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第二天,一辆奥迪停到文工团门口。
开车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叫小王,不知道他怎么跟团里请假的,说要带张甜甜去瞧病。
张甜甜都不知道自己得啥病了。但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太有说服力了,英俊挺拔,甜甜愿意跟他走。
进了车里,在小王的提示下,张甜甜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感冒了。其实她回去睡了一觉就好了,而且感冒有什么好瞧的?她可是当兵的人啊。
看样子你已经好啦,那就去吃饭吧。小王对她笑了笑。
你不是上海人吧?上海人不说瞧病的。甜甜说。
那怎么说?小王问。
看毛病,或者看医生。甜甜说。
哦。
之后他就没再说过话,甜甜也沉默着,她偶尔看看他的侧脸。
在吴兴路83号,车停了,小王先下车给甜甜开门。甜甜感觉自己尊贵的伐的了。
是西班牙洋房院落,外墙淡黄色,铺满绿色爬山虎,抬头看,是螺旋形窗间柱,花铁栏栅。
一个不起眼的黑铁门,小王按了门铃,一个穿着白衣长袍的女人来门开,甜甜跟着小王进入,先是一排小竹林,然后小溪流,再是一个大庭院,中间一处茶案。茶案旁边是留声机。放的是查尔斯古诺的歌剧《浮士德》。
一个男人坐在那喝茶。小王示意甜甜过去,自己走了。
张甜甜站在原地,看向那个男人,对襟布衣,戴眼镜,面容削瘦,苍老写在脸上,他对这苍老坦然而受用。像个风清月朗的修行人。她不认识这个人,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找到了?
男人看向她,甜甜才走过去。
男人起身跟她握手,他的手唤起了她的记忆,他是昨天的首长,不是她的父亲。
张甜甜这算明白了,都是喷涕闹的。
首长给她倒茶,问她的感冒有没有好一点。
她说,路上还不舒服,现在好一点了。
吃药了吗?
吃过了。
张甜甜没有什么跟年长男性接触的经验,最多接触的就是张副院长,对话模式是他问她答,没有其余的话。董鹤曾经问她,没有爸爸是什么感受,她自己也认真想过,其实并没有什么失落和悲哀。没有过,也就没有体验有过的好,不知道好,也无所谓不好。没有被满足过,也不觉得有缺失。
甜甜觉得尴尬,首长怡然自得。
您喜欢听歌剧啊?甜甜问。
是的。
我学的就是声乐歌剧……甜甜说。
我知道。首长笑眯眯看着她。
甜甜想首长肯定是听过她唱歌,看好她,想提拔她。甜甜感到久违的振奋,腰板也坐直了一些。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剧吗?首长问。
《浮士德》吧,法国作曲家查尔斯古诺的,课上放过。甜甜认真回答,当成考试。
你知道什么意思吧?首长继续问。
“嗯。”甜甜点点头,其实她不知道。所有上课讲过的东西她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有旋律能停在里面。
“你认同吗?”首长竟然还在考她。
“嗯。”甜甜还是点头,她虽然不知道浮士德讲什么,但总归是经典,还能不认同咋地?
多年后,张甜甜知道了浮士德是讲什么故事,感到毛骨悚然,她从一开始就是有选择的,所有路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首长开怀大笑,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首长说他最喜欢的作曲家就是古诺,又说过几天,上海音乐厅伦敦爱乐乐团演出古诺的歌剧专场。你想去吗?
张甜甜再次点头,首长请她听歌剧,还能不想去吗?
首长问,你干嘛这么紧张?昨天你不是这样啊。
张甜甜笑一下,说,感觉像在上课。
那可不行,上课很烦的,是吧?首长说。
张甜甜笑笑,总算放松一些。
首长起身换唱片。不再是歌剧,类似民谣又有华尔兹的旋律,能听出手风琴和某种手鼓交织。
首长说这歌叫《Where Do You Go To My Lovely》一个从小在印度长大的英国人唱的。
甜甜装作欣赏的样子,压根没听过这首歌,她绞尽脑汁琢磨这次又要考她什么?用到了什么乐器?唱腔有什么变化?声乐有几种唱法?
首长迟迟不发问,张甜甜只好先说,这是在唱什么?您能听懂吗?
