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肯定把张甜甜吃吐的这件事汇报给了首长,接下来每隔几天小王都会接送甜甜去83号吃晚饭,首长一次都不在。她一个人吃一大桌,狼吞虎咽,吃相难看。每天不同的花样,有中有西还有日本菜,甜甜没有再吐过。
首长跟甜甜说可以住在别墅,他不回去的。甜甜坚持回团里,首长也不强迫。
她收到首长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本书,《苹果酒屋的规则》,张甜甜翻了翻,大概讲述一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故事,在这个孤儿院,院长每晚给他们读睡前故事,并说,晚安,缅因州的王子们,新英格兰国王。这群孤儿里没有任何一个长成王子或者国王。
首长给她打电话,问她这本书怎么样。甜甜说,很好看,看哭了。
她花了两周时间才读完第一章,然后就没再往下读,虽然这已经算她少有的能读进去的书了。她知道首长肯定调查了她的身世和经历,她预感到事情有点变复杂,但她开解自己,不过是吃了首长几顿饭,收到一本书,不算什么大人情,下次给首长唱几首歌就能还清。
也委婉跟同伴交流过,你们见过的领导是什么级别什么样子的,她们彼此心领神会看一眼,又不怀好意笑一阵。
李俊芳说她烦死那些领导了,官嘛不大,谱挺大,特别爱讲大道理爱回忆往事,一身茅台酒味,臭烘烘的,而且所有领导都说自己特别喜欢音乐,他们是真的喜欢唱歌哦,每次必唱《梦驼铃》、《送战友》、《打靶归来》、《红星照我去战斗》,最后要轻搂一个不太胖的女孩唱《在雨中》。顶少有品味的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李俊芳说,我这半年已经唱了100多次送战友了,每天晚上梦见自己在车站跟战友说再见。
张甜甜也跟着笑完闹完,但绝口不提自己见过的这位首长。他从没叫她去唱歌去喝酒去打麻将,而且他也不喜欢军旅歌曲。这样一想,她就对他增了一丝好感。
过了两天,小王给张甜甜送来一条纪梵希的铅灰色真丝小礼服裙,和一条她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项链。小王让她换好了就出来。要带她去听歌剧。
在车上,张甜甜想起来是首长之前说的去听查尔斯古诺。小王看了她几眼,似乎不够满意,快到地方了,小王突然说,头发盘起来。对,盘起来就对了。
在音乐厅,第二排的位子上,她见到首长,他没有正装打扮,还是穿着一身棉麻。张甜甜指了指自己的裙子,说,我听说听歌剧都要穿得很正式才行?
首长说,不用,我只是觉得真丝比较配你。
张甜甜说,噢,你穿的这个也比较配你。
首长笑,为什么?
张甜甜绞尽脑汁,都……很有质地。
首长说,是说都很粗糙的意思吗?哈哈哈。
张甜甜耸着肩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怎样的角度怎样的笑更好看,但她不敢用。
演出有三小时,《浮士德》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五幕,还有《圣女则济利亚弥撒》《圣母颂》,最后是《生与死》
中间有一阵,张甜甜差点要睡着,不是因为她不爱听,而是听得太投入,又伴随着惴惴不安,她神经高度紧张,圣母颂让她一放松,就感到倦意。直到她被一阵圆号大号吹得突然清醒,她问首长这是什么,首长说这是《生与死》第二幕第五场《最后的审判》。
她感到自己在这音乐里渐渐破碎,散落在无尽的荒野里,荒野里处处野火和狼烟,这是她最后一次回顾来时的路,从此她将和过去一刀两断。她要热爱命运对她做的所有事情,还要把这种热爱深深刻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不能再后悔。如此,她感到了自由。
她被悲壮和泪水击溃,她问首长,我也要面临最后的审判吗?
