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鹤妈妈态度坚决，儿子断了一腿条，至少要蒋峰在少管所待六年。

甜甜跪在董鹤家门口，电视剧里学来的，跪了一夜，求董鹤妈妈网开一面。她去问过了，蒋峰16岁，又没把人打死，怎么可能要关六年？

董鹤妈妈裹着一件黑色羊毛披肩形容憔悴妆容精致走了出来，张甜甜又被她的时尚品味折服，两年多来，董鹤妈妈每次亮相，都深深印刻在张甜甜脑海里，她买的偷的地摊货都在试图向董妈妈的品味靠拢，她喜欢她的打扮，喜欢她的气质，她偷偷想过好几次，她要是有这样的妈妈就好了。

董鹤妈妈镇定而疲惫地打量张甜甜，说话也很平静“小姑娘，老结棍了。先勾引我儿子，然后又教唆小流氓打我儿子。你到底跟我们家有什么仇？”

张甜甜的脸发烫，烫得她不停流冷汗。

张甜甜努力平静下来，“阿姨对不起，你要我做什么，才能放过蒋峰？”

“什么叫放过不放过的，你说话讲讲理，是你不放过我们家董鹤。你到底要把他搞成什么样子才算完？”

张甜甜感觉自己没法再张开嘴了，也不敢抬头再看董鹤妈妈的脸，她的骂声像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她身上。不，她没有骂一句脏字，她只是像个可怜的母亲，在乞求她，乞求她这个扫把星能离董家远一点，乞求她不要再祸害人间。

“小姑娘，做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董鹤妈妈最后说了一句。

上海市少年管教所在松江区的泗泾，马路宽阔，两旁农田无垠，空气质量很好。农田中间，一块区域，是几万伏的电网，被铁窗罩着的灰楼。

少管所门口有一座大雕像，一个女人怀抱着孩子，面容沉静。甜甜去少管所看望蒋峰，站在雕像下面久久地仰望着那个女人。

见到蒋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蒋峰说，你给我唱首歌吧，你不是当领唱了吗？

张甜甜迟疑一会，点点头。再一次唱起《绿岛小夜曲》。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了你的窗帘。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的向你倾诉……”她在想生活太苦了，她为什么会叫甜甜？

第二次再去看蒋峰，甜甜告诉蒋峰她参加了全国中学生合唱比赛，获了金奖。蒋峰告诉她他当成了“飞行员”。“飞行员”就是每天早晨6点去每个房间倒马桶洗马桶。

又过了一个月，甜甜告诉他，她参加了全国校园歌手大赛，进了三试就被淘汰了。蒋峰告诉她，他因为马桶洗得干净被推荐到了食堂后勤洗碗。

甜甜终于忍不住哭了，蒋峰安慰她，班长跟我们讲，一个叫海参崴的作家说过，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进过监狱，没有得过梅毒，就不是真正的男人。我没得过梅毒呢。

甜甜说，你还年轻，有机会得的。

蒙雪象

蒙雪象参加了中考，考上全国重点的华师大四附中。那之后没再见过张甜甜，她的手机号注销了，QQ也不亮。他去过哈佛网吧好多次，网管说没见甜甜再来过。也去过黄陵中学，她不再热衷于校门口游荡了。蒙雪象不敢去学校里找她，没有理由。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听她的歌单，每一首都是他给翻译过的，他最喜欢奥康纳的一首《Nothing compares to you》听了上百遍，他听蒋峰说过张甜甜唱歌很好，可是他还没听过。

在高中，他依然是班里个头最小的，虽然他每天坚持喝奶跳绳。好在重点学校的学生全部精力都花在学习上，没空欺负别人。

对蒙雪象来说，数理化就像吃饭拉屎一样，是某种本能反应，他的理解力较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任何题目看到一半就明白出题人的意思，明白什么是用来迷惑人的，什么是最关键的。不得不说这是蓝小妈的功劳，她十多年的从业经验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波客人里，她扫一眼就知道这里面谁买单、谁蹭喝蹭吃、谁求人办事，谁其实是政府官员，从进门顺序到座位顺序，什么样的人安排什么样的小姐，蓝小妈心里都有数。蒙雪象自然耳融目染。

