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80年代,蒙自忠初中毕业,因为李连杰的《少林寺》迷上了练武,各处拜师学艺,走哪都拎着哑铃。哑铃是他在玻璃钢厂做学徒时自己做的,之前他在铸造厂,用铁做过哑铃,没用多久生锈了,每次举完哑铃,两手发黄。
玻璃钢厂干了一年,生产食堂和公园用的椅子,色彩饱和度很高,导致他看到大红大绿大黄就反胃。
一年后他带着哑铃远赴山西五台山拜师,临走前,他用黄了吧唧的两手,暴打当年那些欺负田凤娇的流氓,没有放过一个,包括往田凤娇身上扔破鞋的妇女。
到了五台山,蒙自忠没想到,因为《少林寺》来拜师的不正经的年轻人很多,把五台山搞得像少管所,师父的主要工作是劝退。
劝到蒙自忠的时候,蒙自忠在师父的卧房里长跪不起,磕头不停。
师父说,别磕了,头那么油,雪白的垫子都蹭脏了。
师父又问为何执着于此。
蒙自忠咬着嘴唇说,为了保护弱者。
算是留下来了。
本来想剃发,被师父制止了,先学武吧,是不是当和尚以后再说。
师父是个行踪神秘的大和尚,每天到晚上8点就找不到人。
蒙自忠擦了一个月的地板,又劈了一个月的柴,师父说快了。
蒙自忠问什么快了?
师父说,快到可以做饭的时候了。
到了晚上8点,师父吃过饭又消失了。蒙自忠听说他是去山林间清修,吸阴补阳。
直到有天晚上蒙自忠在市区一个叫“好女人”的洗头房撞见了师父。
师父正在结账,看到蒙自忠,倒是一点不尴尬,热情挥手,跟老板娘说,我弟子来了,他的记在我账上。给他叫秀秀姑娘。
师父这就是你的吸阴补阳?!蒙自忠很生气。
老板娘走过来,“小后生这么搓火是干啥了,你师父来洗头又不是来操逼的。”
众人一齐看向师父光秃秃的脑袋。
师父说,自忠,这就是我要正式教你的第一课,有一个法号叫歌德的高僧说过,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所以说,不懂女性,就不懂人间,不懂身体,就不懂慈悲。
师父说得对,但这个我早就明白了。蒙自忠说。
蒙自忠回到山上,收拾行囊就要走,发现除了哑铃,也没有什么行囊,衣服都是五台山的。
蒙自忠临走前,师父于心不忍,说,我教给你一句真言。以后对付流氓是没问题的,一定要记住,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蒙自忠洗耳恭听。
师父说,打人要往死里打。
蒙自忠一脸惊相,师父又补了一句,我是说气势啊,让人觉得你不要命。
蒙自忠点点头,坐上绿皮火车回到上海。
回到苏州河,蒋倩倩做了小学老师,莫名其妙人脉很广,介绍他到了造纸厂,为苏州河的污染出一份力。
每天大部分时间蒙自忠都在找茬打架,如此摸清了一些打架规律,练就了一点拳脚功夫。田凤娇时常在弄堂里流窜疯跑,但是没人敢欺负她,不然会被蒙自忠往死里打。
小姐姐中心瑶是最嘴馋的一个,也最有出息,嫁给了和风食品商店的老总,每天有吃不完的零食,满口的蛀牙。蒙自忠决定做点生意,在她的游说和担保下,老总答应借4000块给蒙自忠做启动资金,他以还8000的利息立下字据。
蒙自忠去农贸市场买瓜子,搞有奖销售。从安徽批发了50万袋瓜子。10袋一张奖,一块钱一袋。奖券在蒋倩倩教书的小学文印室影印。白天卖瓜子,晚上影印。20天后全部卖完,一等奖是一台进口的彩电。还清借债后净赚5000。赚来的钱都给小姐姐们买了东西。
当时人们的工资是每月40块钱。那一年也是深圳划为经济特区的第2年。没多久蒙自忠被税务局拘留,以非法经营、投机倒把的罪名没收部分盈利。出来之后,他摩拳擦掌,要去深圳,小姐姐们给他凑了500块钱,伴着她们的眼泪和不舍,他上了火车,没坐两站,钱包被偷。
在深圳,他见到了中国当时最高的楼,深圳国贸大厦,共有56层。在此之前,上海国际饭店是最高的楼,也只有24层。
他抬头看到大厦,金碧辉煌,低头翻兜,还有50块钱。
先是在中英街港妞妞服装店进货,同时贩电子表贩味精。三年后在深南大道开了自己的服装店,交往了几任女朋友,都是夜总会做小姐的。改革开放初期,还没有农村人出来做皮肉生意的,小姐们多是从上海、福州的大城市来的,自视甚高,素质也好,比2000年后的小姐强多了。
但她们骗他的钱,骗他的感情,再一走了之。有两个是已经说好结婚的,还是连人带钱消失得连根毛都不剩下。
他并不怪她们,一点怨恨都没有,他觉得这是在还债,他被类似小姐的小姐姐们抚养长大,到了回馈社会的时候。
他也一直没有忘掉小姐姐们,每年寄香港的时装给她们,每一件都在500块左右,那时上海的工资每月100。
最后一个卷钱跑的女人偷偷把他的服装店抵押了,这是1990年,蒙自忠闯荡8年,跟刚来到深圳的时候一样,兜里只剩下50块钱。二块钱他买了一包高宝,平时他抽二毛的烟。接着回家刮胡子,换一身他最喜欢的西装,去新开张的白夜酒吧,要了一杯35块的杰克丹尼,不兑可乐不加冰,那时的中国人还喝不惯洋酒,总要在里面兑饮料才舒服,蒙自忠也认为兑了可乐好喝,但他绝不那样做,太土鳖,毕竟他是一个上海人。毕竟他10岁在国际俱乐部就尝过纯饮白兰地。
