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招生的老师们都蒙了,她哭得实在太伤心,大家一时不敢叫停,最后一个男老师受不了了,让伴奏停下,叫她赶紧出去,要哭回家哭,不要大家浪费时间。她泪流满面摇头,不肯走。男老师上前,准备把她拉走。
招生办女主任说,等一下,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男老师说,凭什么?对别的学生来说不公平。
女主任说,这是特殊情况,她还没唱。
男老师说,你搞这种特殊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别以为自己家里有关系就能在这儿胡作非为。
女主任说,孙志伟,我警告你,你再污蔑我——
——你就回家告状?男老师说。
张甜甜的歌声突然传来,她清唱了Solveig’s Song(《索尔维格之歌》)。在俩人吵架的间隙,她终于平复。大家安静下来,她的歌声充满了房间,浇灌了房间,模糊了时间,模糊了她的过去和未来。
面试结束,甜甜低着头,沮丧出来,雷天心等在大门口。她不敢面对雷天心,但雷天心抱住她,一遍一遍跟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她太久没有被抱过,也几乎没有被女人拥抱过。如果她现在是5岁的张甜甜,她会毫不犹豫叫出妈妈,妈妈,我可以做你的女儿吗?
可她现在已经16岁,是浑身坏毛病的张甜甜,是不知检点的张甜甜,是害蒋峰入狱的张甜甜,是前途未卜的张甜甜,她自问再没有资格做别人的女儿,也不会有人想做她的妈妈。她告诉自己从此就忘了这回事吧,忘了世间有妈妈这回事。
她推开雷天心的怀抱,她说对不起。
过了两天,她跟米粒去太平洋百货逛街,她想挑一件礼物报答雷天心,不管自己有没有选进文工团,她都十分感激雷天心。
米粒看中一条白色蕾丝的公主裙,裙子把她烧伤的部位刚好完美遮住。她赖着不走,来来回回地试,张甜甜心想这下完了,偷不了,售货员都看着呢。
张甜甜对米粒说,不适合你,你都14岁了,不能再做小公主了。米粒快哭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公主。
张甜甜说,你回去挑我的裙子好不好?想要什么都给你。
你的裙子我都看过了,你没有蕾丝的。米粒说。
售货员也煽风点火,一个劲夸米粒美。张甜甜只有300块,在东港海鲜挣的,她想用这钱买条项链给雷天心,这次她不想偷。
张甜甜生气,你再这样我以后不会带你出来逛街了。
米粒嘟嘟囔囔骂了一句,把裙子脱了。顺从跟她离开。没走两步就哭了。她边哭边骂,册那娘的这个世界为什么对我这么坏我册那娘的。
张甜甜说,你给我闭嘴。但她的眼泪也流下来。
我给你顺一件别的行不行?张甜甜不忍心。
你都看见了,那个裙子刚好能挡住(伤疤)。米粒说。
张甜甜说,肯定有别的也可以,相信我。
米粒没理她,一瞬间眼神空洞,她突然问,你有没有试过,去找你的父母?
早找不到了。张甜甜说。
我想找。米粒说。
我想杀死他们。米粒咬着嘴唇说。
他们为什么抛弃我?因为我是女孩儿吗?总是女孩儿被抛弃,为什么?女孩儿的命就贱吗?女孩儿就该被糟蹋吗?米粒越说越激动。
张甜甜想说,你问我我他妈的问谁。但她不能这么说。
张甜甜说,不是的,这个世界也对女孩很好,是咱们刚开始投胎投得不好,以后会好,会转运的。
米粒说,你知道我的疤是怎么来的,是我放火,但你知道那个畜生怎么对我的吗?我册那娘的我从来就没有转运过。
张甜甜说,以后不会了,你相信我,你的坏运气都用完了,以后都是好事。你再忍一忍,我跟你保证,再过五年,也许更快,你现在想要的东西都会有。好不好?张甜甜把米粒拉进怀里,抱住她,像雷天心安慰她那样安慰米粒。
米粒平静一些,帮张甜甜选了一条250块的项链,两人用五十块吃了一顿小笼包。张甜甜只吃了小笼包下面沾着的纸。她说经常有人请她吃包子,没关系。
半个月后,张甜甜独自去太平洋百货,偷了那条蕾丝裙,出大门的时候被售货员追上拦住。因为她态度强硬,跟售货员扭打起来,被警察带回走。
在派出所,她突然感到一阵亲切,刚才的憋屈一下就烟消云散,很奇怪。
后来她看到一个在吃泡面的警察,才想起来,她很多年前也是在派出所吃过一碗泡面,她的命运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
烟消云散的又一下聚集成沙,烟雾弥漫,莫名的恨意突然霸占了她,她曾经从人贩子手上逃出来,从火车站跑了一路跑到派出所,以为警察会帮她找到妈妈,她说得那么详细,她妈妈是什么样子,她妈妈爱唱什么歌,她住在什么小区,她以为她会得救,但他们也许没有用心找,也许错过了,最后把她送到福利院,送到另一个深渊。福利院有个阿姨跟她说,她有可能是被她妈妈卖掉的,她扑倒那个阿姨,死命捶打她。甜甜说,以后你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说完她感到十足泄愤,从此说话越来越脏。张甜甜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妈妈是绝对不可能卖掉她,她妈妈对她有多好,这些逼样的女人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又想到,她可怜的妈妈也许还在找她。