他看过的东西会自动贮存在脑里，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非常满，不跟他商量就装进去无数有用没有用的信息。心里却非常空，好像破了一个洞那样，有点什么都会哗哗地流走。

也有开心的事，就是他下面长毛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蜜桃汇的姑娘们也知道了。大家还要跟他玩火烧小鸟的游戏。这是场子里“少爷”的游戏，在内裤里放一张纸巾，点燃一边，再迅速从另一边抽出。没有危险性，但会烧掉几根毛，蒙雪象抵死不从。

他迎来了迟到的青春期，却没有可以投射的对象。只有小姐姐们不厌其烦地调戏他，姑娘还拿他打赌，谁会给这小雏破处。大家都跃跃欲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他都受用，都给足面子，也时不时揩油，他管这叫礼貌性流氓回敬。

他也有身体反应，但宁可回家打飞机。当然不是看不起姑娘们，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一种很落后很保守的观念控制住了，他像个傻逼一样，只想跟最爱的人做爱。但他又想不通为什么在小姐面前可以游刃有余，在张甜甜面前就像个傻逼。而现在，他连做傻逼的机会都没有。

他只能在每次手淫后，痛哭一场，边哭边擦两腿间的精液。

蒙自忠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断了手筋的白衬衫养了一群流氓时不时就到店里捣乱，发生过几次严重斗殴。

有一次来得太突然，蒙雪象正在蓝小妈的办公室里教马丽娟申请贷款，哦不，她现在不叫马丽娟。10年以后，起洋名的风气又兴起了，尽管老外很少来这种地方，尽管很多姑娘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也不能阻止她们开始互叫艾米儿，南喜，葛瑞死，踢哪，都是拜托蒙雪象给她们起的，马丽娟现在叫玛格丽特。蒙雪象原来给她起的英文名叫Mary\Melody\Mandy ，连Mango都起过，她全不满意。直到蒙雪象无意说起了《茶花女》的小说，里面的妓女叫玛格丽特，马丽娟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巴黎的茶花女啊，这辈子头胎成黑龙江的马丽娟。

马丽娟总是缠着蒙雪象让他再讲几遍茶花女的故事，还问他，玛格丽特应该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贵族啊，好像是局长的儿子。

哇，应该贼几把有钱有风度，是吧？

那必须的。

我为啥喜欢他的？

好像是你丢了个纽扣，他一直珍藏着，后来有一天还给你，你就贼几把感动，还送了她一枝茶花。

我操，我这就感动了？我他妈的也太好糊弄了吧。

你懂不懂爱情啊。你是一个啥都不缺的女人，每天就是花钱和开爬梯，送你啥你都不稀罕了。

我操，有道理啊。马丽娟恍然大悟，纯真得不像话。

然后他娶我了吗？

他想娶，他爸不让。他爸给了你一大笔钱让你离开他儿子。

我操，这不是跟现在的破电视剧一样吗？

那是后来的电视剧都学人家的，你是开山鼻祖。

有道理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老早以前的，19世纪吧。

那我要那笔钱了吗？有多少？啊我该不该要啊好头疼。

哎呀你自己看书吧。

我看了，贼几把磨叽贼几把酸，看得我奶疼。

你看书的时候要把奶罩摘了。蒙雪象说。

你给姐姐摘。马丽娟笑嘻嘻地说。

蒙雪象转过头，害羞笑笑。

就知道瞎比比。马丽娟哼一声，又回到座位上。

玛格丽特因为人甜奶大性格好，聊天还能聊小仲马，一度成为蜜桃汇最受欢迎的小姐。挣的钱可以全款在上海内环买房，但蒙雪象跟她讲，土鳖才用全款和现金买房，再有钱也应该贷款。

小姐们在理财和品位上都迷信蒙雪象，他说的一定是对的，谁都会坑我们，姐妹情谊也不能被信任，只有蒙雪象不会坑我们。

马丽娟穿着紧身低胸裙坐在蒙雪象对面，两颗胸几乎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盯着蒙雪象，蒙雪象熟视无睹。

