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蒙自忠切了三分之一的肝，蓝小妈精心照顾，蜜桃汇惨淡经营。蒙自忠休养半年，气色转好。

蒙雪象住到了洪叔家，洪叔住在复兴西路一栋老洋房，三层都是他的，有一间房打造成走入式衣帽间，放着他一百多双鞋子，五十多顶帽子，和两百多条领带。一间房用来冥想，从墙面、屋顶到地面都刷成看不出边界的白色，墙上挂着一幅基里柯的画《一场慰藉》，他经常在一团白色里打坐。蒙雪象小时候很崇拜他，但现在觉得他有点装逼，故作清高，从不领女人回家过夜。

很快蒙雪象就知道是为什么了。那天他在蜜桃汇帮忙做账，阿鑫一脸窃喜跑进来，拉他出去，说看热闹。

大堂休息室，一个中年妇女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骂着。

恶心，真是要恶心死我，不要脸，真是不要脸。

你老公不在这儿，都找过了，你赶紧走吧。蓝小妈说。

我不会走的，你把我老公屁股洗干净了还我。

嘴够脏的，你老公的屁股你自己洗去。蓝小妈说。

你们给弄脏的。好好一个男人给你们玩坏了。妇女说。

你说话注意点，我们是正规娱乐场所。蓝小妈说。

我呸。恶心。妇女啐一口。

蓝小妈使眼色，保安们上来就架起妇女。妇女有点着急，两腿扑腾着。

妇女吼，我都看见了，两个大男人的屁股，真恶心，床单我都烧了。

蓝小妈把车钥匙给保安，把她送回家。

蒙雪象和阿鑫在门口看着，不时窃笑。

你们是不是有一个老鸭子，老屁精，一把年纪还出来卖。妇女手扒着门。

听不懂你在瞎讲什么。蓝小妈点根烟。

一个姓洪的，穿得花枝招展的，是不是你们的鸭子？还是你们的老板？你们大淫窝，养一群老屁精，我呸。妇女说。

蓝小妈忍无可忍，上前给了她一耳光。

蒙雪象和阿鑫彼此看一眼，不笑了。

妇女大叫杀人啦杀人啦，挣脱保安，往地上躺，保安要踢她，蓝小妈制止，她迅速吸了一口烟，然后摁灭在烟缸里，提提高腰裤，腿一迈，跨坐妇女腰上，保安们蹲下，按住妇女的手脚，蓝小妈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又抓起她的头发，警告，再敢乱讲，把你的嘴撕烂。

蒙雪象看不下去，转身走掉。回到办公室，洪叔一个人在，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撞，赶忙回避。蒙雪象坐位子上，继续翻开账本，查看。

洪叔清了清嗓子，又咽了口唾沫，没讲话。

过了一会，洪叔又清清嗓子，蒙雪象抢先开口。

洪叔，你知道吗蓝小妈竟然喜欢我爸。 

嗯。

我爸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你爸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啊。

切，女人都喜欢这样的？

反正挺多女人喜欢他的，你知道。

难以理解。

哈哈。洪叔总算轻松一点了。

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喜欢几个男人吗？蒙雪象说。

洪叔想了想，说，我认为可以，不光女人，一个正常人，就是可以同时喜欢几个人。比方说，你爱吃的海鲜粥，里面有虾有贝有蟹腿有海参，每一样你都爱吃，而且一起吃味道更好，对不对？

洪叔又开始装逼了，蒙雪象放心了，他可不想他们之间变得尴尬。

所以人类不应该一夫一妻？ 蒙雪象说。

反正我要是人类设计师，我不会设计这么虚假的东西。洪叔说。

虚假吗？蒙雪象说。

一夫一妻造就了多少谎言啊。夜总会里的那些男人，每天要撒多少谎啊。洪叔说。

没准有的人就只想一夫一妻呢。蒙雪象有点委屈。

土鳖吧。洪叔说。

蒙雪象皱皱眉。

洪叔继续说，我那天看了一本书，推荐给你啊，好像叫《平面帝国的浪漫故事》，说的是，在这个世界里，妇女是直线，工人是三角形，专业人员是正方形，绅士是五边形，贵族是多边形，最高级的人是圆形。只有最高级的人可以进入第三维空间。人拥有的边越多，他的社会级别越高，配偶也越多。

