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星期，蒙雪象总觉得在学校的生活有点不对劲，没有人跟他讲话，却有无数眼睛在背后打量他。没有人再抢他的钱，打过他的几个男生见到他就跑。甚至连老师见到他都显得不自然。

他找到李小达，想补请他看电影吃肯德基，李小达看都没看他，说不用。拿起书包逃似的跑走。

不用想也知道，是蒙自忠搞的，应该还是出于对他的爱和保护。一想到还有三年要这样度过，他就觉得难熬。他从小习惯了周围人哪怕虚情假意也对他表示出友善和热情。原来他在学校不被人关注，没人在意，也没人有敌意，还可以忍受。但现在太怪异太冷酷了。他想快点，再快点长大，不面对这些，不再让蒙自忠支配他的生活，不再花蒙自忠的钱。

他找到班主任说，我要参加中考。

班主任看看这个还不到1米6的小孩子，说，可你现在才初一啊。成绩虽然不错，但离中考还远呢。

他说，我必须考。给我弄个准考证。

班主任微微皱眉，一脸委屈：为什么呢？你能跟我说说吗？

班主任是个面色土黄的中年女人，更年期和教书龄一样长，对谁都一副臭脸，最擅长用黑板擦直击学生面门。但如今她对蒙雪象格外客气，简直惊悚。

蒙雪象更加确定了，他不想被这样对待。

蒙雪象说，是我爸爸的意思。他让我中考的。

班主任：这样啊，是蒙老板啊。他为什么这样想呢？

蒙雪象说，反正他说我必须考。 

班主任说，这样吧，等会你留下，做一份去年的中考卷子，数学和英语，看看情况。

蒙雪象做完卷子，走出校门，太阳快要落山。对面的黄陵中学门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男生女生，都歪七扭八晃荡着校服打情骂俏。

蒙雪象走到曹杨路的巷子里，有三个看上去比他年纪大点的学生在抽烟，女孩是黄陵中学的，他见过她几次，很难忘掉她的脸，皮肤很白，鼻梁高挺，有时候是单眼皮，有时候双眼皮，估计是贴双眼皮贴，蜜桃汇很多姑娘都贴，所以他知道。不管她贴没贴，她的脸都跟其他中学生不一样，神采夺目，不像受过应试教育的脸。他觉得她的脸眼熟，总像在哪里见过，但想想自己的环境，可能他对美人都眼熟。

巷子尽头有几处矮房子，可以爬上去看落日。蒙雪象依然相信看着太阳可以快点长大。

蒙雪象抬眼就看到了洪叔的车，洪叔知道哪里能找到他。洪叔和阿鑫在车里，阿鑫下车，要接他走，今天是蒙自忠的生日，蒙雪象说他会自己去，以后不要再来接他。

阿鑫笑呵呵拽他的胳膊，让他上车。蒙雪象打掉他的手，我说了我自己会去，你们走。

阿鑫还是笑呵呵，别闹脾气，你现在不过去，你爸得骂死我。

阿鑫从后面搂上蒙雪象的肩膀，想把他推进去。蒙雪象甩开，别碰我。

巷子里抽烟的是张甜甜和蒋峰、彪子。张甜甜说咱们去看热闹，然后就大步走过去，蒋峰、彪子跟在后面。

张甜甜一脸痞气，呦，大白天的，拐卖儿童啊。

蒙雪象扭过头，就是那个女孩。他说，我不是儿童。

阿鑫没理她，到是洪叔下车了，洪叔跟蒙雪象说，听话，给我个面子。

蒙雪象摇头。

张甜甜又说，去哪啊？蒋峰已经在拉甜甜了，让她别管闲事。

洪叔给阿鑫使了个眼色，洪叔又回车里，阿鑫一把抱住蒙雪象，像拔起一根小萝卜一样轻易，往车里塞。张甜甜突然大叫，抢人啦！来人啊！

阿鑫这才怒，你他妈的有病啊。这时，蒙雪象低头咬阿鑫的胳膊，阿鑫疼得咧嘴，依然不放手。张甜甜从背后拉扯阿鑫，倒是力气很大，阿鑫失去重心，蒙雪象趁机挣脱，甜甜拉起他飞跑，彪子拉起蒋峰也要跑，蒋峰嘴里还叼着烟，扭头一吐，吐到了彪子裤裆上。

