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蒙雪象在MIT的数学系,大三的时候确定接下来转向统计学方向。他对统计学的基础——概率论最早的兴趣是13岁在蜜桃汇跟小姐们玩一个游戏。
那天在太阳阁包间开会,20个姑娘,再加蒙雪象和蒙自忠和洪叔,一共23人。跟一个足球队的人数一样。工作事情交代完后,洪叔问姑娘们,在这个房间里,任何2个人的有相同的生日的概率是多少?
马丽娟只有初中学历,但她反应很快,说,23个人,可选择的生日有365个,应该不可能有俩人共有一个生日。蓝小妈说最多百分之十。洪叔问蒙雪象你觉得呢?蒙雪象说我也觉得概率很低。蒙自忠说,直觉不可信。如果你开过赌场就知道了,概率没那么简单。
蒙雪象第一次听进去了蒙自忠的话,开始拿笔演算。姑娘们在聊等会去苏浙汇吃还是去致真酒家吃。蒙雪象发现在寻找共有生日时,需要找成对的,而不是单个的,因为只有23个人,第一个人可以与其余22个中任意一个配对,那就有22种,第二个与剩下的21人,再减去1,这样有21种。以此类推,最终他得出总共有253种。
而这个概率大于百分之五十。大家的直觉都错了。
蒙自忠说,他有研究,赌徒在押赌时的快感等于他可能赢得的钱数乘以他获胜的概率,所以开赌场是个经久不衰的划算生意。
洪叔说,信教也是很划算的事情,宗教承诺的幸福是永恒无限的,进入天堂的概率肯定是有限的,那么一个无限的奖励乘以一个有限的概率结果是无穷大。所以有那么多人信教。
蓝小妈说,洪叔你给算一下,我当老板娘的概率有多大?
大家哄笑。蒙自忠说,这个是确定性的问题,概率研究的是不确定。
蓝小妈眨眨眼睛,再厚的假睫毛也盖不住她的喜悦。
长大后,蒙雪象一次又一次计算他和张甜甜相遇的概率,甚至张甜甜喜欢上他的概率。时常陷入困顿,变量太多。
蒙雪象在MIT的概率论学的第一堂就是,分析概率的能力是人类遗传的构成之一。在远古,某位祖先打猎时,就在计算概率了,他靠近一头幼鹿进攻获胜的几率,附近有一头成年鹿在保护这个幼鹿的几率,自己被杀死的几率,如果放弃这次进攻,下次可以觅食的几率。
蒙雪象发现这跟他去找范总前考虑的问题差不多。而如今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他妈的狗日的人生,要怎么掌控?他希望数学可以给他答案。
张甜甜
张甜甜越来越不喜欢在吴兴路83号吃饭,有一度她是享受的,没有乱糟糟的哭闹声、没有人跟她抢饭,不需要给其他人盛饭喂饭、也就不会盛到最后没有东西留给自己吃。
什么都没有,非常安静。这安静让她害怕。
她回到团里的食堂,回到原来的朋友圈子,为了找回朋友,她愿意牺牲别的,比如演出机会,评职称的机会。
她不再喜欢站在台上,她害怕观众的目光,那些目光像她小时候在福利院养的没有相处好的黄蜂,汹涌而至,不留情面,充满恶意。
他们常合作的乐团,指挥是一个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帅哥,傲气得很,团里所有女中高音都喜欢他,他每次看到张甜甜都是轻蔑的笑和鄙视的眼神。
李俊芳跟张甜甜说这是你的错觉,他算老几他凭什么瞧不起你呢?后半句让张甜甜明白了。再也不跟他打招呼了。
李俊芳又跟张甜甜说,你是不是太不上道了?这种事不要太家常便饭了,文工团本来就是领导选妃的地方,否则你在这儿唱个什么劲呢?
