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醒来的时候,洪叔坐在旁边擦拭他的奖杯。蒙雪象发现奖杯的底部呈现出暗黑色的斑纹,原来奖杯不是金的,是黄铜。
洪叔问他,为什么拿你的奖杯去打人?这么珍贵的东西。
蒙雪象慢慢眨两下眼,开口说话比较费劲。
蜜桃汇的亮子你记得吧?洪叔说。
蒙雪象点一下头,从脖子传递出的痛感瞬间蔓延到全身。
亮子原来是安徽省散打冠军,看不出来吧?洪叔说。
蒙雪象裂一下嘴,感到嘴角也破了。
等你伤好了,跟亮子练练,怎么样?洪叔说。
练个鸡毛啊,会散打就不会挨打了吗?蓝小妈端一碗汤进来,冲洪叔吼。
学点防身技能总没错的。洪叔说。
拉倒吧。雪象生在这个家里真是倒了血霉了。蓝小妈把蒙雪象扶起来,洪叔把枕头塞到他背后,蓝小妈给他喂汤。
范总呢?蒙雪象问。
雪象,你听我说,真的不是范总干的,这事就算翻篇了,你别再掺和这些事了,你难道不累吗?蓝小妈带着哭声说。
蒙雪象心里还有一百个问号,但决定不问了,他现在越来越害怕看到女人的眼泪,寻找真相不会累,女人的眼泪让他疲惫至极。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的?蒙雪象问洪叔。
你爸,是他,否则谁会那么关心你呢。洪叔说。
蒙雪象闭上眼,这种话他听了就想吐。后来他知道了,是范总跟蒙自忠说的,说马丽娟的弟弟来找他。蒙自忠才猜到有可能是蒙雪象。
有些事情,不一定非要急着现在做,因为现在你的力量还太弱小,什么都干不了,是伐?君子报仇几十年都不晚,是伐?洪叔说。
蓝小妈让他赶紧闭嘴,不要再灌输这些东西给孩子。
但蒙雪象听进去了。
因为蒙雪象接连旷课缺考,被学校取消保送资格。老赵再一次找蒙雪象谈话,老赵做好苦口婆心劝解教导的打算,给自己泡上一大杯正山小种,希望在茶喝完的时候,蒙雪象能洗心革面振作起来。
没想到蒙雪象开门见山,说他想参加全国数学联赛。老赵以为他想通过得奖再取得保送资格,跟他说,你现在开始好好学习,正常高考就是了,不一定非要保送啊。
蒙雪象说,也不是为了保送。
那是为什么呢?老赵问。
不为什么,就是想参赛。蒙雪象说。其实他是想找点存在感、价值感。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肯定来不及,不过没关系,去体验一下也好。老赵说,这才刚喝了第一口茶。
老赵给蒙雪象报上名,他会先在学校集训一个月,参加市里的比赛,如果排名靠前,会入选团体集训队,参加冬令营,最后有可能去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
蒙雪象集训前一天,又在街上游荡,从黄陵中学到哈佛网吧,再到华山路、常熟路和安福路,张甜甜翻墙进入的那户人家,他还记得。他站在楼前仰望,突然发现,自己长高许多,原来看不到的,现在都能看到了。
而那天,在水龙头前,张甜甜是怎么把舌头伸进他嘴里的?他想了很久,想不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用自己的舌头在嘴里来回搅动,也想不起来。
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张甜甜,还是因为没什么可喜欢的,才在潜意识里引到自己喜欢张甜甜?