你把这填一下。蒙雪象把表递给她。

姐问你，你是不是在你们重点高中搞对象了？操的妞都是智商贼高的？

重点中学的妞都不好看，比你差远了。

切，诶，我想起来了，你初中喜欢的那个女孩呢？

哪个？

蒙雪象心里再清楚不过。

就那个，贼可爱的，有一次在久光碰见的。

嗨，我早忘了。我喜欢的女孩多了。

没良心的臭小子。

这时，他们都听到了门外接连的尖叫声。

马丽娟下意识站起来，蒙雪象挥手让她坐下，自己走到门口，门一拉开，迎面栽进来一个满脸血的男人，倒在蒙雪象身上，马丽娟大叫，关门，快关门！

门外人慌脚忙，蒙雪象推不动男子，男子卡在门边，血淌一地，看不清是哪里受伤。马丽娟从衣柜里掏出一个电棍扔给蒙雪象，每个办公室都备着电棍。

蒙雪象一手抓住电棍，低头开开关，迈腿出门，还没迈出去，被倒地男子绊倒，电棍甩出去，他伸手抅，瞬间被电晕。

我操操操操，马丽娟爬过去，把蒙雪象往里面拖，又把男子蹬出去。

蒙雪象醒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差点吓尿。

不是你的血，马丽娟摸摸他的脸。

蒙雪象赶紧坐起来，问怎么样了，马丽娟说警察在外面呢，我马上也得出去。

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呢！

你很勇敢啦。要不是你，我得被捅死。

我啥都没做就晕了。

不是的，你再躺会，我等会过来。

贷款表格洒了一地，蒙雪象把它们捡起来，有两张沾了血。他突然感到恶心，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带血的作业本。低头就吐了。

蜜桃汇再次被查封，多人受伤，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蒙自忠已经无力周旋，他因为长期酗酒动怒，肝坏掉了，浑身软疼，时常吐血。

有一阵子，蒙自忠做了个小手术，要暂时挂着尿袋，他挂着尿袋，还在各种场子陪客喝酒，拉拢关系，想要重振旗鼓，这样豁出去的精神感染了大家，每个人都在想办法，没有人想离开。一次饭局，蓝小妈眼见蒙自忠的尿袋由黄色慢慢染成了红色，大惊失色，赶紧拖着他走，开车奔医院。

送得及时，没有大碍，蒙雪象和洪叔都在房里陪夜，半夜，蒙雪象被蒙自忠的声音吵醒。他看到蓝小妈还坐在床边，握着蒙自忠的手。

你能不能别在这儿耗着了？蒙自忠说。

老娘愿意。蓝小妈说。

你那个男朋友呢？

哪个？

那个台湾人，高高帅帅的，看上去比你小20岁的，黄医生，是吧？

狗屁，我哪有那么老。

他是什么医生？妇产科？

人家是牙科，还是博士呢。

哦，怪不得你新做了一圈烤瓷。

切。

你以后能不能找点对你有用的男人？你胃不好，能不能找个治胃的医生？

我的心也不好。

那再找一个心脏科的。

我的心别人治不了。

蒙自忠很久不说话了。

你记不记得我几岁跟着你的？蓝小妈问。

我不记得了。蒙自忠马上回答。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几岁了？

我不知道。

从雪象出生到现在，16年了。

你要不要睡一会？这两天你太累了。蒙自忠说。

蓝小妈肩膀颤抖，一手捂着嘴，但还是有呜咽漏出来。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想换什么男人就换什么男人，多自由多开心。蒙自忠说。

蓝小妈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我送你一辆车好不好？蒙自忠说。

去你妈的。蓝小妈哭着说。

轮到蒙自忠沉默。

我知道你去年还飞去看她。蓝小妈说。

你说你为什么这么贱？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蓝小妈继续说。

你比她好多了。蒙自忠说。

去你妈的。蓝小妈像是受够了他的虚伪，丢下一句话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