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
第二天早上,蒙雪象就去办公室把一天的工作做完,午饭时间,跟导师请假,下午的研讨会不能参加了。导师拍拍他的肩,从兜里掏出一盒压瘪的避孕套给他。
揣了半年了,还没用完。导师转身走了。
吃饭完他就回到租的房子,在central square,MIT和哈佛之间,他常常感觉波士顿所有的流浪汉都住在这儿,这儿比波士顿的任何地方都乱,每天都有警车和救护车在响。每天都有人受伤或者心碎。
蒙雪象跟一个叫大卫的白人合租房子,大卫哈佛肄业,整天玩电脑抽大麻和傻笑。
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又收拾一遍,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架,一个方桌,两把靠背椅,在狭小的空间里有序排列。
他换了新床单,又换了几身衣服,一套比一套正式,都是为领奖准备的西装。坐在房间里像个傻逼。
桌上有昨晚买的水果和红酒。他思前想后,又赶紧跑出去,附近花园里摘了一把雏菊之类的小野花。
野花插在他喝水的杯子里,放在窗台,好像有点情调了。
2点,准时的敲门声,他用最快的速度脱下西装,换上了平时穿的运动短裤和T恤。
开门,却不是张甜甜的脸。也是亚洲面孔。
你是?蒙雪象下意识用中文脱口。
come on ! 女孩笑起来。
对不起,你找错了。蒙雪象一把把门关上。
你在开玩笑?女孩继续拍门。
蒙雪象开门,我想起来了,崔西,是吧。
女孩并不生气,主动进屋。
我知道你记得。她说。
她还说她第一次尝试做了寿司,送给他。
蒙雪象接过那一篮子寿司,他当然记得她,从小生长在纽约的日裔美国人,一年前他们一起去看过武满彻的演出。不是他想记得,只是他真的记性好。
崔西坐到床上,环视一遍他的房间,说你们亚洲人都这么爱干净吗?
蒙雪象看了一下她不能再亚洲的脸,说,不知道。
谢谢你的寿司,但是太遗憾了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下次我请你吃饭好吗?蒙雪象说。
崔西没有走的意思。
Raj都跟我讲了。崔西说。
讲什么?
你们亚洲人很羞涩很谨慎的,面对喜欢的人就更羞涩了,不敢开口说我想要,我喜欢。反而说我拒绝,我讨厌。
噢。那如果亚洲人真的拒绝一个人会说什么?
崔西想了想说,应该问你啊,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我有点不舒服,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噢,那如果你是真的不舒服呢?
也会这么说。蒙雪象说。
两人都笑了。
我想你是真的不舒服,需要我留下照顾你,要不要喝点咖啡?崔西说。
不用了。蒙雪象说。
喝点酒吧。
崔西说着就要开红酒。
——哎,等一下,蒙雪象制止她。
怎么?
这个酒不好。蒙雪象说。
怎么会呢,这个葡萄种很好,赤霞珠,我最喜欢的一款。
开瓶器呢?崔西问。
啊,我没有,对不起,下次喝吧。蒙雪象说。
没关系,我教你用钥匙开。
崔西掏出一把钥匙,一点点插进瓶塞里,再顺时针旋转,瓶塞慢慢被转出来。
砰地一声,酒开了,门也开了。
张甜甜站在门口,裹着一件长风衣,手里拎着一瓶白葡萄酒。
三个人面面相觑。
崔西站起来迎接张甜甜,张甜甜说了两句中文,发现她听不懂后,只能尴尬笑笑。不打算继续对话。
崔西问蒙雪象酒杯在哪,他才发现他房里并没有,唯一用来喝水的杯子也插着花。
崔西说没关系,我去隔壁借三个杯子。
崔西小跑着出去。
张甜甜一手握住红酒,举起来喝了一口。有点像甜甜了。
我要换个时间来吗?张甜甜问。
不要不要,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过来。我跟她没有关系……
好吧。
张甜甜还是紧裹着大衣,坐在他的床上,不再说话。
蒙雪象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生气,她就像一瓶打开很久,汽都放没了的可乐。
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甚至觉得她丧失了表情。她曾经喜怒挂相,红绿灯一样明确,现在不同了。
她重装了系统,他已经无法解读。
张甜甜说,我记得你一直学习很好,那会你跳级了对吧?
蒙雪象点点头。
甜甜说,真的很厉害,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吧?
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吧?
你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吧?
张甜甜只问了一句,但这句话开始在他的脑袋里回荡。
他说,我不知道。
崔西跑进来,讨了三个高脚杯。
碰杯,各怀心事。
崔西一脸傲慢,语速很快问蒙雪象,她跟你什么关系?她看上怪怪的,好像你们也不熟是吧?
