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24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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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最近几个月蒙雪象每天沿着查尔斯河跑3公里,差不多从MIT到后湾区的距离。在MIT,Study/Social/Sleep 三者最多取其二,蒙雪象只有学习,这里天才太多,无法只靠天赋和兴趣支撑。

但被一群聪明人包围的感觉还不错,这些聪明人大多数都积极友好,除了已婚就是单身,生活乏善可陈。蒙雪象依旧寡言,没有参加任何兄弟会。最喜欢的运动是射击,一直想搞一把贝雷塔92F或者P226的手枪。 

可惜射击的健身效果不够,他削瘦,肩窄,悄无声息长到 1米78。五官也长开了,整个脸庞开阔许多。双眼皮深而规整,眼角微微朝下,满腹心事的样子,眉头紧锁,有些敌意。如果眉头放松了,嘴唇又紧抿,每天胡子都刮得干净,应该是一张充满戒备的脸,但因为头发总是乱七八糟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去年他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攻读统计和数据科学,会继续读博,再留校进入研究所。他对人生的疑问还没有解开,不想参与实践投身硅谷,人人都知道未来将是大数据的时代,他的专业会非常吃香,不用说在金融、医药行业,连NBA这些年也流行从麻省挑选人才去分析胜率。

他对数论也感兴趣,有两年时间都在努力解决希尔伯特23个问题中的一个,每天早上满怀希望开始计算,每天半夜绝望入睡,导师每次见他都说他像跟魔鬼打了一架。蒙雪象敬遵罗素的教诲,要么理解要么死。导师说,这是天才的责任,而你只是一个头脑聪明的人。

这句话一度挫伤他,他发现自己第二天就长出了法令纹。不过还蛮好看的。他没有灰心,决定像英国数学家怀尔斯攻克费马定理一样,不声张,保密研究。

任何大学里的数学系在所有系中都是保密程度最低的,因为没有专利发明,数学家们为坦率和自由的交流而感到自豪。怀尔斯冒着不能跟同行谈论和检验的风险,偷偷研究7年,最终成功。

虽然数学界一再宣称数学是年轻人的游戏,数学生命是很短暂的,如果在25岁到30岁之间没有什么成果出现,未来也不会有了。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中,数学家的平均当选年龄是最低的。但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时已经40岁。

我还年轻,蒙雪象想。

他也没有谈过恋爱,只是每天深夜2点完成工作后,用手淫来奖励自己。

周末他去downtown的luke吃一个龙虾卷,再走到波士顿公园,喂松鼠喂鸽子,看云,然后走到后湾区一家冰激凌店ben&jerry消磨剩下的黄昏。

没有想念过上海,有时会想起蜜桃汇的女孩,尤其是看云的时候。

他在学校的剧院第一次听到了威尔第的《茶花女》,不得不想起玛格丽特(马丽娟)。他终于不再追究她是怎么死的,只是感到在她活着的时候,自己为她做的太少了。他从来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关心过身边的人,她们的喜怒哀乐离他那么近,他熟视无睹。

他并不认为只有埋头自我才能搞好研究,费马有法官和律师的全职工作,只是抽空翻了翻丢番图的《算术》做了一些注记,却留下了旷世的数学贡献。所以蒙雪象也试图多找一些可以分心的活动。

坐地铁的时候,他会认真看着车厢里的人,琢磨他们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晚上吃什么?睡前看什么书?张甜甜在哪里?

他有一个好朋友,RAJ,印度裔美国人,狂热喜欢中国,在西安待了一年,因为冒充兵马俑被拘留三个月。

蒙雪象和RaJ每个月坐大巴去纽约玩,3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用来幻想几十种人生。每次去都会到大都会博物馆,门票25刀,但随便给几刀都可以进去。在美国不管是贵族流浪汉还是像RAJ这样的神经病,都有欣赏艺术的权利。

最开始他是为了去看收藏的枪支,有些枪支精致繁复得不像话,让人忘了这是用来杀人的。

后来他什么都看。艺术跟数学一样,他会被提醒,什么是永恒的,什么是不值一提的。看一整天,下午出来,头昏脑涨,被艺术塞得太满,也会郁结。

在大都会的台阶上吃一个冰激凌,才算回到人间。周围是一些落魄艺术家卖自己的作品,有个长发的女画家总是蹲在路上用粉笔画画,没人能看清她的脸,直到蒙雪象有一回也蹲在路上很久,在她的帽子里放了10刀,她抬头感谢他,他看到她是兔唇,五官都皱在一起。

他想到了蒋峰,似乎是上辈子认识的人了。他曾经每天都想快点长大,不知道现在算不算长大,如果算,他为什么不觉得有多开心?