首长说,你还挺好学的。
是的,我挺喜欢学习的……只是学习歌词。张甜甜越说越小声。
那我给你翻译一下好了。首长说。
你的言谈优雅如同玛丽-黛德丽
你的舞姿优美如同让玛赫
你只穿巴尔曼的裙子
你带着珍珠和钻石
让我着迷。
你住的地方很豪华
在圣-米歇尔的林阴大道旁
那里放着滚石乐队的唱片
萨莎-蒂斯戴乐也在那儿,令人向往
夏天你在地中海的里维埃拉度假
穿着精心设计的比基尼
你的背上腿上晒成古铜色
冬天你在瑞士的圣莫里茨
和上流社会的人在一起
你小口喝着拿破仑白兰地
从未沾湿你的嘴唇
那些有名的人都认识你
阿加汗也认识你
圣诞时,他送你一匹赛马
你只是觉得他好玩
……
是不是很棒的生活?首长问。
是的,就是有点累,跑了那么多地方。张甜甜说。
首长再次大笑,眼睛里藏不住的宠溺和喜欢。甜甜有点失落,她明白了首长并没有考她,也不在乎她的专业水平,肯定也没听过她唱歌。他对她的关注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关注。
甜甜在很多男孩的眼里见过那种宠溺和喜欢,那些男孩请她吃大餐,送她小礼物,给她买裙子,有的人,她愿意处处看,有的人,她只想沾点便宜就到此为止。她知道首长不是有的人,首长把那么长的歌词说给她,并不是为了好玩。
她听着歌里的手风琴,悠扬婉转,明亮开阔,这应该就是很棒的生活吧。
在洋房的二楼吃过晚饭后,小王开车送甜甜回去。
开到一半,甜甜喊停车,小王马上停到路边,甜甜迅速推开门,靠着车吐了。
小王下车守着,拿矿泉水和纸巾,发现她一边呕吐一边拼命往下咽。
“都吐了就好了,别咽。”小王说。
甜甜没听他的,依然想咽,只是呕地越来越猛烈,咽都来不及。
甜甜基本上吐完了,蹲在地上喘气。
小王看着地上的一大滩,完全不能相信只是一个人吐出来的,她到底吃了多少啊?并没有酒气,她不是喝醉,也许过敏?晕车?83号的东西不可能不新鲜。
小王把她扶进车里,开走了,那一大滩真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甜甜哭了出来,哭得格外伤心,小王不敢吭声。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甜甜哭着说。
她为那些好吃的哭,为自己吃到吐而哭。
甜甜以为那些男孩带她吃过好东西的,原来只是她没有见识。
一想到这,甜甜又哭了,甚至有点恐惧,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她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孤儿才没有那些见识?
蒙雪象
接下来的一个月,蒙雪象心无旁贷投入学习,洪叔的话“现在你的力量还太弱小。”时刻鞭策着他。如果当成《2001太空漫游》的开场,那他现在就站在月球的部分,坑坑洼洼,要很费力才能站稳。前面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蓝色的地球,然后才是万众瞩目的太阳。他一点点靠近着,有时坚定,有时怠惰。但不会再停下来。
唯一的放松是去大都会找Candy。
只是花钱跟Candy聊天,再后来,白天他也会约Candy,带她到长乐路陕西南路一带逛逛街、跟她指认哪座房子是哪个名人的故居,带她吃弄堂里的小馆子、去网吧打游戏。
Candy不喜欢打游戏,对中国名人的故居更是丝毫不感兴趣。但蒙雪象是个好男孩,她不想让他失望。虽然他挺穷,逛街也不给她买东西。
Candy想去文身,蒙雪象陪她在店里选图案,Candy觉得文个自己的星座就好,或者一朵玫瑰之类的,蒙雪象不同意,他用越南语说你是个特别的女孩,要特别一点,不要人云亦云。是的,他甚至学会了越南语。他能确定自己蛮喜欢candy,他想了解她的一切,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每一次的欢喜和受伤。他还打算高中毕业后去一趟胡志明,必须要走过她曾经走过的地方,才能算喜欢一个人,蒙雪象认为。
蒙雪象看遍了店里的图案,没有选到自认为特别的,让candy再等一等。
到了冬天,他进入奥数冬令营集训,在最后一场决赛,看到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是曼德勃罗特集,一个很美的图案,上面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做出的最奇异最瑰丽的几何图形,被称为上帝的指纹,用一个公式Zn+1=(Zn)^2+C 就能表达出来,他很兴奋,他找到了完美的文身图形,虽然那道题并不会做。蒙雪象依然考进前30名,会继续参加国际比赛。
他花了很久给Candy解释这个图形的美妙,说服她文在背上,Candy说既然这么美,你文一个好了。
可是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蒙雪象有点着急的说。
好了,我会考虑的。Candy摸摸他的脸,仿佛他是个要求无理需要哄逗的小孩子。从这个动作上,蒙雪象第一次尝到了一点属于恋爱的心酸,他想candy可能不了解他对她的喜欢,更不能回馈同等的喜欢。不等式是欠缺一些美感的方程式,他不喜欢没有美感的数学。
Candy有几次问他,你的女朋友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蒙雪象说不是,她是个学习很好很用功的人,现在在准备考托福,申请美国的学校。她要去康奈尔读书,康奈尔你听说过吗?常春藤名校……
蒙雪象是前几天听洪叔说,Vivian以自己38岁的高龄考进了康奈尔,攻读法学,因为她的偶像,一个叫蔡英文的台湾校友,是康奈尔法学硕士毕业,后来去从政了,Vivian的野心越来越奇怪,洪叔说。不知道又受什么刺激了。
蒙雪象把这个女朋友越编越逼真,有时候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Candy说,你不跟我上床,是因为我没有学历吗?