这不像数学题,实在难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打算不再去找张甜甜了,除非有一天他能确定这个答案,这个答案也能经得起反复推演,那他会义无返顾找到她,告诉她,如果有条件,也把她领到一个水龙头前,把舌头放进她嘴里,希望她不会反对。
蒙自忠把蜜桃汇全权交给蓝小妈打理,其他所有夜总会也都关了,一年前在静安开了一家夜店,叫大都会。
大都会跟延平路上所有夜店一样,供应各种昂贵的假酒,有乐队演出和俄罗斯妞跳钢管舞,不一样的是,大都会有自发来揽生意的越南小姐。这些越南小姐让大都会成为生意最火爆的夜店,蒙自忠都没有想到。
最先只是有几个租住在延平路的越南女孩来过生日的,被店里的男客搭讪,几杯酒后,一同回了酒店,上海男人的豪爽和大方震惊了姑娘们,之后她们便经常来玩,穿着性感,眉飞色舞,与其他客人主动交流,谈个价钱。蒙自忠发现后,默许了这种行为,只是要求女孩们进来至少买瓶矿泉水,证明自己是个消费者就好。至于和其他客人达成什么交易,是她们的事情。如此慢慢形成气候。
蒙自忠的大度和包容,吸引了全上海的越南小姐,形成了河内帮、西贡帮,会说简单的中文和英文,在同一个医院隆了胸和屁股。有跟着妈妈桑的,也有单干的,有主动给店家一些提成的,也有不想给的,蒙自忠无所谓。每天店里至少有一百多个越南女孩,到了周末,有时会有两百多个越南女孩,一水的顾盼生姿、爆乳翘臀、以及十厘米的高跟鞋,活色生香。
一有男客进来,就会有女孩蹭上去,直视他的眼睛,问你要我吗?
女孩们的时间宝贵,不想花太多精力在喝酒和调情上,如果你要她,她会直接说,去酒店。结束之后,她会继续回到店里拉生意。努力的女孩一个月能挣到八万。不努力的也差不多能有四万。
蒙雪象还是从同学那里知道的,大都会可以买春。因为跟蒙自忠闹翻,他没有去过。大都会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如此火爆,蒙雪象不奇怪,有父亲的地方,一定有酒有暴力,还有小姐。
上海市数学联赛的成绩出来了。老赵跟蒙雪象说,后天,去上海展览中心,听讲座,是一个曾经蝉联3届的国际奥数冠军,如今在麻省理工做研究的数学家的讲座。顺便领奖。
蒙雪象虽然不知道名次如何,但肯定不差的,跟他一起参赛的有两个同班同学,也收到通知,两人准备提前庆祝一下,叫上了蒙雪象。蒙雪象发现重点学校的学生的确不一般,不都是书呆子,有些简直是思想新奇,作风豪放,因为成绩优秀,老师多会纵容。而且这些优秀自信的人从不会以欺凌嘲弄别人为乐趣,他们有更大的兴趣,更长远的目标,跟他们相处让蒙雪象开朗了不少。
没想到,他们的庆祝是去大都会找个越南姐姐给自己破处。
蒙雪象不想去,但也不想扫兴,还主动给两人买了避孕套。
三个人在路上意气奋发,摩拳擦掌,尤其两位同学,一路吹牛逼放狠话,恨不得把自己听过的所有黄段子,看过的所有AV情节都分享出来,结果到了店门口就怂了,你推我我推你,不敢踏进去。
蒙雪象先进去,两人连酒都不敢点,让蒙雪象帮忙点个啤酒。到处吵吵嚷嚷,蒙雪象叫了几次酒保,酒保都听不见。
大都会平时管事的是阿鑫,看场的是亮子。亮子眼尖,瞧见了蒙雪象。大家看他带了同学,不管是高中生还是怎样,不能给他丢面。
阿鑫马上给蒙雪象安排了最大的卡座,啤酒洋酒果盘,还有蒙雪象最爱吃的小馄饨麻团都买来了。阿鑫自掏腰包叫了八个越南姑娘陪坐。两个同学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激动地忘乎所以,崇拜死了蒙雪象。
蒙雪象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他们把他当成他爸那样对待。或许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下一个蒙自忠。这让他厌恶。
蒙雪象让同学玩好,自己离了卡座,站在吧台旁边,喝西瓜汁。
Candy是第一次来大都会,从胡志明市来到上海已经一个月,刚来就隆了胸,却恢复得不好,动不动就发炎,她一直没法接客。带来的钱都花光,已经入不敷出。Candy长得像张甜甜,微微鹰钩鼻,笑起来鼻尖和上嘴唇靠得很近。
Candy主动接近蒙雪象,中文磕磕巴巴,问他,你要……吗?
蒙雪象有点想笑,她一看就是生手。
蒙雪象也给她叫了杯西瓜汁,两个人靠在吧台咬着吸管。
蒙雪象用英文说,我不要,你去找别人吧,没关系。
Candy笑了笑,不走。
蒙雪象只好继续跟她聊天,说,你长得像我女朋友。
蒙雪象说出口的时候自己也惊了,脸发烫,但感觉很好。
蒙雪象说,你跟她一样,皮肤很白。
Candy说,这是涂的,我不白,你看我的胳膊。
蒙雪象又笑了,问她,你以后怎么打算的?是不是想回老家开个店?
