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张甜甜

普陀区甘泉路有个黄陵中学，盛产“拉三”（女流氓）和嗲妹妹（美女），拉三和嗲妹结合的女生白天多半在黄陵合唱团里以排练的名义逃课，晚上又以补课的名义在甘泉路久久地徘徊。

黄陵合唱团15个女生5个男生，初二（3）班的张甜甜在第二排。领唱的是初二（4）班的尖下巴和招风耳，张甜甜说到他俩总是说那对逼人（璧人）。

招风耳叫董鹤，长得高大白净，只是两只耳朵有点大，不管他是什么屌屌的表情都会被这耳朵毁了。他女朋友“尖下巴”的脸很小，大概只有他两个耳朵那么大，也是邪气好看。已经有很多学生见过他俩在楼梯间忘情接吻，有时候还会摸胸。张甜甜说这个时刻叫红灯停，因为董鹤的耳朵会红通通的示意请勿打扰。

张甜甜讨厌尖下巴很久了，她的嗓音条件不知道比尖下巴高到哪里去，可惜尖下巴的爸爸在计生委当领导，招风耳的妈妈是宣传部的领导，所以他们的后代就能做领唱，张甜甜只能领盒饭。

每年开学，招风耳的妈妈都要来学校讲两句，那天她穿了一身墨绿色套装，戴一副大墨镜从操场走过，洋气得伐得了。张甜甜和几个女生站在一边，腿走不动路。

张甜甜回过神后，撇撇嘴，怎么不戴个绿帽子呢，丑死啦。

一个满脸痘的女生说，你懂个屁，套装是香奈儿最新款，墨镜是古奇的，有钞票呀。满脸痘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大牌，并且能辨别真伪。张甜甜经常问她，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这个班尼路是不是真的。满脸痘笑嘻嘻地说去死啦。

张甜甜盯着她绿裙子包裹的屁股，说，她跟她儿子简直是绿灯行，红灯停。

这话很快传开，尖下巴挽着招风耳在楼梯间堵住了张甜甜。

尖下巴拿着一个粉色小手机，手机一串吊坠噼里啪啦，她甩着手机对张甜甜说，你的嘴怎么那么欠。

张甜甜似笑非笑，慢慢转过右脸看着董鹤，她知道自己右脸最好看，再微微收下颌，可以看清她的丹凤眼由外双渐变内双的弧度，她再努力让黑眼仁聚满光，目光撑开眼皮，像撒出一张网，捕上了招风耳的目光。

尖下巴说，我要再听到你叽叽歪歪，别怪我不客气。

尖下巴用胳膊肘捅捅董鹤，他还魂一般，耳朵又红灯停了，转身要走。

从此之后，张甜甜总是能感受到董鹤从各种角度投来的目光，像蜜蜂一样要在她身上采蜜。

直到又一次排练完，张甜甜正在收拾书包，董鹤飞快地往她书包里丢进一个盒子，像做贼一样走开。

张甜甜没拿出来，撑开书包看，盒子是最新款的红色夏新手机。

张甜甜想起了自己在小时候发现的那个伟大的交换理论，如今她长大了，发育了，她有了值得交换的资本了。

沪西工人文化宫有个大公园。公园有湖，湖上有窄桥。附近中学的流氓都会在此约架。这天的阵势较为唬人，三对十五。三人是春晖技校，十五人是光新中学。

春晖为首的男生蒋峰，兔唇依旧，但长得高大壮实，染了一头黄毛，裤腰上挂了至少二十斤的银链子，手拿一个50厘米长的不锈钢哑铃杆。光新的老大个头不高，圆寸，三角眼，他和兄弟们都执粗长竹竿，上海流氓打架没有拿板砖的传统，多是便于挥舞的棍型物为主，哑铃杆的属于自我发挥。