他的导师是一个每天骑行40公里上课的犹太人,他强迫蒙雪象健身跑步,不然会很快死于跟魔鬼的搏斗。

他跑步的时候并不平静,大脑还在飞速的运转,时常会越跑头越疼。有一阵子会听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也是导师推荐的,但音量太大,导致他被一辆野马897撞飞。飞上天的时候获得了异常的平静,摔下来的时候也无大碍。他知道不能迷恋这种感觉,但依然总是渴望再次被撞飞。

波士顿有很多歌剧院,MIT和哈佛的学生可以免票,没有免票的,导师都会给他两张票,让他请女孩去听。他说在波士顿生活不能不懂音乐。

蒙雪象曾经跟一个叫崔西的社科院的日裔女生去卡特拉庄严剧院听了一场武满彻的音乐会。期间他问那首钢琴独奏的日语歌什么意思,她说她不懂日语,但是给他讲了斯特拉文斯基和武满彻相识的故事。

后来,他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想象中心动的感觉,好在音乐动人,让他接受了自己,包括一个也许注定只能手淫的自己。


又一个早晨,他在朗费罗桥跑步,再次因为头痛而停下来,河水宝石蓝,发光,刺眼,让他一度产生幻觉,以为前面的树荫下站着张甜甜,孔雀蓝丝质长裙,波光粼粼的。

他靠在栏杆上,呼吸困难,等待幻觉消失,幻觉逼真而顽固,多了细节,她的头发栗色,随意扎了一个卷,还有婴儿车,小小的婴儿。

她抱起来,轻轻拍打婴儿,又放回去,摇晃婴儿车,他似乎都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绿裙子慌乱闪动一阵,索性静下来,坐在长椅上,头埋进手里,肩膀耸动。

树荫下人多了起来,似乎是一群人围住了她。

蒙雪象向幻觉走去。他希望这幻觉赶紧破灭,又希望可以再维持久一点。

几个白人在说,请你解释一下跟这个孩子的关系?孩子怎么了?你在哭什么?

他们的话把蒙雪象拉回现实。

现实就是一个像张甜甜的女人,正在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解释,“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想哭,没有原因,我想哭,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不敢流下来似的。

他听到她的声音,清亮、明丽,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我同学,她刚来波士顿,心情不好,你可以看我的证件。孩子很安全,不用担心。”

蒙雪象跟众人解释。

人群散去,蒙雪象还在微微发抖。

他看着她的脸,她的泪才流下来,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睛里破窗而出,由下眼睑到脸颊,流到嘴角,她伸出舌头,截住了那颗泪,然后笑了。是张甜甜没错了。

张甜甜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她很快恢复镇定,只是静静看着他,她的目光解放了全人类。他没有回避,但他发现他是如此渴望在她的目光里一败涂地。

她抬起手,抚平他后脑勺翘起的一撮头发。

她说,你长高了。

他想,什么都不必再问,包括这个孩子。


张甜甜住在后湾区联邦大道,和MIT之间只有一条查尔斯河,不到三公里的距离。后湾区是波士顿最贵的街区,有美国保存最完好的19世纪建筑,北边是住宅区,联排别墅,并不封闭,也不傲慢。南边是商业区,多是当地人闲暇放松,少见游客。

蒙雪象每周末去的冰激凌店就在其中,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张甜甜。

后湾区聚集着波士顿的城市精英和名流,他们受过高等教育、热爱艺术和独身。

可甜甜是一个英语都不流利的年轻妈妈,这样的女孩多半都在加州才是。

张甜甜也住在townhouse,维多利亚建筑。三层高,有大露台,可以看到河对岸的MIT,直对数学系的教学楼。

她的房子门口有小花园,低矮的栅栏象征性围着,里面一条木长椅,两个青花瓷凳,一棵七子花树,蓬松的浅红,一棵皂荚树,细密的黄叶。都是波士顿随处可见的植物。主人并没有精心打理,只要求不出错就可以了。秋天的爬山虎覆盖着楼身,攀附在户外的防火楼梯上。

蒙雪象跟着甜甜一步步接近这幢楼,拱形大门,台阶上堆满了为万圣节准备的南瓜,他对这街道和建筑并不陌生,却感到它的敌意。他不知道甜甜为什么要领他回她的家,他们还没开始叙旧,虽然他已经猜到她后来的身世,她还想让他知道什么?她的金主品位不错?

