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卧床的日子,Richard百忙之中还在照料她,几乎每天晚上来看她,多数时候没有话,只是陪她看一会电影,有时只是十分钟,有时候一晚上。电影也是他选的,不是这个大师就是那个大师,她看得一头雾水,觉得时间难熬,后来他会给她讲解,时钟代表什么,梦境怎么理解。她渐渐体味出一点意思。
今天看的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他们前几天看完了《蓝》和《白》,甜甜跟Richard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妈妈带去吃一家法餐馆子,那里都是红蓝白三种颜色的,妈妈还说未来要送她去法国。
她想也许Richard会帮她找到父母,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他一定可以的。
Richard说,你记住,现在你已经重生,已经不是一个还在想妈妈的小孤儿。强大的人从来不会没完没了回头去看。就像我从来不会想念贵州。以后你看到红白蓝,应该想到法国大革命,想到博爱平等和自由。
这些离我很远,我想不到。
所有的中国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从来都没有博爱平等和自由。
哦。甜甜心里想什么鸡巴玩意。
当然我觉得你跟大部分中国人不一样,在你眼里,不管多大的领导和楼下的东北保安都是平等的,你不虚伪不做作,所以我会喜欢你。
那我也可以博爱吗?
博爱的前提是自爱,你应该先学会自爱,包括不要撒谎,不要轻浮。
Richard又说只要能听懂每个段落的交响乐,就能知道导演想表达的东西。《红》的弦乐和木管,诉求是爱所有,爱宇宙里每一个漂浮的沉渣。《白》大量的探戈,说的是底层、性、还有点阴谋。在性面前,所有人都平等。《蓝》的打击乐和女高音。太悲痛,之后得到的解脱才更可贵,才是真正的自由。
提炼出你的感受,感受力很重要,对一个唱歌的人来说。他说。
张甜甜点点头。
深夜,他留下跟她一起睡觉,他躺在她身边,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他平时的生活很累,他的生活里没有真话,别人跟他说的和他对别人说的,都是谎话,或者不说真话只说废话。他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人都要堤防,每一个人都可能要害他。
唯一真实的时候只有跟你在一起,可以说出心里话。他说。
他一下变得脆弱,他从不流露这种脆弱。
张甜甜看到他的脆弱,原谅了他的暴力。似乎又重新爱上了他,他是如此睿智而真诚,如此强大而脆弱。
她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她试着提炼了他的脆弱,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情不自禁捂住了嘴,没敢说出来:为什么很多高官都折在了情妇手里。他们唯一可以放松的时候,暴露的时候,就成了致命的把柄。
Richard是很谨慎的人,谨慎到她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她够傻,他看中了她的傻。他挑选的情妇是白纸一张,浮萍一棵,无亲无故,无根无崖,像是世界上多余出来的一个人,可以随时消失,没人惦记。
他也是很挑剔的人,对泄欲的要求也高,他要符合自己审美和品味的泄欲工具,宁愿挑一块泥坯,花很大心思去塑造。
张甜甜想到这些的时候突然脊背发凉,她的理解力加深了,恐惧也加深了。她脑海里回响着《红》的交响乐,通向希望,通向悲壮。
过了几天,医生来吴兴路复查,章医生是Richard的私人医生,一个沉默的老头,负责他的健康状况,现在也负责张甜甜。章医生比张甜甜还要了解她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曾经以为这是尊贵的象征。后来她才知道Richard这么做是对她的不放心大于对她的关心。怕她隐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尤其Richard不喜欢带套,她有吃长期避孕药,当然她以为是避孕药,章医生给她的。
章医生说骨头养好了,她也觉得一身轻松,骨头都能变成翅膀飞起来的轻松,要重新做人,她想,该吃的苦也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了,苦不想再吃了,享福又太容易厌倦,她决定像正常人一样,适当吃苦,适当享福,可能会得到适当的幸福。
她联系Richard,问他去音乐学院的事怎么样了,她想学习,在Richard给她讲过电影后,她觉得自己理解力提升了,理解了知识的奥妙和趣味。她原来是不开窍,不开窍的人是没法学东西的,不吸收。
她想她说了这些Richard一定会很高兴。Richard果然是高兴的,但是他说,读书的事情先放一放,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事情?