张甜甜说你闭嘴,以后别跟我说这些玩意儿。
李俊芳倒也没生气,背过身压腿,丢下一句,婊子和牌坊不能都占,你知道的吧。大方点,当好一个婊子也是本事。别拧巴,自己难受就算了,别人才恶心呢。
张甜甜想,她是爱这个男人的,只是他刚好是一位领导而已。她是在恋爱,那这就是她的牌坊,她没有见不得人。世界上有很多错事丑事脏事,但爱,永远不是错,不是丑事也不是脏事。她想。
她有了机会和世界顶尖的交响乐团合作,她练习了很久玛丽亚卡拉斯的《诺玛》,对着镜子,抱肩而唱,她看见镜子里穿酒红色塔夫绸吊带裙的女人,虽然不像张甜甜,但做这个女人也不错。
那次演出,张甜甜请来了雷天心,并在台上感谢她的赏识和栽培,掌声雷动,她边说边被自己感动哭了,如果没有Richard,这种哭将是最幸福最荣耀的哭,可她心里明白,已经变味了,已经没有意义,她做不了镜子里那个女人。不是自己奋斗得来的扬眉吐气就无法扬得起眉来。
她曾经用力过,努力过,想证明点什么,可是现在想想,有什么好证明的呢?证明给谁看?谁她都不在乎了。
结束过后,庆功宴,Richard不在,她可以喝得大醉,Richard说得没错,已经有人想要结识她,那么多的鲜花和bravo,她几乎要相信这是为她而来。
雷天心问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她摇头。
张甜甜胆怯地问雷天心,我模仿了卡拉斯,但还是没有气场,还是很弱,是吗?
雷天心说,我只知道一个人在挣扎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很强大,弱者不会挣扎,他们直接就死掉了。
甜甜还是垂头丧气的。
雷天心说,你发现了没,歌剧里的女性角色,像图兰朵,蝴蝶夫人,夜女王(魔笛),卡门,都不是什么好女人呢,都去爱不该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可是都两百年过去了,我们还在唱她们的故事。
张甜甜点点头。
好好唱歌,其他的不要去管。雷天心说。
张甜甜疏远了一起唱歌的同伴,刻苦练功,换季了,都没去买新的衣服。
渐渐地,她跟一个舞蹈团的男孩子走得很近。男孩从江西农村来的,质朴而羞涩,像她曾经认识的一个朋友,个头不高,话不多,家里很有钱,他们总是一起在网吧打游戏。
她请男孩看话剧看舞剧,也请他吃饭和唱歌,他们像一对匹配的年轻情侣,在浦东的世纪公园散步,在浦东美术馆楼顶的天台上看风景,是的,都发生在浦东,离法租界很远。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他,只是喜欢他年轻的气息,毛茸茸的脸颊。他说不好笑的笑话,甜甜也笑。他从江西老家给甜甜带来很多蜜桔和橙子,他们在练功房吃了一下午,晚上睡觉前,甜甜闻到自己的手指上还有洗不掉的橙子味,肯定比烟味好闻。
很快,她被团里开除,并没有明确告知原因。
当天晚上,她跪在Richard面前,恳求他,她不想再做他的女孩了,行不行。
Richard吻她的额头,手捧着她的脸,说,你这样让我很心痛。
她把眼泪滴在他的掌心里,说她有多爱他,但是她真的有点受不了。
他站起来,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磕去。一股血腥味混合着她的“真我”香水,她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真我。
第二天,张甜甜去超市买绷带,在找到绷带之前,她控制不住地把一些小东西偷偷塞进衣服里,不过是一包软糖一只牙膏一双袜子。出了超市又把它们扔掉。
这种事情开始频繁地发生,多数时候不被发现,有时被抓现行,她就双倍十倍地赔偿。她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她对自己也很失望。
她想也许是因为无聊。于是迅速结交了一批狐朋狗友,被人介绍去衡山路一家酒吧唱歌,甜甜待了两天,酒吧都是外地游客,喝威士忌加冰红茶,还让她唱《爱情买卖》,她觉得太土了。
又有哥们儿介绍她去延平路的大都会酒吧,她去看看觉得还行,就给自己起了个艺名叫“中药”开始驻唱。因为她不想再甜下去了。她跟Richard说报了一个专升本的培训学校,补文化课。
她听说大都会原来都是越南小姐,后来严打被取缔了,现在成了一个格调高雅索然无味的酒吧,养着一个驻场乐队,一三五爵士演出二四六民谣。她负责民谣,什么民谣流行唱什么,唱得漫不经心面无表情,她不再爱笑。偶尔的注目能获得一丝安慰,除此之外就是打发时间。
有一次店里人少她自作主张唱了南海姑娘,台下一个老阿姨竟然哭了。中间休息的时候,她问键盘手那个老阿姨是谁?在酒吧见过她一次。
键盘手差点捂她的嘴,什么老阿姨啊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叫她,她是现在的老板娘,我们叫蓝姐,她很少来店里的。你等下见到她一定要夸她年轻貌美啊。
他刚说完,蓝小妈就来请甜甜喝东西,她问甜甜叫什么,她说叫中药。蓝小妈说,你还不如叫止疼药呢。蓝小妈又问她你打哪来?甜甜说我上海宁。蓝小妈哦了一声,表情有点失落。又问,你一直都在上海吗?还是从美国回来的?