Candy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小姐们都是这个理想。他从小就知道。
蒙雪象说,我猜的。
Candy把头搁在他的肩上,说,我原来想开个服装店,现在我改主意了。
蒙雪象真的长高了,女生都可以靠在他肩上了,他打心眼里高兴。
蒙雪象问,现在改成什么了?
Candy摇了摇手里的西瓜汁,说,我想开个卖果汁的小店。
凌晨,那两个同学早就没了踪影,Candy再一次恳求蒙雪象带她回酒店,蒙雪象给了她1000块,让她赶紧找别的客人,别耽误她挣钱,他不想跟她发生关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1000块还是借阿鑫的,蒙雪象没有再问父亲要过钱。
Candy用英语问蒙雪象,你是不是怕你女朋友知道了会伤心?
蒙雪象说,是的。
Candy说,可是她不会知道的。
蒙雪象说,是啊,她不会知道。但我会替她伤心。
Candy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男朋友就好了。
Candy给他留了手机,让他有空找她一起喝果汁。蒙雪象说一定会的。
蒙雪象上初中的时候来过一次上海展览中心,参加上海书展,排队一小时,进到书展,只坐在主厅大堂的台阶上看了一下午荒木经惟的摄影集,精虫上脑,几次站起来想走,因为裤裆太鼓又坐下,抬头看金碧辉煌的吊顶和镶嵌着的菱形窗户,都像女性生殖器。
这一次,他进的是东二馆的会议中心,拱形屋顶,波浪射灯,200多个位子,人头攒动,有一半是学生。颁奖典礼和学术报告将在这里举行。
这种感觉很奇妙。蒙雪象在后台看到,浑身发抖,仿佛又要去复仇一样。第二排坐着他的亲朋好友们,也就是蜜桃汇的小姐、妈妈桑、蒙自忠的手下和朋友,大家得体而兴奋。蒙雪象再三查看,没有蒙自忠。
音乐响起来,蒙雪象一定听过,很耳熟。先是静谧中的号角,然后一下一下很重的鼓声,轮到他上场时,他终于想起来,是《2001太空漫游》里开场,似乎是从月球的角度,视线越过地球,看到太阳徐徐升起。伴随着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现在,他在这音乐中走上台,走到中心最亮的地方,他的心越来越平静,手脚不再发抖,心脏平静而有力地跳动,他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震慑到,来自最亮的地方,属于权力、威严和崇高。
他对这种力量无法抗拒。
眼睛直视前方,光晕中似乎是太阳。接过冠军奖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想追着看太阳了,他想成为太阳。
晚上,上海展览中心的中央大厅举办纪念建军节演出。张甜甜是第八个节目里五个伴唱中的一个。
她一进入会场就感觉被阴风包围,浑身难受,开始流鼻涕。她想大堂也太舍得开冷气了。无数的射灯像无数的眼睛不怀好意打量她,可是没有观众会注意到她。
唱歌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发烧了,脑袋沉甸甸的,眼前的一切都不够真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张嘴唱的是什么。
结束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应过来,被同伴拉着下了台。
回到后台,她坐在地上,靠在一个乐器箱上睡着了,梦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吵醒,再次被同伴拉上台,其实她们已经是倒数第二个节目,她只睡了两分钟。现在要谢幕,要接受领导的审阅,很多大牌已经走了,台上不够热闹。
迷迷糊糊,就被挤到了最前面,张甜甜越来越虚弱。领导们依次上来跟前排的演员们握手,甜甜的手感到又烫又凉,手心都是汗。她很想打喷嚏,只能使劲憋着,这倒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跟某只手相握时,被那人手心的凉沁了一下,她一哆嗦,终于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喷向这位首长。
首长愣住,她想自己肯定完了,抬头道歉,还没说出口,一串喷涕鼻涕爆发,她抽出被握的手,手指一抹鼻涕,紧张中,手又握了回去。
首长都没反应过来,错上加错,她马上鞠躬,差点下跪。她不能再有处分了,不能再被批评,她预感到,她的好运气快要用完了。
首长突然大笑,对她说,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