孩子,你有孩子了。
张甜甜听到这两个字,脑袋轰隆一声。
我可以不要吗?
别说傻话,晚上我来看你。
我不想要,真的,我求你——
——没有女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
你忘了我在哪里长大了?
听话。Richard挂了电话。
张甜甜呆坐在地上,好久才回过神,再一次确定,打掉孩子,不管几个月。她换了衣服,洗了把脸,准备出门。
Richard先到了,一把抱住张甜甜,几乎含着泪,说很感谢她。
她拼命摇头,说不出话来。两手扒着他,像条快的死鱼一样无法站立,难以呼吸。
Richard找了一个24小时看护张甜甜的人,形影不离。她不能做任何伤害自己伤害孩子的事情。
张甜甜反抗过一阵,最后发现自己不敢去死。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在Richard面前越来越没有尊严,因为她可交换的价值越来越少,如果有孩子,它可以替她回报一部分。
她有时候也开心,有时候很沮丧,更多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自言自言,妈妈,我要做妈妈了。妈妈,我要做妈妈了。
作为怀孕的奖励,Richard再次带她去日本度假。
这次有他的朋友接待,从冲绳、北海道、京都到东京。
张甜甜又开始麻痹自己,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她什么都会有,除了一部分的自由。可自由有什么用呢?
出国前一天在环球金融中心吃饭,Richard跟她说,你看外面的这些人,在上海打拼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了自由在打拼。他们以为的自由只是财务自由。他们每一个人都愿意用自由交换权力和金钱,他们也的确是这样在做的,中国人从古至今不知道自由为何物,让他们坐稳奴隶就是给他们最大的恩赐。
不是的,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有钱,他就不会在乎钱了,他会在乎别的。张甜甜说。
是不是在乎钱跟他有没有钱没关系,跟他的教育有关系。比如我们的教育就很棒,可以说是伟大。
它让穷人只想变成富人,让富人只关心自己的钱。Richard说。
富人怎么还会关心自己的钱?甜甜说。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的钱就随时有可能被我们拿走。当然我们也随时可能被人踢掉。没有人有保障,也就没有人有自由。
你说的太可怕了,而且跟我政治课上讲的不一样。
哈哈哈,那你觉得为什么要上政治课呢?
张甜甜不再说话,她看向他和他身后深不可见的力量,他们摧毁着她,摧毁着像她一样的年轻人。也将继续摧毁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和千千万万个孩子。他教她去感受去思考,去像一个高贵的人那样活着,诚实、朴素、好学,又告诉她,她从来都没有自由和尊严,不是因为她孤儿的身份造成的,也不是被Richard剥夺的,而是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孩子都是孤儿。
她想起了在文工团的日子,她的同伴们,在升旗和操练中,在部队演出和军人的掌声中,总能被一种自豪的力量感召和鼓舞,完全自愿听信和服从,并得到巨大满足和幸福。
忘记自己,忘记个体,这就是最大的恩赐。
我已经给了你最好的选择。没有这一项,你再怎么选都是下下策。Richard说。
是的,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我应该知足。张甜甜泡在温泉里,再次达成和解。
这一路上,Richard又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温柔有趣。他甚至说起了自己的家庭。张甜甜猜到他可能有老婆孩子,但从未过问。他说儿子在波士顿读书,跟他很疏远。他觉得没关系,他尊重儿子的所有选择,并不因为他是他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他尊重优秀的努力的人,他看重一个人的智识和理想。
所以我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我也一直这么督促你的,是吧?Richard说得真诚而动容,张甜甜就是这一刻对他产生了憎恶。他打她的时候她并不恨他,因为她更相信是自己有错,但现在,她恨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和分裂,还是他都明白依然要自欺欺人。
他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个优秀的努力的人,他只是想要一件顺眼顺手的工具。甜甜把话咽进肚子里,反正现在肚子大了,能盛放很多东西。
