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问莉莉问蓝小妈问马丽娟相好的几个女孩,范总可不可疑?马丽娟的死太蹊跷了是不是?她们说你跟马丽娟关系最好,肯定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个事。但没办法,只能接受。范总不至于跟一个小姐过不去,别再想这些了。
蒙雪象甚至去求蒙自忠。蒙自忠曾经说过,我是一个好牧羊人,好牧人会为羊舍命。
现在你的羊被人杀了,难道不应该报仇吗?蒙雪象说。
要相信法律,我们生活在一个法制国家,法律会给我的羊报仇。蒙自忠说。
蒙雪象冷笑,一个流氓头子说要相信法律。
这只羊运气不好,这是命。蒙自忠叹气。
蒙雪象绝望了,不怎么去上课,从早到晚,在街上游荡。他想起他的数学老师在课上说过,没有一片知识是孤立的,所有数学结果都可以连成有机整体。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些人的心机和阴险,他不是没见识过,只是他一直愿意骗自己。现在骗不下去了。
他也偷偷跟踪林可颂,林可颂是突然间冒出来的人,不了解底细。马丽娟算阅人无数,但恋爱会冲昏头脑,小姐们都如此,天真与经验并存,在不该天真的时候比16岁的处女还天真。
林可颂本来住在马丽娟家里,现在搬出来了。出事的那天是下午,马丽娟刚起床没多久,林可颂在公司上班。俩人没领证,马丽娟留下的钱都给了父母和弟弟。林可颂什么都没拿到,他也没要求什么。他只请了两天假,操办葬礼,头七都没去,迅速回归正常生活。
甚至太过正常,林可颂每天穿不同格子衬衫,坐地铁去漕河泾科技园上班,在地铁上看新民晚报,周三晚去交大校园里跑步锻炼,周五晚在家乐福采购一些打折的方便面、饮料、日用品,周六早上坐火车去南通,周日晚回。循规蹈矩,不喜不悲。
蒙雪象有天实在忍不住,在地铁上跟他撘话,寒暄两句,直奔主题,问他这么快就走出阴影了?林可颂有点不高兴,似乎被冒犯到。他问什么意思?
哦,因为她和你感情很深……我怕你……蒙雪象说。
感情再深,人也要继续生活。
嗯,所以我为你高兴,马丽娟肯定也希望看到你能继续生活。蒙雪象说。
不要再跟我提她了。林可颂说。已经过去了。
她那么爱你。蒙雪象说。
我说你不用上学吗?我已经在地铁里看见你好多次了。林可颂说。
我最近不想上。蒙雪象说。
那你别他妈来烦我,行吗?我不是富二代,不是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不工作,整天游手好闲也有个不缺钱的老子养着。林可颂冲他吼。
蒙雪象惊呆。
林可颂可能也觉得自己话重了,调整一下表情,叹了口气。
我得上班,得挣钱,我爸走得早,撇下我妈,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每周末要回南通看她,现在她身体不好,从去年开始每个月吃掉2千块钱的进口药,我工资不算低,小一万,可也禁不住这么吃。我长这么大,34了,就去过一次夜总会,遇上她。我不嫌弃她,我妈都见过她了,也觉得她好,她总给我买东西,我不要,她说那我必须住她家,她每天给我做晚饭,很难吃,我都吃了。她死了,警察说因为她花钱大手大脚早被盯上了,应该是这样。那我呢?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继续活着?我要不要照顾我妈?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林可颂说。
蒙雪象说不出话来,手紧紧攥着衣角。他说的东西曾经离他太远,现在又离他太近,又远又近中,他感到呼吸困难。
我听说你不跟同龄人打交道,所以你不知道你同学的父母是怎么生活,你不知道普通人怎么生活,你不知道一个外地人在上海怎么生活。你,你想怎么活是你的事,你想怎么挥霍自己都可以,但别烦我,别让我再看见你,好吗?
林可颂说完提前下车了。
蒙雪象的手还攥着衣角,攥了很久,松开的一刻,眼泪涌出来。
无法消化,林可颂和林可颂的生活现在堵在蒙雪象的胸口,他使不上劲,站不起来,哭了一会,感到身体轻盈一些。
这站是世纪大道,离他现在突然想去的地方有点距离,没关系,无论如何,无论多远,他得去。因为他被一种他从来没想过、没了解过的东西困扰到了,他感到这种东西太烦了,难以解决,他必须找一点甜的东西,他想找一点甜的东西。没有这点甜,他会支撑不住,他一定会支撑不住,他会被他并不认识并不了解的东西打垮。
黄陵中学,蒙雪象到教导处,找张甜甜。老师说张甜甜没有继续在黄陵读高中,应该什么高中也上不了。他问清楚了张甜甜的福利院在哪儿,一鼓作气,打车到福利院。
中光福利院比他想象得要好,院子很大,有简单的儿童娱乐设施,宣传栏里贴满孩子们的照片和画作。他拾阶进到大楼,闻到一股饭味,应该是午饭时间,顺着饭味,走廊往右拐一个大教室,孩子们在里面吃饭,他先看到靠门的位置有五、六的小孩,被脏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粗布条绑在椅子上,小桌子前有一碗粥,但他们似乎不会自己吃,有的一直停不下来地摇头晃脑,有点一动不动,只是流口水,都在等待喂饭。
蒙雪象看到前面有个年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女孩正在分发小西红柿。每个桌子两颗,有孩子伸手进她端着的盆里,她严厉训斥。她的脸蛮可爱,她衣服袖子撸起来的,她的胳膊上好像爬满很多粉色的蚯蚓,弯弯曲曲,深深浅浅。走近一些,蒙雪象才看清,不是蚯蚓,是她的胳膊烧伤或者烫伤了,他无法分辨这是烧的还是烫的,但仔细看,她的后脖颈上也有这样的蚯蚓。他觉得害怕,他不是没见过,蜜桃汇有个常客,一个猥琐抠门的老男人,脸烧伤一半,蒙雪象从来不怕,每次都盯着他的脸看,看到猥琐男人都不好意思。蒙雪象觉得丑陋的伤疤和这样的男人很配。但和这样的女孩放在一起,他觉得太难受,生理上的难受,又为自己的难受而感到抱歉。可能自己太不善良了?
