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路算法租界中心地带,法租界的上海和她住过的上海太不同,事实上,有好几种“上海”她都不熟悉,比如外滩的上海、五角场的上海、虹口的上海,玩过走过和真的住在一个地方,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有一阵子,她挑整个下午的时间用来散步,在吴兴路、衡山路、永嘉路、岳阳路。她最喜欢的就是街道两旁巨大的梧桐树,可以遮蔽住太阳,整条街影影绰绰,欲言又止,适合一切见不得人的故事发生。
树后面那些老洋房,在它们最辉煌的历史时期,也住着各种各样的情妇,说明这件事很正常,是吧?她想。男人创造了历史和房子,褒奖之一就是房子里的女人。她应该安心地享受这一切,就像历史上的那些女人一样。她不会被惩罚的,就像现在人们也不会指责那些历史,只会怀念那些名媛。
很多个下午她都在这样说服自己。
一个月后,Richard再次现身,让她收拾行李,说带她度假。她说难道我现在不是度假吗?Richard笑,说度假要在有海有山的地方。她问,是回你老家吗?
张甜甜当然没有讽刺的意思。
Richard大笑,一脸宠溺,他说,贵州没有海。
Richard又说三个月前就让人给她办好了护照。
他们飞到东京,并没有停留,Richard直接开车去到东京附近的真鹤。
取车的路上,张甜甜说,我还没有看够东京呢,只听到一堆乌鸦叫的声音。
Richard说,没什么可看的,你听到的就是最东京的了。
哦。张甜甜说。
在车里,放着他喜欢的查尔斯古诺,《最后的审判》。甜甜看到左侧群山连绵,远处密布着白色的小房子,近处是零星的墓碑。远处和近处都住着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也有像她这样不劳而获还能心安理得的女人?她想。右侧是大海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海。大海那么大,却不能行走。
他们去的地方是在山上的汤河源。
温泉凿在瀑布和山涧之中,天然,并不声张,树和石头作为掩映。他们做爱了。她不敢看他的身体,因为不敢而获得巨大的兴奋。
一切都太美好,张甜甜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她不知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和风的大套房,怀石料理吃了两小时。每一个碗碟都精致得让她发出惊叹。
Richard问她,在福利院过得好不好。
还好。张甜甜说。
你知道中国最早的福利院是谁办的吗?Richard说。
谁呢?
蔡京。
水浒传里的?好像是个很坏的人?张甜甜说。
哈哈哈,水浒传里有,历史上也真实存在的。Richard说。
历史上也是一个坏人吗?大贪官?
听到大贪官Richard面色有点尴尬。
你已经不小了,不要用坏和好来评价一个人。Richard说。
嗯。那我要如何来评价你?张甜甜说。
你觉得呢?
你,挺可爱的人。
哈哈哈哈,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Richard说。
张甜甜不知道如何评价一个人,但她知道如何逗一个人开心。
只待了三天,就回到上海。
Richard说他喜欢到日本待一待只是因为距离近,不耽误事。韩国也不错,但食物不高贵,他不喜欢东亚民族,精神上不松弛。东南亚又太松弛。
张甜甜说这么麻烦,那应该怎么办才最好?
Richard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张甜甜想了一下说,这不是变态吗?
Richard大笑,说,没错,是挺变态的。
Richard跟张甜甜想象中的、看到过的领导都太不一样了,他甚至不会把裤腰带系到腰部以上。后来她知道首长是贵州人,苦出身,勤奋至极,早年留学英国,做过驻英国大使。别墅里到处都是他的书,卧室的是他常看的,英文原版林肯传,戴高乐传,华盛顿传,他看所有总统的传记,经典段落还会背诵。他上海话伦敦腔都讲得是那么回事,只是他的普通话里依然听出一丝丝乡音。
Richard让她有空学学英语,她答应了,但只学会了一堆英文歌,除了歌词,她学不进去任何东西。她也学意大利语,歌剧要用的,也不会其他交流。
Richard不准许她抽烟喝酒甚至染发。
有一次她的手机响了,流行音乐的铃声,也被他批评了。
Richard每次来吴兴路第一件事,是让她给他唱歌。
Richard也不满意她对衣着的品味,他经常会扔掉她新买的裙子。
Richard要求她每月读一本他挑选的书,还要写读后感。他说,一个人要想气质高贵起来,是很难的事情,他花了很多年才做到一点。
在Richard各种严苛的要求和管教下,她想自己应该是爱上了他。但有时她看着他的脸,又不太确定。他的脸苍老沉重,官场中挣扎过的痕迹,劫后余生的疲倦,还有扎根在基因里的土气。看他一眼就觉得时光垂暮,一切暗淡,一切索然。
见不到他的时候,她最爱他。想他的时候,她就让小王开车带她兜风,从内环到外环,从外滩到普陀。她还是热衷购物,但Richard说,应该为你创造了什么东西而感到骄傲,而不是消费了什么东西。消费从来不值得炫耀。
有一次她跟Richard说,小王个宁蛮来帅的(小王这个人不错)。首长思索了一下,笑笑。
第二天,有个叫李师傅的老头就开始教张甜甜开车,张甜甜问小王呢?李师傅说不知道,张甜甜说那我不学了。李师傅说真的不知道,那我明天再来教你。李师傅每天早上10点来等甜甜,张甜甜再也没有见过小王,她不敢问Richard。