武宁路，张甜甜半站着骑二八自行车在街上狂奔，戴着一副二十块钱的大墨镜，跟董鹤妈妈的是同款。墨绿短裙在走光和没走光之间摇摆。车后座有一个黑塑料袋包着的大纸箱。

春晖技校被打得很惨，最惨的是蒋峰，被三个人摁在地上，光新圆寸一脚踩着他的脸，脚在兔唇的地方狠狠碾着。

张甜甜赶到窄桥，车子一扔，拎着黑纸箱跑到桥上，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朝着“圆寸”的后脑勺砸下去，箱子被砸开，无数中华土蜂炸涌而出，怒羞成怒。

光新的人跑了，春晖的人被咬了。

西宫后门夜市，甜甜走在前，蒋峰、彪子豆豆在后，恶斗之后满脸红肿。

他们穿梭在摊位之间顺手牵羊，手法娴熟，神情自若。

“福利院最近让我们养蜂，再到街上高价卖蜂蜜。”张甜甜说。只有她没有被蛰。

“你他妈的怎么想的？你不知道蜜蜂也会咬我吗？”蒋峰问。

“被咬总比被打好吧。”甜甜说。

“以后打架你不要过来，很危险。”蒋峰说。

甜甜从书包里里拿出夏新手机给了蒋峰。

蒋峰接过，“谁送的？”

“一个戆驴。”

“你不要拿人家的东西。”蒋峰说。

“咱们顺（偷）一个就是了。”蒋峰又说。

“别废话。”甜甜说。

甜甜走进一家服装店，拿了很多衣服到试衣间，挑好一件，用自带的剪刀把防盗扣剪下来，再塞进包里。

“下周一赵爱心来，你回去吗？”

“福利院早就不让我回去了。他们没撵你？”蒋峰说。

甜甜：“我是赵爱心重点认养的孤儿，我走了，他们咋拿钱？”

彪子上前问：“赵爱心怎么没有领养你？”

甜甜翻了个白眼。

蒋峰拍了一下彪子的头。

甜甜问：“春晖怎么样？多会带我去玩。”

蒋峰：“去了得被破处。”

甜甜大笑：“被谁？长得帅吗？”

蒋峰：“我，行不行？”

甜甜顺势要摸他的裤裆，蒋峰吓得一躲。

甜甜：“从小好吃的你都给我了，你营养跟不上，估计身体不行哈哈哈。”

他们说话的期间，手上动作没停下来过，偷了不少小东西。

甜甜：“啊好烦，又要玩老鹰捉小鸡了。”

蒋峰：你们还玩这个啊？都2003年了，没有别的玩吗？

甜甜：上电视玩这个好看。

蒋峰：你又要上电视啦。 

甜甜：对，提醒我等下顺一个发带。

蒙雪象

Vivian还在上海的时候，曾经站在蜜桃汇门口留下了一句牛逼的诗。

“刚刚做完爱的人和一生都没有做过爱的人，在这里汇聚成人流。”至今广为小姐们流传。

到了2002年左右，蒙自忠在上海的夜总会开到了第三家，蒙雪象去过每一家，但他最喜欢的还是蜜桃汇，也跟Vivian有关。他喜欢太阳阁，这是他人生中最早认识的三个字。也是他认定最接近太阳的地方。不开张的白天，他在里面吃饭、打小霸王游戏、看电视，偶尔也睡觉。后来又在里面看书、学习。12岁的暑假，他在太阳阁里自学了全部的初中数学课程。他对数字有莫名的亲密感，似乎那些数字很早就认识他，一直在等他，等他和它们交流，他组合、编排、调动它们，就是在跟它们聊天，有来有往，无尽乐趣。

除了数学，他现实中的朋友只有小姐和妈妈桑，导致他阴气过重。很多年以后，他都依然记得蜜桃汇每一个小姐的名字、家乡和爱吃什么零食。因为洪叔的爱好，他也学会了按摩治痛经。

自从Vivian离开后，小姐们发现蒙自忠变了很多，她们越来越不喜欢他了，虽然他大方，但喜怒无常，似乎他体内的委屈和怒气永远也撒不完。脾气上来了，抓起什么摔什么，店里5个液晶屏都是他打碎的。好几次他还想打碎防弹玻璃，好在它们是真的防弹。他不打女人，但是打儿子，下手没轻重，小姐们都很心疼这个小家伙。