这故事太歧视女性，土鳖吧。蒙雪象说。

这是1884年英国人写的，那会英国妇女都没有投票权呢。洪叔说。

噢。蒙雪象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形状了？蒙雪象继续问。

我是红旗下的五角星啊。洪叔说。

哈哈哈。

你要成为一个圆形，你要进入我们见不到的世界。洪叔说。

没想过，无所谓。蒙雪象说。

那你应该想想了。洪叔说。

我干嘛要想。蒙雪象说。

你是不是该到叛逆期了？洪叔说。

切。蒙雪象耸耸肩。

洪叔又跟他说，他当年在监狱的时候，因为打过招呼，不用干太多苦活，整日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开始看书，什么书都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再结合实践，不小心参透很多人间真相啊。蒙雪象想问洪叔是不是在监狱的那段时间开始喜欢男人了，但还是问不出口，只好说，那你真的很好学，蜜桃汇的人也经常无所事事，但他们都不会看书。

有一个人不一样。洪叔说，Vivian就不一样。她不仅好学，还刻苦。

洪叔说完立刻觉得不妥，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很久不再提起Vivian了，蒙雪象上初中前，她每年都回来看他，给他买很多美国的漫画、电子产品、运动鞋、钙片维生素，后来他上了初中，总被人欺负，一度状态很差，不愿意再见到Vivian，Vivian那年暑假待了一个月，蒙雪象一面都不见。Vivian在蒙自忠家里的贮藏室看到她给蒙雪象买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打开过，几个箱子堆在贮藏室，落满了灰。Vivian便不再回来。

洪叔说，既然说起了她，我就都告诉你吧，她最近回国了。她还写书了，叫——

——跟我有什么关系。蒙雪象打断他。

有关系的，你没看蓝小妈最近心情很不好啊。洪叔说。

她不喜欢蒙自忠不就好了。蒙雪象说。

洪叔沉默一会，背过身，说，我有时候觉得，做人好悲哀，没法控制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

洪叔头低下，似乎还有很多话，都咽下去了。蒙雪象紧紧握着铅笔，在账本上写了一个 甜甜，又马上划掉，划成一个黑球。

张甜甜

张甜甜初中毕业，成绩太差，哪都没考上，想去春晖技校，学费不够。热衷慈善的女演员赵新有两年没再来过，她写信给赵新，希望讨笔学费，没有回应。

甜甜经常能收到蒋峰满纸错别字和乱用诗句的来信，蒋峰说是劳改班长让他们多写信，多引经据典，提高文化水平。

蒋峰写信说你应该好好学习，可能会有个好出路，条条大路通罗马尼亚。又说我在春晖技校的操场国旗下，埋了500块钱，挖了用，是我的一片冰心在玉壶。

张甜甜回信，半夜去挖了，只有50块，可能在地里贬值了吧。

蒋峰写信，学费不够的话，曹杨一中姓蒙的，问他要点。他够义气，不会不给，人在江湖飘，几度夕阳红，能要多少是多少。

张甜甜回信，找了，他不在曹杨一中了，说不定也蹲班房了。

蒋峰回信，哎，世道变坏了，平时多穿点。

张甜甜看到回信，心想什么鸡巴玩意儿什么叫多穿点。

张甜甜有蒙雪象的QQ，但不想找他要钱。她早说过会罩着他，她是当大姐大的，怎么能问小弟要学费？不要太寒酸。她的自尊所剩不多，不能再透支。

张副院长发现她最近不再穿那些又窄又紧的衣服了，面上也心事重重，知道这个拉三前途灰暗了，找她谈话，表明态度，说她可以继续留在福利院，留到18岁再说。张甜甜嘴上表达感激，心里是一点都不想待在这儿了。

