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19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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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甜甜

第二天,一辆奥迪停到文工团门口。

开车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叫小王,不知道他怎么跟团里请假的,说要带张甜甜去瞧病。

张甜甜都不知道自己得啥病了。但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太有说服力了,英俊挺拔,甜甜愿意跟他走。

进了车里,在小王的提示下,张甜甜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感冒了。其实她回去睡了一觉就好了,而且感冒有什么好瞧的?她可是当兵的人啊。

看样子你已经好啦,那就去吃饭吧。小王对她笑了笑。

你不是上海人吧?上海人不说瞧病的。甜甜说。

那怎么说?小王问。

看毛病,或者看医生。甜甜说。

哦。

之后他就没再说过话,甜甜也沉默着,她偶尔看看他的侧脸。

在吴兴路83号,车停了,小王先下车给甜甜开门。甜甜感觉自己尊贵的伐的了。

是西班牙洋房院落,外墙淡黄色,铺满绿色爬山虎,抬头看,是螺旋形窗间柱,花铁栏栅。

一个不起眼的黑铁门,小王按了门铃,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女人来门开,甜甜跟着小王进入,先是一排小竹林,然后小溪流,再是一个大庭院,中间一处茶案。茶案旁边是留声机。放的是查尔斯古诺的歌剧《浮士德》。

一个男人坐在那喝茶。小王示意甜甜过去,自己走了。

张甜甜站在原地,看向那个男人,对襟布衣,戴眼镜,面容削瘦,苍老写在脸上,他对这苍老坦然而受用。像个风清月朗的修行人。她不认识这个人,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找到了?

男人看向她,甜甜才走过去。

男人起身跟她握手,他的手唤起了她的记忆,他是昨天的首长,不是她的父亲。

张甜甜这算明白了,都是喷涕闹的。

首长给她倒茶,问她的感冒有没有好一点。

她说,路上还不舒服,现在好一点了。

吃药了吗?

吃过了。

张甜甜没有什么跟年长男性接触的经验,最多接触的就是张副院长,对话模式是他问她答,没有其余的话。董鹤曾经问她,没有爸爸是什么感受,她自己也认真想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失落和悲哀。没有过,也就没有体验有过的好,不知道好,也无所谓不好。没有被满足过,也不觉得有缺失。

甜甜觉得尴尬,首长怡然自得。

您喜欢听歌剧啊?甜甜问。

是的。

我学的就是声乐歌剧……甜甜说。

我知道。首长笑眯眯看着她。

甜甜想首长肯定是听过她唱歌,看好她,想提拔她。甜甜感到久违的振奋,腰板也坐直了一些。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剧吗?首长问。

《浮士德》吧,法国作曲家查尔斯古诺的,课上放过。甜甜认真回答,当成考试。

你知道什么意思吧?首长继续问。

“嗯。”甜甜点点头,其实她不知道。所有上课讲过的东西她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有旋律能停在里面。

“你认同吗?”首长竟然还在考她。

“嗯。”甜甜还是点头,她虽然不知道浮士德讲什么,但总归是经典,还能不认同咋地?

多年后,张甜甜知道了浮士德是讲什么故事,感到毛骨悚然,她从一开始就是有选择的,所有路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首长开怀大笑,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首长说他最喜欢的作曲家就是古诺,又说过几天,上海音乐厅伦敦爱乐乐团演出古诺的歌剧专场。你想去吗?

张甜甜再次点头,首长请她听歌剧,还能不想去吗?

首长问,你干嘛这么紧张?昨天你不是这样啊。

张甜甜笑一下,说,感觉像在上课。

那可不行,上课很烦的,是吧?首长说。

张甜甜笑笑,总算放松一些。

首长起身换唱片。不再是歌剧,类似民谣又有华尔兹的旋律,能听出手风琴和某种手鼓交织。

首长说这歌叫《Where Do You Go To My Lovely》一个从小在印度长大的英国人唱的。

甜甜装作欣赏的样子,压根没听过这首歌,她绞尽脑汁琢磨这次又要考她什么?用到了什么乐器?唱腔有什么变化?声乐有几种唱法?

首长迟迟不发问,张甜甜只好先说,这是在唱什么?您能听懂吗? 