首长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面临。
那我希望快一点。
还早。首长说。
演出结束,还是由小王把张甜甜送回去。
第二天她又收到首长的礼物,香奈儿当季的双肩包,那么大的一个纸袋,黑底白字,简洁大方。甜甜舍不得扔掉,摆在宿舍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起香奈儿爱好者,董鹤妈妈,以及她的警句“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
张甜甜虽然还是摸不准首长的意思,但已经不再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她在昨天突然明白了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也没有什么不能奉献的,她是如此自由。然后她想起来什么似得,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本Vivian的书,查到那句话,“自由才是深渊,自由领导人民发疯。”
甜甜跟首长说,以后送我书就好了,不要送包包。
于是,每个包包里都放了一本首长精心挑选过的书。包都是由小王送来的,交给宿管阿姨,阿姨悄悄放进她的房间,不声张不传话。
直到越来越多的奢侈品包装盒挤满了她的宿舍,她不再保留那些包装。
两个月了,甜甜都没有再见过首长。
她问过小王,首长到底是什么首长?管什么的?姓什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小王说你自己问吧。
甜甜独唱演出的机会突然多了,甜甜从八人间的宿舍换到了有独卫的单人间,甜甜被授予军衔,甜甜竟然有了十万块的奖金,甜甜被推荐到歌手大奖赛,知识竞赛环节被提前告知了答案。
第三个月的一天,是首长亲自开车接她,去外滩吃法餐。
她比上一次见面自如多了,未知的才让恐惧。
但她有点过于放松,直接把问小王的问题抛给首长,首长是什么首长?管什么的?本名叫什么?在哪上班?
首长脸色一变,不悦,说你以后叫我Richard就好,其他的轮不到你操心。
甜甜马上噤声,冷汗都吓出来了。
过了很久,首长才说话。
你有英文名吗?首长问。
还没有。张甜甜说。
我应该叫sugar或者candy吧。甜甜说。
哈哈哈哈,我劝你重新想几个吧。首长说。
首长喜怒无常,甜甜如履薄冰。
吃好饭后,他们去和平饭店的酒吧喝东西,中心处是爵士乐队现场演奏。Richard喝没有酒精的鸡尾酒,甜甜要了一杯伏特加。Richard说,wild girl。甜甜呵呵笑了一下,她知道在大上海爱装逼的人很多,时不时蹦些英文单词很正常,但她还没学会如何自如应对这些英文单词。
甜甜咬出一根烟来抽,Richard不太高兴,甜甜看出来了,但不打算掐灭,大家都有一个试探底线的过程。
Richard说,我不喜欢女孩抽烟。
so?
希望你以后可以戒烟。Richard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甜甜耸耸肩,眼睛四处乱转。
因为你需要。
Richard起身,从她嘴里抽出烟,扔在她的酒杯里。
甜甜脊背发凉,还有一丝快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向讨厌命令和服从的。
Richard说,我看你需要找点事做。
他叫来酒吧经理,指着舞台中心,说了几句。
然后对甜甜说,你上去给我唱歌,弥补一下你的愚蠢。
唱什么?
