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忠大病初愈后第一次召集大家开会,姑娘们罕见坐得端正,没人玩手机,没人吃零食,毕恭毕敬等待一场挨骂,因为蜜桃汇的生意实在下滑得厉害。
谁知道蒙自忠一开口便是,有个忙,大家一定要帮。
姑娘们洗耳恭听。
蒙自忠说,Vivian回来了,当作家了。明天下午3点半淮海中路思南路,上海三联书店,她的签售会,咱们全体成员去捧场,好不好?
片刻安静,随后大家发出爆笑。只有角落里的蓝小妈没笑。
蒙自忠开始详细部署,捧场要有个正儿八经捧场的样子,不能一窝蜂一起到场,不能穿这些显山露水的衣服,不能浓妆艳抹,一看就不是爱读书的。不能肆无忌惮没规没矩,最好带上个笔记本,写写画画的……
莉莉干劲十足,这是个锻炼演技的好机会。
蒙自忠看向洪叔,哎呀忘了,是不是应该联系一些报社媒体什么的?
洪叔说,这些出版社和书店会搞的吧。
蒙自忠说,哦。咱还真不懂这些。
蒙自忠又跟大家说,你们的谈吐打扮要像文化人,像爱读书的。
马丽娟说,就是怎么丑怎么来呗。
莉莉说,你是说洪叔丑呗?
大家哄笑。
洪叔问蒙自忠,开哪个车去?
蒙自忠说,哪个车显得有文化?
马丽娟说,自行车吧,有二八大杠的那种。
蒙自忠还认真想了想说,也不能太寒酸。人家的书是给中产阶层看的,不是给劳动人民看的,是吧?
洪叔说,是是是。
蒙自忠说,叫什么来着?书名老复杂,一听头就大,“要是没有人妖就好了?”
好像不是吧?洪叔思索。
“要是人妖没有爱情就好了?”洪叔犹豫。
这玩意儿是给中产阶层看的?马丽娟问。
莉莉说,中产的口味都可重了,侬不晓得,什么同性恋什么换妻,都是中产玩的。
洪叔咳嗽两下,有点不自在。
蒙自忠让洪叔把蒙雪象叫来,他是必须要到场的。他亲妈的活动他能不支持?
洪叔说他自己跟雪象说,会劝他去的。洪叔知道这爷俩儿见面肯定又会吵起来。
蓝小妈全程沉默,一根接一根抽烟。
第二天,莉莉提前一小时就自行车出发了,扎马尾辫,没化妆,只贴了假睫毛,应该会像个楚楚可怜的女大学生。穿了白衬衫和牛仔裤,还背了双肩包,里面放着笔记本和字典。
去得太早,就瞎转悠,她在畅销书类别里,作思考状翻了几本书,看到一本书封面头像让她格外眼熟,讲阎锡山什么的崛起,她想起来封面这个谭姓作家曾经是她的客人,她挺喜欢他,他每次来喝酒,她都能收获一些一辈子都派不上用场的历史知识。他后来不怎么来了,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说,还是古代的青楼好,妓女能弹琵琶会作诗,动不动来一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哪像现在的小姐,只会唱“童话”玩色子。莉莉听闻放下了手中的色子,跟他说,谭老师,我给你讲个黄色笑话吧。
其他姑娘也陆陆续续到场,她们对显得有文化这件事的理解很一致,就是戴个眼镜,不穿低胸,有的人蓬头垢面穿个拖鞋就来了,坐下就开始唠大嗑。
司机开加长林肯把蒙自忠送来,还有12个花篮。蒙自忠下车后不敢走进去,很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无所适从沿着淮海中路往前走,走到光明村大酒家,停下来抽烟,眼望书店。
去年蒙自忠专门飞去旧金山见过Vivian,她晒黑了,说是因为每天跑步跑的,她性格变得沉稳,一副什么都懒得说的样子,但她还是那么美,因为她的美,蒙自忠没有久留,会失态。