屋里是新古典设计配当代艺术。厅里,壁炉上面是波洛克的画,杂乱无章黑白交错,配淡色波斯羊毛地毯,角落是英国古董钟搭奇彭代尔椅子。饭桌前换成了简洁的索奈特弯木椅,宜家的椅子就是从这种风格模仿来的。阳台里是中式印尼藤摇椅,应该是唐人街淘来的便宜货。房间够大,放多少种类的椅子都不显得挤。

天知道蒙雪象为什么会懂得这些椅子,因为大都会武器厅的隔壁是美式家具厅。

他又感到强烈的头疼,看过的东西都会记在脑里,太多有用没用的信息占据着他的大脑,他控制不了,他什么都控制不了,他不再看那些家具,目光收回时碰上甜甜的眼睛,他才意识到,她在期待他的反应,她在等他审阅过这些东西,对她做出新的评价,她不再是14岁那个因为同伴感到羞愧和抱歉的小女孩。

他便说,你最喜欢坐哪一把椅子?

甜甜一个愣神。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迎上来,一边警觉地打量蒙雪象,一边收起了婴儿车。

“这是我请来声乐老师,Richard让我练声的。”甜甜赶忙对女子说,蒙雪象不知所措,看了她一眼,找到点勇气。对妇女笑笑。

“好呀。”

“对了,馨姐,上次买的龙虾太小了,吃起来费劲。”

“噢我等下去买,仔细挑挑。”

“把囡囡哄睡了去吧。”

“好呀。”

甜甜始终没有笑容,领蒙雪象上了楼,三楼最里面的房间,有三角钢琴,还有手风琴。墙上挂着一幅约翰埃弗雷特米莱的《奥菲莉亚》,他认得这幅画,也是因为大都会曾经展过。身着金色长裙的女子漂浮在水中,四周是绿色的草丛,绚丽的花朵覆盖在她的腰部,她可能是死了,但眼睛还望着天空,嘴唇半张,有话要说。她被困在这里。

甜甜把门反锁上,坐到钢琴前,旁若无人开始弹琴,简单和声。蒙雪象站在琴后面,还没回过神,甜甜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露台,露台上种满了植物,他分辨着那些植物,有小葱、辣椒和一棵花椒。

直到歌声把他拉回来,他不敢相信是这个女孩唱出来的,意大利语歌剧,Lascia ch'io pianga(《让我哭泣》)。

甜甜坐在钢琴前面,胸脯起伏,眼睛看着键盘,楚楚可怜。

歌声让他无力动弹,头皮发麻,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身体里, 他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是否身处现实,人不会在现实中察觉命运感,人不会在现实中塌陷瘫软,如同被黑洞吸食。

甜甜唱罢,跑到露台上,看向车库。然后又跑进来,关上门,拉上了窗帘。走到蒙雪象面前,一手摸着他的脸,一手抱扣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还是在抱婴儿。她颤抖着把嘴贴上去。

他蒙受她的吻,像蒙受恩典,手僵硬在两边,感觉浑身被汗浸透。他仿佛回到10年前,在上海的安福路,他们曾经跳窗到陌生人家里,在水龙头下,她的嘴唇也是这样贴上来的。

他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在她面前,他没有长进一点点。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红拂夜奔不复还全新连载《最后的审判》于每周二、四、六更新。

作者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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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雨后阳光
我真的觉得张甜甜和蒙雪象,如同渣女让老实人接盘....
艾莫
不太喜欢甜甜把蒙雪象扯进她的深渊里,她明明知道Richard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她真的喜欢雪象的话。不过,我觉得甜甜根本没喜欢过雪象,小时候一直把他当弟弟,如今这一吻也只不过是兜兜转转许多年,又遇到青春年少时的故人,想回到过去,想找个寄托,而这并不是爱情。总之,这对雪象不公平,虽然他或许甘之如饴。
MissMa
红拂啊,让结局好点吧,我怕变态老首长对蒙雪象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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