张甜甜想着想着,面色铁青,呼吸困难,被仇恨和心痛扭曲的一张脸。警察都不敢再教育她,让她给监护人打个电话,把她领走就是了。
张甜甜可以给张副院长打电话,但最后跟雷天心打了电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破罐子破摔,她想让雷天心对她失望,想让雷天心不要再对她好,想让雷天心知道她不值得被善待。
一个小时候,雷天心来了,警察问她是张甜甜什么人。张甜甜缩在凳子上,有一瞬间,她希望雷天心跟警察说我是她妈妈,就这样糊弄一下警察就好,让她温暖一下就好。但雷天心说是她的老师。
雷天心让张甜甜晚上先跟她住,明天再送她回福利院。她点点头,又燃起一个希望,晚上是不是可以跟她一起睡,一起睡前聊聊贴心话。她想完这些又觉得自己太贱,太容易有期待,事实已经证明过无数次,她的乐观只能带来更大的失望。
在雷天心家里,张甜甜克制不住好奇地看每一样家具每一样摆件,酒柜里的每一瓶酒,书架里每一本书,同时她要不停告诫自己,这些跟你张甜甜没半毛钱关系,这是别人家,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家。
雷天心还有一个大投影机,她把灯都关了,说要一起看个演出录像,两人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一起用勺挖着西瓜吃。
投影亮了,洒满客厅,把张甜甜罩在里面,十分安全。雷天心说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歌剧女王,希腊女高音歌唱家玛丽亚·卡拉斯,这是她1958年在纽约大都会的演出,是贝利尼的歌剧《诺玛》第一幕咏叹调《圣洁女神》,唱的是诺玛在情感进退两难之际,在夜里对着月亮祈祷,请求圣洁的女神赐给她力量。
黑白屏幕上,一个瘦弱的女人双手抱臂,紧裹着披肩,似乎很冷。她浓眉大眼,表情慈悲而忧郁,她就是卡拉斯,张甜甜还没见过这么抱着自己唱歌的女高音。她一开口,张甜甜更加震惊,无法想象那样醇厚饱满的嗓音是从她削瘦的身体所发出。她的声音穿透屏幕穿透年代却没有任何侵略性地娓娓道来。悲痛兼有深沉的爱。
诺玛的国家被罗马占领,诺玛是出众的领袖,带领人民反抗,但她却爱上了罗马的军官。所以她很痛苦。雷天心说。
她好美。张甜甜被深深打动,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话。
你以后也会站在舞台上唱歌的。雷天心说。
那我也要这样抱着肩唱。
只有气场大的人才能抱着肩又不觉得弱小。
怎么样才能气场大?
我觉得是忍辱负重,不卑不亢。雷天心说。
张甜甜有点害臊,虽然雷天心没有过问她偷东西的事情。
你的经历是你的财富,它会让你的歌声变得深刻,如果你能利用好的话。雷天心说。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我为你骄傲的。雷天心说。
我昨天才知道,你被录取了。你进了金盾文工团,你年纪最小,破格录取的。
甜甜忍不住尖叫,抱住雷天心,不停说着感谢的话。
接着她们又看了卡拉斯的纪录片,卡拉斯离婚后,爱上了希腊船王,这也是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他们一起出海,她还带着她养的狗。她住在一个城堡似的大房子,还有喷泉和花园。她的演出,明星和总统都会去看。
张甜甜恬不知耻在想这一切也会成为她的未来,现在无所谓了,她的未来就要开始,月亮女神就要开始眷顾她,用不着等十年,她想要的东西都会有,她想着想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蒙雪象
蒙雪象有半年没有去过蜜桃汇,没有见过蒙自忠。听洪叔说,蒙自忠有两个店都关门了,他现在很发愁。
你有空回去看看他吧。他可经常想着你。洪叔说。
蒙雪象听着洪叔的话,心里想到了马丽娟,她的生日是3月31,就快到了。他记得因为那天也是数学家笛卡尔的生日,他是第一个为人类争取并保证理性权利的人。蒙雪象跟洪叔说,侬跟蒙自忠刚,我希望他理性一点。
30号晚上12点刚到,蒙雪象给马丽娟打了电话,她很开心,说没白疼他,约他第二天喝咖啡。
他已经半年没见她了。赴约路上,蒙雪象找了一家书店,买了本《茶花女》想送她。
武康路一家咖啡馆,蒙雪象早早到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整个屋里回荡着一个缥缈的女高音,圣洁、悲凉,通往天堂。蒙雪象听得汗毛竖起来,伤感不已。老板说这是亨德尔的歌剧《雷娜朵》里的,叫《让我痛哭吧》(Lascia Ch'io Pianga)。