书店门口人渐少,可能活动要开始。蒙自忠戴上墨镜,走过去,本来就阴天,墨镜让他一路磕磕绊绊。快到门口,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不新鲜的小龙虾的味道,抬眼看到一个瘦高身影,他心脏跳动得厉害。
小厅里面坐满了人,蒙自忠坐在最后一排,他仰着脖子,看到Vivian入场,蒙自忠没法不去想,他曾经拥有过她,后来把她弄丢了,他至今无法平复。
他看到Vivian面上有惊喜,扫过一圈人,似乎因为发现了很多夜总会熟脸,面上不是很开心了。
Vivian坐下,抬手往后拨了一下头发,蒙自忠百感交集,他对她的动作和习惯再熟悉不过,甚至在这些年都在反复回味她的一举一动,她曾经说她不会再这样拨弄头发了,蒙自忠说为什么,这样太撩拨人了是不是,Vivian说不是,这样会显得内心虚弱,没底气。
你现在又虚弱了吗?你虚弱的话回到我身边吧,让我保护你。蒙自忠在心里说,他仿佛一下回到少年时期,眼前浮现出了蒋青青、田凤娇和心瑶。让他也很虚弱,但感到自己充满力量。
蒙自忠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不到Vivian在说什么,只感觉一阵阵酸楚往上涌。他总算看清了书名——《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他在想自己对Vivian是爱情吗?当然不是,太轻巧太薄脆了,有没有比爱情更严重的词?严重到让人不像人,让人像鬼又像神的词?如果有的话,他希望人类要是没有这种东西就好了。
到了提问环节,有个男人问Vivian,听说您以前在夜总会工作过,您觉得夜总会是什么?
一阵骚动,Vivian拿起话筒,语塞,又开始拨弄头发,蒙自忠比她还着急,他已经记住提问的男人了,等会一定要叫人打死这个逼样的。
Vivian抬起下巴,眼睛直视提问者,说,夜总会,就是,到了夜里你总会知道的。
赢得一片好感。但接下来的问题都围绕夜总会展开,没有人关心书和作者,蒙自忠挺生气的。
还有人问,既然您以前在夜总会待过,能不能给透漏一个内部的小秘密?
Vivian不悦,但还是回答干货,第二瓶的皇家礼炮是假酒。
蒙自忠拍拍前座的马丽娟,让她提问,别再问夜总会。
马丽娟招手,工作人员把话筒给她,她接过,转身就塞给蒙自忠。
众人眼睛跟过来,蒙自忠只好站起。
Vivian看到他,面色平静,眼睛里没有任何波动。
蒙自忠被她一看,却万般柔情,他说,你……你……剪短发,很好看。
蒙自忠说完赶紧把话筒递给别人,迅速坐下,低着头,等待元神归位。
Vivian说,谢谢,谢谢你。
熬到活动结束,蒙自忠一个眼神,姑娘们每人抱几本书上去签名。
蒙自忠总觉得还差点什么,环顾四周,突然想起来,没看见蒙雪象。
Vivian签了很久,完事之后,向蒙自忠走来。蒙自忠站起身,工作人员正好收场,撤走了他的椅子。
Vivian说,你想干嘛,叫这么多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场子出来的?
蒙自忠嘴巴不利索,手脚也慌张,一屁股坐下,摔到地上。
Vivian拉他起来,他心里骂自己真是废物,平时耀武扬威,关键时刻跟他妈的蒙雪象一样,上不了台面。
蒙自忠道歉,Vivian也消了火气。
洪叔过来,蒙自忠壮了些胆,能站直了。
洪叔说,听自忠说,Vivian喜欢吃小龙虾,是吧,自忠订好了一家私房菜,有最好的小龙虾,我叫司机把车开过来。
Vivian说,不用了,蒙雪象在哪呢?