蒙雪象听得一阵难过,他说,怎么可能呢。
蒙雪象主动抱住Candy,两人接吻了。舌头卷起他埋在口腔里的记忆,他竟突然明白了洪叔为什么爱听的黄耀明。
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有一天,蒙雪象正在上课,接到Candy的电话,她泣不成声,说自己在医院,乳房爆炸了,钱不够做手术。
蒙雪象翘课跑回家,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自己家,小时候他见过父亲藏钱的地方。蒙自忠的生意不干净,总是有大量现金,洗钱都洗不完,在卧室五斗橱下面的地板里藏了十几万。
蒙雪象撬开地板,钱还在,他装满一书包,大概有十万。
他跑到医院,等待Candy做手术,医生把她把劣质化脓的材料取出来了。Candy变成了一个平胸。蒙雪象发现,这样更像张甜甜了。
他知道,蒙自忠最恨别人偷他的钱,当年白衬衫只是偷了他2万块,就被挑断了手筋。蒙雪象本可以问他要的,他不会不给。但他心里就是想让蒙自忠恨他,对他失望,最好跟他决裂。
但蒙自忠迟迟没有找他。
Candy手术恢复后,手机号换了,蒙雪象联系不上她,店里也找不到她。阿鑫说她不在大都会做了,可能回胡志明了。很多越南姑娘就是办个三个月的签证,捞一笔就回去了。蒙雪象喝着西瓜汁,眼睛来回扫着店里的每个女孩,似乎想从里面找到Candy。她们的神态和打扮都那么相似,要用心分辨,才能找到最特别的。蒙雪象越看越慌张,越看越失落。
他就这样几乎看了快一个月,没有再看到Candy。
洪叔多次跟蒙雪象说让他找蒙自忠道歉,蒙雪象说知道了,但没有行动。他晓得蒙自忠发现他偷钱了,他等待着惩罚,他现在的力量太弱小,但是可以应对惩罚。
他甚至需要惩罚,没有张甜甜,没有Candy,心空得都能听见回声,他有时会出现幻觉,身体轻薄透明,好像可以穿透。
他告诫自己不能让感情影响学习,坐在桌前却坐到了天亮,卷子上只写了一个“解”字。
蒙自忠叫他回家的那天,是他去马德里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前一天,蒙自忠说让阿姨准备了丰盛晚餐,给他补充营养。
蒙雪象正好想回去告诉蒙自忠,他不会听他的意思,不会进上海的大学,也不会学什么工商管理。他要考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出国。
蒙雪象进门的时候,没有阿姨,也没有饭菜,卧室传来女人的浪叫。
蒙雪象走过去,卧室门没关,Candy跪在床上,夸张的陶醉。蒙自忠从后面一下一下撞击着Candy。
蒙雪象想过一百种惩罚方式,也没想到是这种。
他看到了Candy的后背上是个奇怪的文身,后来他才想出来,那是文了一半的曼德勃罗特集的图案,有点像桃心。但如果是一半,就不是曼德勃罗特集。
蒙雪象面无表情,回到客厅,掏出稿纸,开始写东西。过了一会,摔门走了。
桌上是一份父子关系断绝书,他还咬破手指,按了个手印。
日后他想起来这回事,觉得自己简直幼稚的可爱,怎么想到按个血印的呢?
蒙自忠的惩罚并没有影响他的考试发挥,反而让他彻底卸下感情的负担。
他拿到了几个顶尖大学的OFFER,最后选了给全额奖学金的麻省理工。如果可以,他不想再回上海了。反正他有一个想象中的女朋友了,可以一直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