因为没有学校收留，她很羞愧，每天大量时间在二楼帮忙，照料那些先天残疾的儿童，吃喝拉撒康复训练，她手脚麻利，十分老练，心里却百般折磨，有怜悯就有烦躁。有一个男童，智障，有暴力倾向，动不动就尖叫，喉咙总在发炎，有几次他尖叫的时候，张甜甜哄劝未果，也跟着尖叫，叫到嗓子疼，眼泪都飙出来，获得瞬间释放，但一住嘴，空气中弥漫着屎尿的味道又困住她。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有把大火烧了这一层呢？这些孩子们就不再受苦了。但马上她又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彪子劝她去打工，可以到他现在做事的店里，甜甜去参观了一次，在淮海中路雁荡路，东港海鲜大酒楼，地板脏污的后厨，彪子蹲在地上刮鱼鳞，浑身腥臊，满手血痕，甜甜并不怕吃苦，只是她想如果就这么做个底层的服务生，那这么多年在福利院就白白忍受了。

甜甜回去继续写信，第二封、第三封，都石沉大海。平时她写作文每次都写不够100字，但是求助信每封都写到500字。她觉得这太浪费她的文思泉涌，还不如多抄几份，同时寄给区教育部、市教育部、上海市现代职高、上海市三十三中。

一个月过去，没消息。张甜甜思前想后，去搞了个年满18岁的假身份证，到东港海鲜上班，从中午11点到3点和下午6点到晚上12点，一小时挣10块。

有一天中午，她去送餐，一盆十三香小龙虾，一盆黄焖小龙虾，送到淮海中路思南路上海三联书店。很近，她骑着电驴一下就到了。书店在搞活动，是个旅美女作家的签售会，时间还没到，已经有人在排队。

叫餐的就是那个女作家，别人叫她薇薇安（Vivian），休息室里人很多，她坐在最里面，穿一身黑色西装，短发，淡妆，正埋头签名。张甜甜挤进去，喊着，阿姐你的小龙虾到了。Vivian没听到，张甜甜又开嗓，却被人推了一把，直接磕到桌子角，外送袋子脱了手，小龙虾泼出去，淌了一桌。

张甜甜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她在店里端盘子，不是碎了就是洒了，老板还算好心，没计较，让她平时多练臂力。其实有时候是她故意的，客人不老实，摸她屁股，她一定会回击，还拿大龙虾往客人裆里扎过，工钱没少扣。所以现在她多是跑腿送餐。

张甜甜连忙道歉，用自己的袖子抹桌子，但有几本书都搞脏了。张甜甜说这些弄脏的书，她买下来。工作人员骂她不长眼，Vivian说不要说她了，没什么。Vivian让他们清理好，说自己出去抽根烟。

一本书28块钱，张甜甜买下五本，三天的工钱没了。

张甜甜抱着五本书灰头土脸出了书店，放进电驴的框里，她翻了翻书，书名叫《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甜甜快速浏览了一下，“这些女人，哪怕命运飘摇也能自得其乐，可以兴风作浪，但绝不拖泥带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们格外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奉献的，她们是如此自由，自由才是深渊，自由领导人民发疯。”

张甜甜看完更来气，心想什么鸡巴玩意儿？这个作家一看就养尊处优，没生活，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她想要的？装鸡巴什么蒜，张甜甜准备扯了书，手都起了，发现Vivian就在旁边抽烟，手又轻轻落下，抚了一遍，说，阿姐你写得真好。

Vivian大笑，你是不是准备要撕？

哪有的事。张甜甜说。

没关系，你看了才撕，已经很尊重这本书了。Vivian说。

甜甜有点不好意思，说，刚才谢谢你，你都没骂我。

你一个小姑娘，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骂你干嘛。Vivian说。

你都有儿子了？那你看上去真年轻。甜甜说。

你几岁出来做事的？不喜欢上学？Vivian说。

张甜甜不响。

Vivian说，我很早就出来做事体了，也当过服务生，要有客人骂我，我一定会往他盘子里吐口水，或者拿脏抹布挤水进去。

甜甜笑起来。

所以你不是一直有钱的？那你怎么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你想要的？甜甜问。

我看你挺机灵的，我跟你保证，再过十年，也许更快，你现在想要的东西都会有。Vivian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甜甜问。

不知道，但我知道并不难。Vivian说。

那我现在呢？该怎么办？甜甜说。

先把这个工作辞了，你不适合伺候人。Vivian说。

噢。张甜甜又忍不住笑了。

我要进去了，再会。Vivian掐了烟。

再会。张甜甜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