，华人，所以交流比较方便，我听了一节课，觉得水平还不如我呢。不知道为什么学音乐的gay很多……

Richard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盯了一会，又继续穿衬衫。

Richard说，我有时候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中国人那么不守规矩，管起来真的很烦。几千年下来的道德教化屁用都没有，照样个个道德败坏，素质低下，大的能耐没有，就知道费劲心思搞点小动作，有什么意思呢。

甜甜点点头。

Richard说，所以，法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执行。

甜甜还是点头，感到凉意，抓了件毛衫披上。

Richard说，哎不说工作了。我只想来波士顿喘口气。

Richard早已不再避讳甜甜，经常跟她抱怨工作的事情。甜甜时刻警觉，他是在抱怨还是在暗示。

Richard又翻看她的床头柜，几本中文书让他眉毛挑了一下，他问她，你最近在看《美国的历程》和《论自由》？

噢，随便看看的。甜甜说耸耸肩。

你能看懂吗？Richard不屑。

看不懂。甜甜说。

我猜也是。Richard说。

甜甜又在心里骂娘，什么鸡巴玩意，什么叫我能看懂吗？我有什么看不懂的？

甜甜背过身，狠狠翻一个白眼。

Richard说，在Menton订了位子，你收拾好了就去吃。

甜甜说，不要吃那么贵的了，懒得去，随便在家吃点好了。

Richard说，你抑郁跟这个有关系，丧失对美好事物的热情。

甜甜说，我对这类美好事物没有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Richard问。

什么都没有，活着没意思。甜甜说。

你这样让我很难过。Richard说。

去吃饭吧。甜甜说。

Richard抱着孩子先出了门，甜甜拎着婴儿车跟在后面，她从大门的台阶走下来，眼睛一抬，就看到了那只流血的大象，站在对面街的垃圾桶旁边抽烟。

蒙雪象也看到了她，他应该一直盯着他们家的大门。

甜甜倒吸一口凉气，愣在原地。

Richard扭头催她，她赶紧低头假装整理婴儿车。

这条街住的亚洲人不多，中午街上没什么人，他的脸会十分显眼。

甜甜不敢再看蒙雪象，没想到蒙雪象却主动走过来。

蒙雪象没有走向她，而是径直走到了Richard面前，对他点头笑笑，说你的baby好可爱。Richard也礼貌回应，问他你也住在儿吗？蒙雪象说他只是经常在这儿跑步，他是MIT的学生。

Richard说，很棒啊。我儿子在BU读书，我听他说他们前几天跟MIT还有龙舟赛，但他们又输了。

蒙雪象说，是的，我们很厉害，而且毫不留情。

Richard大笑。

甜甜不敢上前，挪了两步还是挪到了，硬着头皮抬起头。

Richard笑着跟蒙雪象介绍说，这是我太太。

蒙雪象伸出手，跟甜甜握手。十分自然，没有破绽。

甜甜也冲他生疏而礼貌的笑了一下。

蒙雪象说，再会。冲Richard摆摆手，然后跑走了。甜甜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冷汗都吓出来。

甜甜赶紧问Richard，他为什么要过来跟你说话？他是什么意思？

Richard说，你不要太封闭了，在国外，陌生人彼此打招呼很正常。何况他看我们是亚洲人，所以有点亲切吧。

噢，甜甜说。

Richard走了两步又说，但MIT的人一般都很谦逊低调，他怎么那么嚣张？

甜甜没说话，心里也困惑，那只从小怂逼的大象怎么敢跑过来挑衅？他哪来的胆量？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可怕了，我儿子原来在我面前也乖得很，特别崇拜我，结果在美国读几年书，的确，优秀努力，可是变成了一个优秀努力的白左，每天想着怎么把我的钱捐给非洲捐给中东，学也不好好上，狂热喜欢游行抗议，今天为了全民医保去游行，明天为了教育改革去游行，怎么就这么心系美国人民呢？他妈的，是美国把他养大的，还是我把他养大的？我让他回国工作，做什么都行，什么资源都有，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甜甜摇头。

“Shame”他说，我让他觉得耻辱。我成了他的耻辱？

Richard情绪有点激动，甜甜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事情激动，但最近两年，为了儿子的事情，他总是会激动，既不是生气也不是伤心，又掺杂着生气伤心，和深深的无力，无处发泄。