甜甜说,我为什么要从美国回来?
蓝小妈从头到尾打量她一圈,说,你不太爱笑是么?
甜甜说,没什么好笑的。
蓝小妈还是不依不饶,说,你笑一下让我看看好不好?
甜甜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旁边的键盘手吓得把她拉到身后,赶紧跟蓝小妈赔礼道歉,说她刚来的不懂事。
张甜甜知道这原来是鸡店,她以为老板娘要逼她做小姐。
蓝小妈没生气,还说要请甜甜去吃夜宵。甜甜说阿姨下次吧,我不能太晚回家。
键盘手又急得跺脚,叫蓝姐你个死丫头。
甜甜抓起书包走了。
回家的路上感到格外难受,说不清为什么,老阿姨的模样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妆浓得像艺伎,苍老,怪异又悲伤。她不想多看她,觉得心疼。尤其她的眼睛,藏在厚重的眼影和假睫毛下面,像一只死去多年的小鸟,如今又挣扎着想要飞起来。
她对这眼睛感到熟悉,对她说话时面部的表情也觉得熟悉,很快她想明白了,也许自己再这么荒废下去,她不久的未来就是这个老阿姨。
回到家,一片漆黑,她奇怪阿姨竟然不在,摸索着开灯,Richard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她却觉得腿软。
Richard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夜校。
在哪里?
镇宁路45号。
晚上学什么了?
政治。
什么内容?说说看。
马克思理论,‘政治领导者为了一定目的,可以同魔鬼结成联盟,只是要肯定,是你领着魔鬼而不是魔鬼领着你。’
Richard用手搓了一下脸,似乎很疲倦。
宝贝,你想去哪里都没关系,但我最不喜欢人撒谎。Richard说。
张甜甜迟疑。
Richard再问,你晚上去哪里了?
她说,夜校。
躲闪不及,Richard抓起台灯砸向她。她往门外爬,他把她拖回来,连踢带踹。
她瘫在地上,靠着门框,终于看清了那个古董掐丝珐琅五斗柜的底部,景泰蓝的细龙,柠檬黄的两腮,肉粉色的舌头,两只眼睛分布的太均匀,而显得十分搞笑,她嘴裂了一下,笑之前先尝到了血味,发甜,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奶味,让她想起小时候在福利院因为劳动得到的奖赏大白兔奶糖。
张甜甜肋骨骨折,床上要躺一个月,她跟介绍她去唱歌的哥们儿打电话说以后不再去唱歌了,帮忙跟大都会讲一下,费用给你拿着就好。然后甜甜就把手机扔到鱼缸里,看着一串串起泡上来。
期间Richard跟她真切恳谈,他希望她不要撒谎,她说她想继续读书,总要找点事情做。Richard说很好,会帮她联系音乐学院。
她说,亲爱的,以后不要打我了好吗?
Richard抱着她说,我不想那样对你,我都是为你好。
张甜甜差点就相信了。Richard继续说,你没有爸妈,缺少管教,我只是代替你父母,在管教你。我小时候经常被打,但是没有孩子会怨恨父母偶尔的打骂,是吗?
是吗?还真把她难住了,是因为她没体验过,所以她不知道这其实是应该的?她在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