首长说,你还挺好学的。

是的,我挺喜欢学习的……只是学习歌词。张甜甜越说越小声。

那我给你翻译一下好了。首长说。

你的言谈优雅如同玛丽-黛德丽

你的舞姿优美如同让玛赫

你只穿巴尔曼的裙子

你带着珍珠和钻石

让我着迷。

你住的地方很豪华

在圣-米歇尔的林阴大道旁

那里放着滚石乐队的唱片

萨莎-蒂斯戴乐也在那儿,令人向往

夏天你在地中海的里维埃拉度假

穿着精心设计的比基尼

你的背上腿上晒成古铜色

冬天你在瑞士的圣莫里茨

和上流社会的人在一起

你小口喝着拿破仑白兰地

从未沾湿你的嘴唇

那些有名的人都认识你

阿加汗也认识你

圣诞时,他送你一匹赛马

你只是觉得他好玩

……

是不是很棒的生活?首长问。

是的,就是有点累,跑了那么多地方。张甜甜说。

首长再次大笑,眼睛里藏不住的宠溺和喜欢。甜甜有点失落,她明白了首长并没有考她,也不在乎她的专业水平,肯定也没听过她唱歌。他对她的关注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注。

甜甜在很多男孩的眼里见过那种宠溺和喜欢,那些男孩请她吃大餐,送她小礼物,给她买裙子,有的人,她愿意处处看,有的人,她只想沾点便宜就到此为止。她知道首长不是有的人,首长把那么长的歌词说给她,并不是为了好玩。

她听着歌里的手风琴,悠扬婉转,明亮开阔,这应该就是很棒的生活吧。


在洋房的二楼吃过晚饭后,小王开车送甜甜回去。

开到一半,甜甜喊停车,小王马上停到路边,甜甜迅速推开门,靠着车吐了。

小王下车守着,拿矿泉水和纸巾,发现她一边呕吐一边拼命往下咽。

“都吐了就好了,别咽。”小王说。

甜甜没听他的,依然想咽,只是呕地越来越猛烈,咽都来不及。

甜甜基本上吐完了,蹲在地上喘气。

小王看着地上的一大滩,完全不能相信只是一个人吐出来的,她到底吃了多少啊?并没有酒气,她不是喝醉,也许过敏?晕车?83号的东西不可能不新鲜。

小王把她扶进车里,开走了,那一大滩真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甜甜哭了出来,哭得格外伤心,小王不敢吭声。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甜甜哭着说。

她为那些好吃的哭,为自己吃到吐而哭。

甜甜以为那些男孩带她吃过好东西的,原来只是她没有见识。

一想到这,甜甜又哭了,甚至有点恐惧,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她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孤儿才没有那些见识?


蒙雪象

接下来的一个月,蒙雪象心无旁贷投入学习,洪叔的话“现在你的力量还太弱小。”时刻鞭策着他。如果当成《2001太空漫游》的开场,那他现在就站在月球的部分,坑坑洼洼,要很费力才能站稳。前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蓝色的地球,然后才是万众瞩目的太阳。他一点点靠近着,有时坚定,有时怠惰。但不会再停下来。

唯一的放松是去大都会找Candy。

只是花钱跟Candy聊天,再后来,白天他也会约Candy,带她到长乐路陕西南路一带逛逛街、跟她指认哪座房子是哪个名人的故居,带她吃弄堂里的小馆子、去网吧打游戏。

Candy不喜欢打游戏,对中国名人的故居更是丝毫不感兴趣。但蒙雪象是个好男孩,她不想让他失望。虽然他挺穷,逛街也不给她买东西。

Candy想去文身,蒙雪象陪她在店里选图案,Candy觉得文个自己的星座就好,或者一朵玫瑰之类的,蒙雪象不同意,他用越南语说你是个特别的女孩,要特别一点,不要人云亦云。是的,他甚至学会了越南语。他能确定自己蛮喜欢candy,他想了解她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每一次的欢喜和受伤。他还打算高中毕业后去一趟胡志明,必须要走过她曾经走过的地方,才能算喜欢一个人,蒙雪象认为。

蒙雪象看遍了店里的图案,没有选到自认为特别的,让candy再等一等。

到了冬天,他进入奥数冬令营集训,在最后一场决赛,看到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是曼德勃罗特集,一个很美的图案,上面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做出的最奇异最瑰丽的几何图形,被称为上帝的指纹,用一个公式Zn+1=(Zn)^2+C 就能表达出来,他很兴奋,他找到了完美的文身图形,虽然那道题并不会做。蒙雪象依然考进前30名,会继续参加国际比赛。

他花了很久给Candy解释这个图形的美妙,说服她文在背上,Candy说既然这么美,你文一个好了。

可是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蒙雪象有点着急的说。

好了,我会考虑的。Candy摸摸他的脸,仿佛他是个要求无理需要哄逗的小孩子。从这个动作上,蒙雪象第一次尝到了一点属于恋爱的心酸,他想candy可能不了解他对她的喜欢,更不能回馈同等的喜欢。不等式是欠缺一些美感的方程式,他不喜欢没有美感的数学。

Candy有几次问他,你的女朋友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蒙雪象说不是,她是个学习很好很用功的人,现在在准备考托福,申请美国的学校。她要去康奈尔读书,康奈尔你听说过吗?常春藤名校……

蒙雪象是前几天听洪叔说,Vivian以自己38岁的高龄考进了康奈尔,攻读法学,因为她的偶像,一个叫蔡英文的台湾校友,是康奈尔法学硕士毕业,后来去从政了,Vivian的野心越来越奇怪,洪叔说。不知道又受什么刺激了。

蒙雪象把这个女朋友越编越逼真,有时候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Candy说,你不跟我上床,是因为我没有学历吗?