洪叔说,他正好有奥数班考试,我就让他别耽误学业,他说他特别想过来。对了,这本书给他签一下,他让我代买的。还专门给我钱了。
谁都知道是假话,但不让大家难堪。
Vivian说,算了吧,也不是给小孩看的。
蒙自忠总算开口,他不是小孩了,16了都。也会谈恋爱了,可以看可以看。
Vivian接过书,签书,写着,妈妈不是敌人,妈妈可以成为朋友。祝学业顺利,爱情甜蜜。落款,永远爱你的妈妈。
蒙自忠说,那就一起先吃饭吧。
Vivian说,不吃了,飞机来不及了,要回美国了。
蒙自忠说,签售完了?不是听说全国跑一遍吗?北京南京广州要去的伐?我来给你安排,机票酒店,哦,头等舱,五星级酒店,我不跟着去,你放心。
Vivian摇头,晚上8点的,浦东机场,飞旧金山。
蒙自忠说,那我送你。
洪叔马上说,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了,要快点,淮海路不能停太久。
两人配合默契,不给Vivian思考和拒绝的时间。
Vivian点点头。
在加长的林肯里,蒙自忠憋不出一句话,司机老白跟了他很久,明白他现在魔怔了,给放了歌,日本歌,老沧桑了。
蒙自忠在日本歌的情绪下变得越来越脆弱,从这个唱歌男人的嗓音来看,他应该抽烟喝酒没少玩,蒙自忠想,他跟他一样,虽然浑身千疮百孔,还是有点真情在,挺顽固的。
蒙自忠问Vivian,可不可握你的手?
Vivian没话说,把手给他。蒙自忠握着她的手,僵硬了一段时间,手心出汗了,才开始微微移动,抚摸她手上的骨节。又要失去她了。他想。
两人没再说话,直到机场。
回来的路上,蒙自忠又听着刚才的日本歌,蒙自忠问这是什么歌,司机老白说是森进一的《昭和最后の秋天》《襟裳岬》和《港町ブルース》。
蒙自忠说,你咋听日本歌?
老白说,我原来跟您说过,2000年左右我在日本打黑工。
蒙自忠说,好,歌好听,给我刻一张碟,以后每天放这个。
老白说,好嘞。
蒙自忠越听越难受,问,这唱的是什么意思?
老白说,现在这个吗?
蒙自忠说,对。
老白说,两个人身体靠在一起,是死去,还是活着呢?还是活着吧,只有活着才能碰上彼此。才会感激这个世界上神,昭和最后的秋天,被雨水敲打的什么花,又有一场颤抖的爱,忘不掉挨饿的日子……
蒙自忠说,他妈的,是不是你编的?
老白说,真不是,我睡过日本女人,我能听懂歌词,这词让我编我都编不出来啊。
蒙自忠想,也是。
老白又说,日本女人可带劲儿,懂事,不像上海女人,上海女人太烦人。
蒙自忠说,我看你才烦人,谁让你说日本女人了?
老白闭嘴。
蒙自忠回到自己的情绪里,昭和的秋天,真他妈的。
晚上才回到蜜桃汇,蜜桃汇的大堂好像书店,摆满了Vivian的书,他把三联里所有《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都买下。发给每个员工,强制每个小姐回家读书,做笔记,以后开工第一件事,是交流读后感。
蒙自忠在店里没找到儿子,直奔洪叔家。
蒙雪象正在写作业。蒙自忠问儿子为什么不去签售会。蒙雪象笔没停下。蒙自忠夺过他的卷子,又问一遍。蒙雪象说,不想去。
蒙自忠把卷子撕了。蒙雪象站起转身要走,蒙自忠按住他的肩膀,我在问你话。
蒙雪象盯着他,恶意,凶狠,蒙自忠说,我跟你说过,不要这样看我。蒙雪象眼神不变,又加上咬牙的动作。蒙自忠一拳上去。
洪叔没在家,没人拉架,蒙雪象被打得很惨,起码两星期没法上学。
张甜甜
张甜甜听了女作家的话,把服务员的工作辞了。彪子问她为什么,她没说。她相信那个女作家,她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十分霸道,十分权威。再说她都能写书了,一定不简单。她说的话一定没错。
进入8月份,福利院的空调坏了,晚上也不准使用电风扇。孩子们经常被热哭。宿舍里开着窗,偶尔能飘过一阵风,甜甜的床靠门,一躺一身汗,她拿着自己的枕头要跟米粒换床,米粒的床靠窗。
米粒不愿意,张甜甜用自己的书包交换,她的书包是蒋峰亲手用牛皮做的,米粒觊觎已久,她答应甜甜可以跟她一起睡。
张甜甜躺上去,风是有的,热风,蚊子很多,她喷了半瓶花露水,米粒呛得打喷嚏,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张甜甜说,对不起。
米粒反常得没有骂人,问她,你要去读职高了吗?