她们没事就喜欢抱着蒙雪象，蒙雪象的脸上蹭过了无数阿姨的大胸。他有时也摸一把，一本正经说，这个有点硬，没有她的软。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小流氓。

另一方面，蒙雪象从小就知道跟这些小姐姐们混一起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学校他总是尽量沉默，不喜欢被注意到。学习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从不让自己拔尖，故意写错，保持中游水平。

上了初中，13岁的蒙雪象还是没怎么发育，个头小，性格冷，因为口袋里总有大把钞票，总算结交了几个平时打闹、放学结伴、没事就找他借钱的朋友。只有李小达从不问他要钱。

周日的下午，李小达请他去看《古墓丽影2》，然后吃肯德基，他超级开心，第一次有朋友约他出去玩，还要请客。李小达嘱咐他一定要带上作业，他要晚上拿回去抄。蒙雪象说没问题，他有一种强烈的被需要的快感。当然，朋友第一次问他借钱的时候，他也有种被需要的感觉。

他看好时间，4点电影，他准备3点从家出发，骑车半小时先到蜜桃汇，拿上作业，再去大光明电影院。

作业落在太阳阁，他星期五就写好的，忘记收拾进书包。他还打算把作业给李小达的时候告诉他有哪些是故意写错的，正确答案是什么。

到了蜜桃汇二楼，保安亮子就把他拦住了，说你爸在上面谈事，不要上去。他说我的书包落在厕所了，拿一下就下来。亮子还是没答应。

蒙雪象掉头走，他知道暗门在哪里，一样可以去到太阳阁。

长长的走廊尽头，只要轻轻转动把手，就能打开酒柜做成的门，蒙雪象的手握上把手，听到了门里的哭声。

他从门缝里看，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对他，跪在桌前，他爸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在询问着什么。洪叔、阿鑫、二条三个人站在两边，桌子水晶大理石，二层，他的作业本和两张数学卷子就放在下一层。

白衬衫肩膀一抽一抽地，边哭边说，不是我拿的，真的不是我。

蒙自忠有点疲惫，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白衬衫低着头，抹了一把脸，大哥，我可以帮你查，但不是我。

蒙自忠过了很久才开口，就算是你，也没关系的，你跟我这么多年，就算你不拿，我也要给你，而且会给更多。

白衬衫抬起头，仿佛在思索，真的吗？

蒙自忠笑了一下，点点头。

洪叔俯下身，拍了拍白衬衫的肩膀，是不是你。

白衬衫没否认也没承认。

蒙自忠站起来，走到一边。

二条和阿鑫死死按住白衬衫，洪叔拉住白衬衫的左胳膊，放在桌上。

白衬衫挣扎喊叫。

蒙自忠拿着刀过来，屁股坐在脚上，恭敬的样子。用刀挑他的手筋，一根、两根。第二根没有挑好，呲了他一身血。蒙自忠暴怒，没有擦血，直接把中间的筋抽了出来。日后他想再接也接不上了。

洪叔赶忙上前按住白衬衫的手腕，给他包扎。血依然静静地淌出来，顺着桌子流到地上，流到下层，流进了作业本。

蒙雪象之前见过父亲打人，知道他什么德性，他10岁的时候，洪叔送给他一条金毛，金毛五个月，还在磨牙期，蒙雪象叫它浪浪，每天到了放学的时候，只要想到一进家金毛就会扑上来，他就觉得很开心。有一天，他回家发现家里四处狼藉，都是被浪浪折腾的，蒙自忠新买的真皮白沙发也被咬坏了。但是却听不见它的叫声。蒙自忠从露台拖出一团肉，浑身是血。浪浪被他打死了。

今天的阵势，再次把他恶心到了。他也想过就把这个带血的作业本给李小达，然后再给他讲这个暴力的故事，可能会显得他很酷。如果这是别人干的就好了，他就能当成一件谈资，可这是蒙自忠干的，他不能说，传出去肯定是不好的，况且李小达会怎么看他呢？有那样一个残忍的父亲，他能好到哪里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蒙自忠，尤其他还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蒙自忠。

最后，他没有赴约，发了一场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