他后退几步,一阵臭味混合饭味飘过来,蒙雪象下意识低头,找寻源头,发现那几个孩子原来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椅子上的尿盆里。臭味是从那传出来的。
有一个小男孩看到了他,眼睛盯牢他,眼神空洞凝滞,充满恐惧和敌意,好像看到鬼一样,嘴半张着,粥从嘴里流出来。那个女孩正走过来,也看到了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拔腿就跑。
一定是自己不够善良,自己内心太阴暗,蒙雪象想,他无法面对这些儿童,无法把张甜甜和那些儿童联系在一起,他无法说出口,他想找一个叫张甜甜的人。更无法想象张甜甜如何在这里长大,如何长成现在的张甜甜。
没有甜的。他的生活里没有甜的,他身边的人也没有甜的。是不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如此?还是只有他喜欢的人和事才会如此?是不是因为他太苦了,所以他喜欢的都是苦的?他像被彻底打垮,又哭一场。
第二天就回到学校继续读书,除了读书,还能干什么,他不知道。
他不再为马丽娟的事情依依不饶,大家看到他乖乖上学,都为他高兴。他跟洪叔说,能不能让蒙自忠做点慈善,弥补一下你们造的孽。洪叔传达了前半句。蒙自忠全权交给洪叔。蒙雪象跟洪叔提议了中光福利院,洪叔没多问,只是说没问题。洪叔心细,如果要做,他就会落实到具体,已经在写计划书,慈善是给现金还是给物资,是给老师还是给孩子,是招老师招康复训练师,还是给孩子交学费让孩子学技能。他绝不会让钱白捐,不会让钱被浪费,不会搞得像红十字会一样糊弄傻子。
洪叔跟蒙雪象说,你爸说用你的名义资助。蒙雪象眼睛瞪大,说绝对不可以。
用你爸的?
姓蒙的就绝对不可以。蒙雪象说。
用蜜桃汇?
一个夜总会资助一个孤儿院?蒙雪象说。
好了,我懂了,自忠还有几个空壳公司,我挑个名字吉利的,好吧。洪叔说。
蒙雪象点点头。
一个月过去,杀害马丽娟的嫌疑人投案自首,说是因为慑于法律的威严。蒙雪象听说后,心想这个嫌疑人真有觉悟。凶手交代的细节和事实基本相符,嫌疑人无业游民,五年前因为强奸入狱,刚放出来没多久。在马丽娟小区门口见过几次她开一辆马自达跑车,开始盯她,踩好点,知道她什么时候一个人在家,当天下午冒充查水表的,马丽娟开门,他进门后就是一刀,插在她腰上。
凶手抢的钱都花完了,总共就3千块。首饰都没出手,全部上缴。
蜜桃汇的姑娘们跟蒙雪象说这下你终于放心了吧。蒙雪象说,你们有没有想过,他竟然没有马丽娟动手脚?莉莉问什么意思?蒙雪象说,马丽娟死的时候,穿粉色丝绸睡衣,到大腿根那种,对吧?莉莉说你别再说了,你整天待在这种地方都变脏了。你以为所有男人都想那点事是不是?蒙雪象说不是,就当我没说吧。
姑娘们喝起来,也把酒洒在地上,给玛格丽特。蒙雪象买通了阿鑫,阿鑫带他跟马丽娟的律师私下见了面。蒙雪象没有从律师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毕竟律师也是蒙自忠找的。但他了解了更多细节,比如嫌疑人为什么一进门就捅人,他说因为紧张。但根据现场照片看,马丽娟的家被翻的很乱,所有衣服都被翻出来了,也不像紧张的人干的。
范总的手机号是蒙雪象趁莉莉喝多后从她手机里偷偷找到的。他给范总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是马丽娟的弟弟。范总马上说,节哀啊弟弟,你还好吗?还在黑龙江吗?蒙雪象说,我在上海了,我经常听我姐说起您。范总说,真的吗?我跟你姐是不错的朋友。蒙雪象说,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见一面?范总笑了一声,说好啊,我请你吃饭。明天下午,先到我公司。在蒙自路69号。蒙雪象说好的,挂了电话。
新天地附近的蒙自路,蒙雪象不得不感到亲切,他从小就听说这条路,因为蒙自忠的名字就根据这路取的,但他从来没去过,早晚都要熟悉一下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