蒙雪象看看张甜甜的脸,她明显没有听懂崔西在讲什么。
甜甜太糟糕了,她来美国生孩子的,孩子都一岁多了,她的英语竟然还是那么烂,她真的太差劲了,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不求上进的笨蛋呢?
“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很明确,我也很清楚,她甚至已经不再记得我的名字。我们只是十年前认识的朋友,只是见过34次,有18次是在网吧一起打游戏,还有她的朋友们,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话。有5次在街上闲逛,也是跟一大群人。有1次她帮我脱离险境,还有别人。有7次,我们一大帮人去玩,去沪西文化宫滑冰、去商场偷东西、去吃冰、去苏州河扔石子。还有1次,只有我们两个人,偷偷爬到别人家,她给陌生人打扫房间。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我来波士顿四年了,我不知道是如何度过这四年的……”
张甜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她不是笨蛋。她的眼睛红红的,恢复了表情,就像恢复了一场失忆。
崔西放下酒杯,说她要上课,先走了。
崔西把门关上。门响的那一刻,他们意识到似乎要做点什么。
于是就做了。
这一次他没有阳痿。
张甜甜
张甜甜从蒙雪象的房子走出来,沿着麻省大道走到了MIT校园里的killian court,草坪上有一些看书的人和几对发呆的情侣。麻省理工的校园对所有人开放,教学楼都可以随便出入。
她在波士顿生活一年,没有进过任何大学里,虽然这里学校极多。她甚至经过的时候都会加快脚步,好像所有学校都不欢迎她一样。
她也不怎么去商场了,好像所有售货员都能看出来她是被包养的而鄙视她。
多数时间她待在家里带孩子,带她晒太阳,给她讲故事、唱歌,孩子听不懂,没关系。
家里所有的儿童绘本读完了,她最近给孩子读波士顿的城市史和美国的建国史,她读到《五月花公约》和大陆会议的《权利法案》感到心惊。两百多年前,北美还没成为一个国家,这些殖民地的欧洲人就要求人权和自由。
她看着囡囡的眼睛,说,是不是很可怕?全世界的国家都有皇帝的时候,他们说我们不要皇帝,我们要建个政府,我们还要有武器。谁给他们的胆子呀?
囡囡只是眨着眼,吐了一口奶。她放下书,给孩子换围兜。
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孩子是她现在人生的全部意义,否则她早应该痛快地死去。可惜这个意义不够消解她的无意义,不然她不会在散步的时候突然停下,无理由无征兆的哭泣。
生活的上的一切都由馨姐打理,她是一个上海老阿姨,曾经是小学英语老师。她定期跟Richard汇报张甜甜的一切。甜甜曾经想跟她做朋友,没有成功。
Richard总是说她是个废物,她越来越相信是这样。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他会是什么样,想都不敢想。Richard又说对了,做惯奴隶的东西,会退化很多人的能力,放弃作为人的诉求,恐惧自由像恐惧瘟疫。
有一阵子她喜欢麻省大道的GRAFTON,在哈佛附近,她在孩子睡午觉的时候去喝咖啡,认识了不少华人男子,来出差或者来旅游的,他们聊天,偶尔也上床,在下午或者早上,穿上衣服,她便再也不认识这些人。
她本打算把蒙雪象也当成他们,随便发泄一下就好,她为自己还有性欲感到可耻,但她受到《权利法案》的蛊惑,性欲是她不能再被剥夺的人身权利。
她只想随便发泄一下就好,她抚摸他又瘦又倔强的身体,他的锁骨肋骨胯骨都那么突出,起伏连绵,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山川,流连忘返。
他的身体那么欣欣向荣,仿佛沿着自由之路,通向康庄大道。
最可怕的是,她在他的身上感受到某种陌生的温情的东西。这种东西太致命,她知道自己会为了这点东西做出什么,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会为了一句“宝贝”付出所有她能付出的。
她相信这应该是错觉,他们只是在十多年前有点小小的交集,不会有人为了这点小小的交集一直惦记她,不可能,从来没有过。
现在,她走进校园里,不知不觉走到天黑。她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上学时候的经历,想起了合唱团和福利院,感觉像上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她对那个女孩感到陌生,她想重新认识她,她想再次认识他。
她回到车里,启动,打开电台,听着她听不懂的新闻,又拔下了钥匙,突然哭了。
她第一次想要好好学英语,想要好好做人。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那个可怕的东西,只是为了自己,为了更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浪费了太多时间,并且毫无知觉。
直到刚才,她躺在他的怀里,才知道自己失去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