嗯,应该是。张甜甜说。
那就住校了吧。米粒说。
嗯。
学什么?米粒问。
还不知道。张甜甜说。
你怎么不读个音乐学院?米粒问。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读了得音乐学院!那是什么人读的啊。张甜甜说。
什么人?米粒说。
反正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张甜甜说。
咱们是什么样的人?米粒问。
张甜甜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心里清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但好像只要不说出口,就不能坐实她们是什么人。
甜甜挠着胳膊肘说,不知道为什么蚊子都在盯我。
米粒说,因为你叫甜甜,你的血甜。
两个人突然都笑了,又觉得有些尴尬,张甜甜翻过身背对她,米粒穿短裤背心,身上烧伤的疤痕明目张胆,她早已不介意,但张甜甜不愿看到。
张甜甜觉得她的床铺软很多,她掀开床垫,也是光秃秃木板,问题在床罩,她剥开床罩和夹层,看到了她丢失的那些裙子,张嘴想骂人,却被一股倦意打败,睡过去。
米粒的话提醒了张甜甜,既然写了多么多封信,不如再寄给音乐学院,她又去复印了所有奖状,放在信封里,寄到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上海爱乐合唱团、上海新歌合唱团。
爱乐合唱团的音乐总监雷天心曾经做为校园歌手大赛的评委,对张甜甜印象深刻,知道她是一个身世凄苦的孤儿后,给她寄了5000块钱。张甜甜特意当门致谢。
雷泉得知她要钱是为了去技校学美容美发后心痛不已,雷天心让她免费到自己的少儿合唱团,但合唱团只是兴趣班,最多培训三个月。张甜甜知道以后自己又没着落了,只能好好把握这三个月,没日没夜练功,有一阵嗓子练哑了,就学编曲。
三个月马上到了,甜甜进步飞快,她模仿能力强,很多曲子听一遍就能唱下来。音准、技巧达到了专业成熟歌手的水准。雷天心说只差一点点情感。同时,雷天心动用自己的所有关系,希望上海金盾文工团可以特招进张甜甜。
面试前一天,雷天心说带她吃点好的,甜甜说那就麦当劳吧。雷天心大笑,还是带她去了,还给她买了身新裙子。张甜甜试裙子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小王老婆,时隔多年,又有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带她逛街。她知道这预示着分别。
雷天心给她选了难度极高的意大利语咏叹调《Lascia Ch'io Pianga》(让我痛哭吧)张甜甜调子学得很快,但意大利语发音不行,几处细微的卷舌音,她练到上颚起泡。总算无可挑剔。雷天心却不够满意。
就要面试时,雷天心把甜甜叫到洗手间,问她,你知道唱的时候脑海里要想什么画面吗?甜甜说残酷的命运?雷天心说这只是歌词,不是具体的画面。
“你要想,小时候,你从火车站跑到派出所。要想,你被民警小王送到福利院,要想,你在福利院的每个晚上如何度过,要想,你最好的朋友在少管所,要想,你的妈妈到底在哪呢?她为什么还不来找你?”雷天心说。
教室里,伴奏响起,甜甜的眼圈就红了。一张嘴,眼泪掉下来,声音发不出,一直在哭。
招生的老师们都蒙了,她哭得实在太伤心,大家一时不敢叫停,最后一个男老师受不了了,把伴奏停下,叫她赶紧出去,要哭回家哭,不要大家浪费时间。她泪流满面摇头,死活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