Richard顿了顿，继续说，我同事的孩子，都在国外读书，在英国的，在加州的，每天关心的是跑车女人party，回家就知道要钱，也挺愁人。我儿子倒好，回家就是跟我吵，为了政治理念跟我吵跟我闹，让我去提议公布官员财产，真他妈的可笑。他不知道他上学的钱哪来的吗？

甜甜差点笑出来，还好忍住了。

你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接受最先进的思想，不就是为了让他有一天认清现实，改造现实吗？甜甜说。

如果千千万万的官员的孩子都像他这样也罢，如果他们都有勇气铲除他们的爹，革他爹的命，也罢。我死得心甘情愿。可事实上，星星之火，只能被人踩灭。

甜甜突然感到悲凉，她说，不会的，你在心底里是赞同他的，你想支持他的对不对？

Richard面色一变，又深深地把她看进去。

她太害怕他的眼神了，像一把擦得雪亮的刀子。她发现不管他再怎么老下去，他的眼神都能永远保持锋利，随时在出鞘的状态。

甜甜想，如果有一天他下马了，被抓被审判了，在法庭上，他还会用这种眼神做最后的挣扎吗？

Richard说，我要成了一个殉道者，你会死得更惨。

甜甜不敢再多嘴，甚至不敢再看他，低头吃饭。“你会死得更惨”这句话开始在她的脑袋里挖洞刨坑，将深埋其中。

他们吃完饭散步回家，Richard陪囡囡睡午觉。

甜甜在露台上照顾她的辣椒和小葱，这些嫩弱的枝叶，跟她的宝宝一起在长大，太漫长了，长大，茁壮，她曾经独自做到了，做得不好，但没有死在半路上，她太不忍心让自己的宝宝再独自经历一遍她经历过的事情。

甜甜想，人类真的太麻烦了，小羊小牛刚生下来就能站起来，但一个婴儿不行。小羊小牛可以没有双全的父母，也不会面临恐惧的深渊。但一个孩子不行。

她现在很想问问自己的妈妈，或者什么别的权威的妈妈，是不是在宝宝长大之前，什么反抗都不能做，什么都不应该？她自己是谁不再重要她应该认命，那样就能成为一个好妈妈吗？

接下来的几天，Richard都在陪着囡囡玩，也想尽各种办法让甜甜开心，甜甜还是装作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每天出门她都害怕再看到蒙雪象，可是他没再出现过，她看到那个垃圾桶觉得安心又温暖。

囡囡甚至会叫爸爸了，她都不会叫妈妈。Richard的臂弯像摇篮，囡囡在里面摇晃，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孩子明明见爸爸的时间很少，应该对他陌生才是，但囡囡真的很喜欢Richard。

Richard说，我发现人老了之后就想跟小孩玩。

张甜甜问，你要把我们接回上海？

Richard说，看情况吧。

Richard说，带上小东西一起去划船，好吗？

甜甜点点头。

查尔斯河，Richard划桨，有时候停下，给孩子衣服裹紧，问她抱孩子累不累，心情抑郁是不是因为带孩子太累？

张甜甜又心软下来，Richard还是在意她的，在意她和孩子。

Richard说，越在美国待，越会想起中国人的好。

甜甜困惑。

Richard说，中国人的好，就是他们记性不好，特别容易满足。不管之前怎么受委屈，什么孩子被虐待，吃的不放心，只要过上几天日子，看看哪个明星又出轨了，之前的不愉快马上就忘了。反正只要人没死，记性就好不了。

甜甜想，她就是这样的贱人。她盯着一荡一荡的河水，河水天生心神不定。

河对岸是MIT，她不敢往那边看，她只能紧紧抱着囡囡，有一瞬间感觉河水漫进了船，整个人好像都泡进了河里。

Richard突然对她说，对不起。

她一脸受惊吓的表情。

你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我。Richard说。

她抬起头，没想到鼻子已经泛酸。

他腾出一只手，想摸她的脸，她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Richard说，我最近在想，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继续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你胆子很大，你什么都不怕。

张甜甜终于转头，看了一眼MIT，又扭过头对他笑。

甜甜说，我没变，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