音乐把蒙雪象冻住了一般,仿佛琥珀,他一动不动沉浸在里面,没注意马丽娟已经坐在对面。
马丽娟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听了一遍又一遍。期间马丽娟的手机屏幕一直静音闪烁来电,她把手机扣在桌上。蒙雪象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机,金属机身,竟然没有键盘,可能是触屏,整块都是屏显。
马丽娟说,怎么有这么好听的音乐。
是啊。蒙雪象说。
让我好想哭,但我觉得好幸福。马丽娟说。
我也是。蒙雪象说。
好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被老天原谅了。马丽娟说。
你本来也没做什么坏事。蒙雪象说。
我不纯洁。马丽娟说。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人,你只是爱讲脏话。蒙雪象说。
我现在不讲了,你没发现吗?马丽娟说。
是哦,那你简直纯洁得像圣母玛利亚。
哈哈哈。马丽娟大笑,她今天没化妆,身上没有刺鼻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长期的夜生活让她有点憔悴,但她的眼睛神采奕奕,笑起来像个学生。
他也说我很纯洁。马丽娟突然害羞,低着头说。
那他是个好男人,是吧?蒙雪象说。
嗯,我觉得他很好。虽然不是局长的儿子,但也很贵族。马丽娟说。
真好,你是把纽扣落在他家了吗?蒙雪象说。
马丽娟摇头,说,我把避孕套落在他家了。
哈哈哈,也很浪漫。
他长得是不是贼帅贼有风度?蒙雪象问。
那必须的。
马丽娟继续说,他头发是银的,不是老啊!是少白头。他的脸特别英俊,鼻子又高又挺,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有点鱼尾纹,他的嘴唇也特别好看,饱满,怎么亲都亲不够。他的脸有点晒伤了,因为他喜欢待在海边,喜欢游泳,他不涂防晒霜,因为他说涂防晒霜对大海不好。马丽娟笑笑。
“……他很高,身材我是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的,你知道我见过很多男人。他特别温柔,善良,他喜欢我不化妆的样子,他给我找了新的工作,我下周就去久光百货,卖男装。他不嫌弃我之前的经历,我都告诉他了,他只是说,我受苦了……”
马丽娟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怎么配得上他,我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好的男人?
马丽娟泣不成声,而且他爸很早就去世了,不会不让我们在一起。
蒙雪象也哽咽,你当然配得上了。
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的。
蒙雪象握住她的手。
他这两天在外地出差,等他回来,你来见见啊!马丽娟说。
好的。
马丽娟的手机再次闪烁,蒙雪象问这是什么手机,她说这个叫iPhone,国内还没开始卖呢,下次去香港给你带一支来。
马丽娟又自言自语道,那我还是接了电话吧,毕竟手机是这货送的。
马丽娟瞬间换了副表情,假笑自觉浮上来,电话一通,她嗓子甜亮而有距离。
“范总,我真的不过去了,我给你推荐一个妹妹好不好……不开玩笑的呀,人家要回老家了呀……如果只庆祝生日的话,那我带我弟一道去……”
马丽娟挂了电话,一阵烦躁,开始翻包,是在找烟,没找到,又大喊服务员来。
蒙雪象说,戒了就别抽了,忍忍过去。
不忍,我明天再戒。
马丽娟给了服务员100块,让他买包红双喜来,不用找钱。
晚上跟我去玩啊。马丽娟说。
你不想去,对吧?蒙雪象问。
马丽娟点头,最后再忍一次吧。毕竟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在我身上没少砸钱。
砸不砸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我还是觉得,戒烟了就不要复吸,上岸了就别再下水。蒙雪象说。
他说就是过生日,没事,所以叫你陪我啊,去不去?马丽娟问。
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应酬。蒙雪象说。
嗯,也是,好好学习,不忘初心。马丽娟说。
侬刚撒?蒙雪象问。
哈哈哈哈,我编的,我挺有文化的吧。马丽娟说。
服务员送来烟,俩人出门,马丽娟蹲在地上抽烟。
蒙雪象想了想,没有把书送给她,他觉得茶花女的下场不好,而她已经有了全新的生活,她不是茶花女。
蒙雪象说,你别蹲着抽烟啊,注意点形象大姐。
嗨,我每天端着,端了一个月了,跟你还端呐?
你真是不忘初心。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