你去问问伴奏会什么。
张甜甜心有怨怼,无力抗拒。
她走过去跟大提琴和钢琴简单交流,然后站到舞台中心。并没什么人注意她,她看向Richard,他的目光有耐心和爱意,也有不屑。她不敢再看他,还觉得倍感羞辱。她不确定自己是哪里愚蠢,但Richard说她愚蠢,她一定是愚蠢的。
她开口,嗓音聚拢了所有的目光,她从不怀疑这一点,但现在这也让她觉得难为情,除了唱歌,她都很蠢,或者因为爱唱歌,她才这么蠢。
她唱的是德沃夏克的《song to the moon》,第一次发现,月亮不是重点,而是颂。
至今首长没有碰过她一下,也没有提出类似要求,甜甜却一直忐忑等待着那一天,就像等待另一只鞋掉落。
80年代初,Richard只是领导秘书,鞍前马后。陪同领导去韩国视察,韩国当时是亚洲四小龙里最穷的。他们被安排去昭阳湖上吃晚餐,坐上了一只小船。
船上有个白得发光的韩国女人,穿铅灰色真丝长裙,长发盘着,有几绺垂下来,低眉顺眼,但眼睛只要抬起来就耀眼夺目,她负责摆盘倒酒,吃饭就在这小船上。还有一个船夫,负责把他们划向湖中心。船又小又晃,四个人显得很挤。Richard当时说他就不上去了,但领导执意让他一起。
等他们靠近湖中心,已经快要吃完,女人会讲简单的中文,总是颠三倒四地讲,再加上她的表情和神态,别有韵味。她说,大的,都很美,像中国,男人,海,海里的鲸。
她明白自己的卑微,但却不失自尊,笑起来鼻尖和上唇靠得很近,不是妩媚,倒有点淳朴。一般男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妙处在哪里,可一旦知晓,就难以自拔。
Richard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她递碗过来的手,她垂下的睫毛,都会让他颤抖。他再看看领导,他明白了,她不只是个服务员,没有这么可爱的服务员。
果然,吃完后,领导冲船夫和他点点头,他还没反应过来,船夫就拉着他一起跳湖里了,船夫说,跟我一起游回去。
这套流程就是这样的,他们留在船上尽余欢,他们游回岸上。
后来,他只说没有这一代人的牺牲,就不会有韩国经济的腾飞。他没有说,那个女人从未在他心里消失。
他后来找了无数女人,每一个都像她,每一个他都要求像她那样打扮。以至于后来他已经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模样了。张甜甜是里面最像的,他愿意让她停留的久一些。
蒋峰出狱后,在一家老北京铜锅涮肉店里打杂,上海人喜欢涮热气羊肉吃,他每天要切200盘鲜羊肉。他说如果到了冬天,每天大概要切四五百盘。店很小,他站在店门口切。甜甜坐在旁边看他切肉,看他用手边一个脏兮兮的抹布擦两下手,那手又捏捏她的脸,他从小就喜欢这样捏她的脸,她每次也会捏回去。但现在,她的脸上有The Ginza精华液,La Prairie铂金乳霜,La Mer面霜,COSME DECORTE粉底液。她曾经不知道奢侈品有什么好,为什么贵,直到那些东西抹在脸上,她想她能明白一些了。
她在走神,蒋峰看着她,甜甜马上拍了拍蒋峰的脸,她想告诉他,什么都没变。
甜甜给蒋峰租的房子在五原路,一个老洋房的阁楼间。这一片都是二房东改造装修过的房子,大多数租给外国人,风格复古简约。20平方大,甜甜推开窗子给蒋峰开,外面一片葱绿。蒋峰从背后环抱住甜甜,他说,我很喜欢,你也快点搬进来。
甜甜在他怀里,却觉得有点凉。
她转过身,面对他的脸,怎么看都像亲哥哥,没有兴奋。
到了晚上,甜甜没有走,自己爬上床,关了灯,闻到新的被子和床单,一股铁锈味儿,酸硬。甜甜在被子里把内衣脱掉,让蒋峰上来。
甜甜面无表情,也不出声,她希望蒋峰能察觉出什么来,但他可能憋得太久了,一头埋在这身体里,忘乎所以。
结束后,蒋峰横躺在床上,枕着她的大腿,抱着她的肚子,爱不释手。
蒋峰开始讲自己在少管所的生活。
张甜甜认真听着,不时被他逗笑。在少管所也不全是悲惨的经历。
不可避免,谈到未来。
蒋峰说他想攒笔钱先把兔唇手术做了,然后再好好养活甜甜。
甜甜说我不用你养。
蒋峰支起身子,很生气,捏她的脸,我就是想着要养你,才好好表现提前出狱的,不然我干嘛天天抄党章,跟个二逼一样。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那就好好挣钱。甜甜说。
两人聊得都挺开心,直到天亮,沉沉睡去。
有了第一次以偿还和报答为目的的性爱,张甜甜觉得也没那么难。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感受到了一种圣洁和伟大。
这之后,蒋峰再也联系不到甜甜了,他的卡里多了20万块钱。
张甜甜搬到了吴兴路83号,其实离五原路很近,不到3公里,甜甜再也没有靠近过五原路,也就真的没有再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