蒙雪象听得一阵难过,他说,怎么可能呢。

蒙雪象主动抱住Candy,两人接吻了。舌头卷起他埋在口腔里的记忆,他竟突然明白了洪叔为什么爱听的黄耀明。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有一天,蒙雪象正在上课,接到Candy的电话,她泣不成声,说自己在医院,乳房爆炸了,钱不够做手术。

蒙雪象翘课跑回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自己家,小时候他见过父亲藏钱的地方。蒙自忠的生意不干净,总是有大量现金,洗钱都洗不完,在卧室五斗橱下面的地板里藏了十几万。

蒙雪象撬开地板,钱还在,他装满一书包,大概有十万。

他跑到医院,等待Candy做手术,医生把她把劣质化脓的材料取出来了。Candy变成了一个平胸。蒙雪象发现,这样更像张甜甜了。

他知道,蒙自忠最恨别人偷他的钱,当年白衬衫只是偷了他2万块,就被挑断了手筋。蒙雪象本可以问他要的,他不会不给。但他心里就是想让蒙自忠恨他,对他失望,最好跟他决裂。

但蒙自忠迟迟没有找他。

Candy手术恢复后,手机号换了,蒙雪象联系不上她,店里也找不到她。阿鑫说她不在大都会做了,可能回胡志明了。很多越南姑娘就是办个三个月的签证,捞一笔就回去了。蒙雪象喝着西瓜汁,眼睛来回扫着店里的每个女孩,似乎想从里面找到Candy。她们的神态和打扮都那么相似,要用心分辨,才能找到最特别的。蒙雪象越看越慌张,越看越失落。

他就这样几乎看了快一个月,没有再看到Candy。

洪叔多次跟蒙雪象说让他找蒙自忠道歉,蒙雪象说知道了,但没有行动。他晓得蒙自忠发现他偷钱了,他等待着惩罚,他现在的力量太弱小,但是可以应对惩罚。

他甚至需要惩罚,没有张甜甜,没有Candy,心空得都能听见回声,他有时会出现幻觉,身体轻薄透明,好像可以穿透。

他告诫自己不能让感情影响学习,坐在桌前却坐到了天亮,卷子上只写了一个“解”字。

蒙自忠叫他回家的那天,是他去马德里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前一天,蒙自忠说让阿姨准备了丰盛晚餐,给他补充营养。

蒙雪象正好想回去告诉蒙自忠,他不会听他的意思,不会进上海的大学,也不会学什么工商管理。他要考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出国。

蒙雪象进门的时候,没有阿姨,也没有饭菜,卧室传来女人的浪叫。

蒙雪象走过去,卧室门没关,Candy跪在床上,夸张的陶醉。蒙自忠从后面一下一下撞击着Candy。

蒙雪象想过一百种惩罚方式,也没想到是这种。

他看到了Candy的后背上是个奇怪的文身,后来他才想出来,那是文了一半的曼德勃罗特集的图案,有点像桃心。但如果是一半,就不是曼德勃罗特集。

蒙雪象面无表情,回到客厅,掏出稿纸,开始写东西。过了一会,摔门走了。

桌上是一份父子关系断绝书,他还咬破手指,按了个手印。

日后他想起来这回事,觉得自己简直幼稚的可爱,怎么想到按个血印的呢?

蒙自忠的惩罚并没有影响他的考试发挥,反而让他彻底卸下感情的负担。

他拿到了几个顶尖大学的OFFER,最后选了给全额奖学金的麻省理工。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回上海了。反正他有一个想象中的女朋友了,可以一直跟着他。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红拂夜奔不复还全新连载《最后的审判》于每周二、四、六更新。

作者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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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星绶
蒙自忠是想让雪象明白,戏子无情,婊zi无义。 解字后面再加个冒号就更逗乐了。
SevenHA
好吃到吐 喜欢到哭
阮青稞✨
甜甜吃了太多苦了,而雪象长大的时间也太漫长了。以前一直觉得,只要雪象找到甜甜,就能让甜甜过上好的生活,甜甜就真的不总再苦下去了。现在希望,甜甜和雪象的妈妈一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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