到东京的那晚,Richard要和朋友谈事,张甜甜坐在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果汁。他们谈话内容都是暗语,她能明白一些,她发现这是不好的势头,Richard曾经很注意隐藏自己的所有事情,什么都不流露给她,这是对她的保护。但现在他打定了她不会离开他,模糊了界限。
张甜甜叫来了莫吉托,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她察觉了Richard的眼神已经按耐不住,又开始了对她的反感。
张甜甜说她要去逛街,Richard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把酒店地址的卡片给她,让她等下打车回去,也没有让人跟着。Richard说,你看你还是有自由的。
张甜甜站在神乐坂的街头,环顾四周,灯火温柔。
甜甜想要不自己就跑了吧,她小时候干过这样的事情,她可以从人贩子手里跑掉。还是她5岁的时候。
现在她肚子微微隆起,如果跑了,她该怎么买机票怎么去机场,怎么回上海呢?就算回到上海,如果Richard停掉她的卡,她该怎么养这个小东西呢?回到海鲜店送外卖吗?她已经过惯了好日子,她再也吃不进去什么剩饭剩粥,她甚至都不能忍受坐地铁坐公交。
她又看到Barneys New York,她蛮喜欢这个买手店,上海都还没有。
她终于没有勇气再跑掉。
甜甜进店里,直接找一个中国导购,帮她试和挑,她买了一双浅色牛皮长靴,直接换上,脚上穿的是上个月刚买的,她对导购说,我不要了,帮我扔掉好了。导购看她脱下来的鞋,说,这个是Jimmy Choo的缎带印花机车短靴,这么新,很多明星都有同款啊。
甜甜说,我最烦的就是明星同款,谁要跟那些拉三同款。导购说,那您给我吧。咱俩差不多大小。甜甜点点头,想起了少年时代的蒋峰,他也穿了别人不要的鞋,她当时站在旁边,是那么无地自容。
她从Barneys New York出来,径直走了下去,从表街走到里街,感到口渴,东京街头到处有饮料自动贩卖机,她研究了半天不会用,只好进了一家小酒吧。
酒吧只有一个长条吧台,一个bartender。她坐上去,要了一杯伏特加,bartender瘦瘦高高,头发有点长有点卷,像小田切让。他很热情,两个人语言不通,他们写汉字交流。他是店的老板,横滨人,也是一个乐队的鼓手。当他知道她是一个歌手后,很高兴,坚持又请她喝一杯马提尼。
他说他的乐队叫渋さ知らズ,成员最多时有一百人,他放了他们的MV,群魔乱舞,比起乐队更像一个马戏团,有人在台上乱窜,有人在跳舞踏,有人在脱衣服,主唱闭着眼呢喃又呐喊。所有人都喝醉了,极尽快活,迎接末日。
张甜甜别有用心把自己灌醉,让脸颊烧起来。
她在他低头写字的时候,吻上了他的脸。老板惊了一下,更多是惊喜,他们隔着吧台接吻。
这时,Richard给她发短信,是不是迷路了?要不要找人接她回去,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张甜甜看着这句话一阵恶心,是放风的时间到了吗?
张甜甜放下手机,爬上吧台,翻了过去。
在小小的杂物间,她像迎接末日一样,欢快而绝望地,进行一场交欢。
在进入的前一刻,他很深情对她说了一串话,她没有听懂,但是也含情脉脉回应了一句:我真讨厌我自己。
看他接下来热烈的反应,应该是把那句话当成了我喜欢你或者我会想你。
他们约好第二天晚上再见。
张甜甜跟Richard在酒店吃早餐,竟然也需要吃上一个小时,这次她并不觉得难熬,每一口她都在回味昨天晚上。
她感觉自己已经跟东京很熟了,她尝过了东京的嘴、手、胸膛和鸡巴。跟她看到的东京是一致的,洁净、秩序、温和、在静默中蕴藏着能量。
Richard问她,你喜欢日本吗?
喜欢。
喜欢哪个城市?
东京。
为什么?
好吃啊。她一脸天真。
Richard说,很好。
吃完早餐,Richard说,行李收拾好,下午4点的飞机。
我还想再待几天。甜甜说。
我觉得已经够了。Richard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到了机场,Richard才告诉她,她要飞的地方不是上海,是波士顿。一切都安排好了,只差她去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张甜甜说,又把话吞下去,她服从安排。
你会喜欢波士顿的,是美国最有历史最有文化的城市,当然就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都是最优秀的人,他们喜欢读书喜欢歌剧。哈佛、麻省理工、伯克利这些世界顶尖的大学都在那儿。Richard说。
我当然不会喜欢。甜甜没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