Richard偶尔也会带她去见一些他的朋友,多数是商人和商人的太太们,那些太太都热情而爽朗,多半是英国和法国留学回来的,年轻、无所事事,不管什么东西她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她们邀请甜甜去做美容、试菜、挑艺术品、去奢侈品发布会看秀。Richard希望她和她们一起玩,希望她能更像个名媛。
张甜甜在看过很多带插画的名媛传记后,越发觉得名媛可笑。不过就是投胎运气好的富二代,会吃会穿会玩,生在上流社会,当然往来无白丁。要说她们对社会有过什么贡献,好像也没有。
Richard说名媛本身没有意义,只是让结识她们的人觉得有意义,以后也会有人来特意结识你的。
拉鸡巴倒吧。张甜甜说。她不喜欢和名媛玩,她们聊的东西她经常一句也插不上嘴。
你还讲东北话?Richard被她的口音逗笑,捏起她的下巴,狠狠吻上去。你太粗鲁了。
哈哈我跟楼里保安学的。
你为什么不能学点好呢?Richard的面孔又板起来。
她终于回了一次福利院,大张旗鼓的,拉了一卡车的东西。跟她小时候女明星赵新来福利院的情景差不多。
米粒上了高中,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远远望着张甜甜,那种神情很多孤儿都有,渴望接触,又害怕失望而变得抵触。这种神情日积月累会发酵成一种奇怪的表情,又害羞又挑衅,让人浑身难受。张甜甜因为缺少心眼,倒没有这种束缚。
甜甜主动去找米粒,答应她会负责她从高中到大学的所有费用。米粒低着头说了声谢谢。
等会跟我去吃饭吧。甜甜说。
米粒唯唯诺诺。
你是被虐待了吗?会不会说话啦?甜甜皱眉。
米粒还是点头,算是答应了。
张甜甜带她去高邮路一家日料店,米粒不怎么说话,一口气吃了五盘甜虾。服务员都不敢离开她身边,要随时收拾擦桌,一个不留神,就一片狼藉。
甜甜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也是这样吃饭的,像饿死鬼投胎。Richard说过她几次。可也许她们真的就是饿死鬼投胎的。不知道米粒未来的运气会不会像她之前承诺的那样变好。
米粒吃了很久,中间还去拉了一次屎,回来继续吃。张甜甜看两个厨师和那个服务员的脸色,他们没有任何不悦,始终殷勤。因为张甜甜经常在这里吃喝,人均一千多的店,她从不看单子就签字。是的,消费不值得炫耀,甚至让她觉得难为情了。
吃得差不多,米粒邀请甜甜一起出去抽根烟。甜甜本打算说她已经戒了,但没说出口。
她们走到日料店的庭院里,在鱼池边的大石块上坐下。
米粒抽上烟,松弛了很多,愿意说说福利院的事情了。
她说蒋峰前几天还来过,问她能不能联系到甜甜。
甜甜没说话。
米粒把烟灰弹在鱼池里,张甜甜瞟了一眼鱼池,又瞟了一眼她,米粒吐吐舌头。张甜甜曾经也是这样的人,但她现在不是了。
米粒又说,他们说你是被包养了,是吗?
谁说的?
那个,龅牙张阿姨。
妈的,明天我就让她滚蛋。
那你就是被包养了。
我没有,我在文工团表现好,奖金多而已。
你怎么可能表现好?米粒说。
切,我还不知道你?米粒乜着眼。
张甜甜的脸一下就红了。任何人都有历史,哪怕你自己选择忘记了,也有别人帮你记着。
你被谁包养的?说说嘛。米粒说。
不是包养,我只是找了一个男朋友,对我很好,我很爱他,我对他也很好,我们就是在谈恋爱。张甜甜说。
切。米粒说。
如果放到原来,张甜甜会抓着她的头发骂她或者踹两脚,但她现在不会了,何况她如果生气只能说明米粒没错,她不能心虚,她要气质变得高贵。
你在学校没人欺负你吧?张甜甜赶紧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怎么可能?谁欺负我,我不得弄死他。米粒说。
那我就放心了。张甜甜说。
你好好学习好不好?一定要考上大学,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张甜甜语重心长,就像蒋峰跟她说要好好学习一样,毫无说服力,他们从来都没做到,又怎么能告诫别人?
我觉得只有被包养,人生才能不一样。米粒说。
不是。张甜甜听得一阵难过,却说不出什么话。
米粒把烟头扔在地上,又点了一根。
说真的,你能不能也给我介绍一个能包养我的人?老一点没关系。米粒问。
张甜甜突然不再想跟她抽烟,也不想再见到她。
张甜甜站起身,走到灌木丛附近,看鱼池里的锦鲤。米粒也跟过来。张甜甜一把把她推下水,转身走了。
池子很浅,米粒扑腾了几下站起来,大叫着,钱的事还算不算数!
张甜甜没回头,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晚上回到83号,Richard也在,他放下手里的书,带着笑容走近,却闻到了甜甜身上的烟味。面色平静跟她说晚上睡到客房去,反省一下。
张甜甜眼睛瞪得圆圆的,我不。
她冲进卧室,鞋也不脱,直接上床,疯狂踩跳,张甜甜冲他大叫,我就这样,我不想听话,我就这样,我是野种……
Richard把她拽下来,用皮带抽她,让她住嘴。
直到张甜甜抱着头说我错了。
Richard扒下她的裤子,凶猛进入,她有快感,更多的是厌恶。
完事之后,Richard没有留宿,并且说,我很讨厌没有自制力的人,废物。
张甜甜蹲在地上,抓着地毯,想要揪扯,这个阿富汗的羊毛地毯太结实太软和,她只揪掉几根羊毛。她又找来剪子,像个疯子一样,手握剪子,却使不上力,只能狠狠扎向地毯。她不怪责Richard,她真的只是觉得自己像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