就是他这一举动引起了白夜里另一个上海人的注意。他看上去太像一个香港华侨,一身白西装,上装口袋里天蓝色的方巾露出一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待人温和有礼,谢谢挂在嘴边。
叫孙彩苗的上海女人主动接近蒙自忠。孙彩苗20出头,大波浪,纯白色雪纺裙,脸上干净,不是没化妆,是化得细致。还有那裙子,因为是纯色,不容易看出档次,但仔细瞧就是便宜货。她还没说话,蒙自忠已经摸清她的来历了。孙彩苗说自己来深圳几个月,做销售。蒙自忠知道她来深圳起码一年,就是坐台小姐,不轻易出台。
她说自己本来考上交大文学系了,但是家里没钱,她又想工作,所以到了深圳。蒙自忠忍不住笑了,嘴上说,太可惜。
“你知道《白夜》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一篇小说。”孙彩苗问他。
“脱什么脱?”蒙自忠说。
“他说,这世界每一个人的苦难都和我有关。”孙彩苗眼神坚定无瑕,蒙自忠为这话这神情打动,不小心喝了一大口酒来平复内心。糟糕!他实在没有钱再买一杯,本打算一口口抿完的,现在只剩底儿了。早知道应该加冰块,还能溶点水。
孙彩苗马上又给他叫了一杯相同的。
他看了一眼手表,表情遗憾,说自己的航班马上要飞了,他要去香港出差一周。
然后招手要买单,孙彩苗伸手拦住他,说,我请。
“下周三这个时间,在这里见好吗?”蒙自忠说。
孙彩苗点点头。
蒙自忠出门的时候心里默念,这世界每一个人的苦难都和我有关,感到悲壮,充满力量,当晚就跑去工地扛麻袋,挣了35块。
一周后,他拿着245块再次来到白夜,孙彩苗在陪客,一个肥头大耳但货真价实的香港人。香港人一直给孙彩苗灌酒。蒙自忠本打算拿他们桌上的轩尼诗开他的瓢,但想到自己可能赔不起,最后就用别人桌上的一瓶津威砸了他的头。
孙彩苗拉着他的手跑出去,一直跑到人迹罕至的福田幼儿园,两颗年轻火热的心跳动得厉害,漫天的星星是他送她的钻石,温暖潮湿的季风拂面,她感受到他的爱而更爱自己。
后来他们推测,就是那天在幼儿园的滑梯里,怀上了蒙雪象。
蒙自忠把孙彩苗送回家,孙彩苗忧心忡忡,Peter是黑社会的。
Peter是那个肥头大耳的香港人。
蒙自忠让她不要担心,还希望她以后不要再在酒吧做事了。
孙彩苗说,为什么。
“因为你的苦难跟我有关。”蒙自忠说。
第二天,蒙自忠买了一把西瓜刀,站在白夜酒吧门口,等待着黑社会的报复。
从中午等到晚上,没见人来,不是Peter放过了他,而是他们没想到他会乖乖在这儿等着。最后还是蒙自忠跟酒吧老板说,给大哥打一下大哥大。
一个小时后,Peter带着 20多个人风尘仆仆赶到, 蒙自忠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双方僵持了一会,Peter的副手开始骂娘,奈何蒙自忠听不懂广东话,满脸不解。
Peter摆摆手,说算了。问蒙自忠现在在哪发财。蒙自忠欲言又止。Peter说,跟着我吧。
Peter的办公室就在国贸,蒙自忠开始了坐办公室的生涯,每个月开2000,一周只上两次班,上班的时候,跟公务员差不多,喝茶看报。蒙自忠准备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月才看完前言,上面放话,今天就要出工。
蒙自忠带着兄弟们去要账,泼油漆,烧车,住在债主家。他都干过。
孙彩苗不再做小姐,她报了夜校和英语班。蒙自忠没想到她这么上进,她是他见过的小姐里最爱学习的。孙彩苗说,因为我怕自己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的话。
实际上,孙彩苗的上进心和求知欲是因为她时刻谨记自己是一个上海人,不是乡巴佬,她小时候就住在法租界,她注定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人。
一年以后,在深圳龙岗雪象村的雪象医院,蒙雪象出生,孙彩苗改名叫Vivian。
92年,深圳证券交易所发行原始股,蒙自忠在国贸大厦办公室目睹了排队买股票的壮观景象。
每个人凭身份证可买十张抽签票,中后可翻25倍。大量广西、四川、福建的人涌入深圳,蒙自忠把消息传给上海的小姐姐们,发动大家借身份证来买股票。一夜之间广州到深圳的火车票从17.5涨到了400块。
政府出动了大量的民警维持治安,排队的情境一度是人人相抱,小便在矿泉水瓶里解决。就这样排队5天,香港翡翠台却爆出惊天内幕,深交所的内部人员分掉了5千张抽签票。导致股票提前售罄。很多排队几天的人无功而返,砸车砸物。
20年后蒙自忠听说当年13个叱咤风云的操盘手只有4人健在,不是坐牢就是卧病。
听蒙自忠话的几个小姐姐们发财了,就连田凤娇的下辈子都衣食无忧。
三年以后,蒙自忠挣到100万,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