他们跑起来的感觉如此之好，好像只要跑得够快，就能甩掉自己的出身，甩掉这个世界。

跑到下一个路口，确定车没有跟上来，四个人弯着腰开始大喘气。蒋峰满头汗看着张甜甜，张甜甜，你他妈的怎么想的？

蒙雪象记住了这个名字。

张甜甜直起身，对蒙雪象笑着说，你怎么谢我。

蒙雪象也站直了，但再怎么挺起腰，还是比这个女孩矮一个头，他不得不仰视着她。他看清她的脸，她今天没贴双眼皮，是内双，丹凤，她的黑眼珠真黑，像他吃过的鱼子酱一样黑亮，一样昂贵。

张甜甜收起笑容，问你话呢。

蒙雪象泄了气，不知道。

张甜甜扬下巴，钞票。

蒋峰帮腔，快点，累死我了。

蒙雪象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拿出钱包。蒋峰一把抢过。

蒋峰点了点票子，足足有五百。

蒙雪象低着头往前走。张甜甜在背后叫住他，钱包还你。

蒙雪象转过身，接过钱包。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女孩格外熟悉。张甜甜也觉得这一幕似乎很早以前就发生过。

甜甜语重心长，以后上学不要带这么多钱。

蒙雪象转身走。

站住。张甜甜又叫住他。

你叫什么。

蒙……雪象，我叫。蒙雪象乖乖地扭过身。

什么破名字？流血的大象吗？

不是那个血，雪花的雪。

血花的血？猪血花的血？说得我都饿了。张甜甜说。

下雪的雪，雪地的雪，冰雪的雪。蒙雪象耐心解释。

好了好了，说得我都冷了。张甜甜说。

蒙雪象一下就笑出来。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又这么凶的女生？

那……我……走了？蒙雪象说。

退下吧。蒋峰发话了。

蒙雪象走开。

张甜甜在背后喊了一句，以后我会罩着你。

蒙雪象没敢回头。

甜甜揣着五百块钱和蒋峰直奔超市，两人推着推车，里面装满了吃的用的，大多数是婴儿食品。

甜甜跟蒋峰说，最近福利院收养了一个8个月的弃婴，营养不良，脸都是青的，也是兔唇。

蒋峰说，手术要早做，也许能做好。

甜甜说，有比她严重的啊，手术都排不上她，上次赵新给的钱听说都快用完了。

蒋峰说，我怀疑姓张的自己贪钱。我听说他换了新车。

甜甜一脸无奈，叹了口气，他已经不错了，贪点就贪点吧。 

蒋峰不想让她去操心太多，转移话题，问她怎么知道那小子身上有钱的？

张甜甜说，你真的傻啊，那车是他家的，那两个人是他的司机，他爸是大老板的。

蒋峰恍然，他就是那个啊！“ATM”机啊。

张甜甜笑，是啊，转而沮丧，真想知道他是怎么投胎的。

春秀路上，哈佛网吧，不查身份证，学生们都爱去。但网管不让蒙雪象进，因为他看上去太小了。蒙雪象溜进去过一次，打CS，从没那么过瘾，子弹飞出枪口的声音那么刺激。他能准确地爆头，看着血浆迸射，人像酒瓶子一样摔倒，就热血沸腾。

蒙雪象上次做中考卷子数学满分，英语差5分。后来又做了化学和物理，成绩都惊人的好，老师帮他申请了中考资格，还建议蒙自忠带他去测智商，他有可能是个天才，应该去少年班。蒙自忠大惊，而后大喜，我的事业后继有人了。还奖励了蒙雪象5万块钱。蒙雪象换了一台新电脑，但在家打游戏的感觉没有网吧好，网速也跟不上。

蒙雪象给了哈佛网管5千块，从此畅通无阻，网管还给他准备吃的、衣服、水、微波炉，VIP包间里为他买了一张行军床。

蒙雪象在这总是会碰到张甜甜和蒋峰彪子。他们会热情问候雪象，有时候会一起联机玩黎明的血战，他们的网费都记在蒙雪象账上。蒙雪象觉得挺开心。他以为张甜甜会没事就问他要钱，但是她并没有，她是一个挺讲原则的人，除非她觉得自己帮他摆平什么事了，才会要犒赏。

张甜甜不像蒋峰他们那么爱打游戏，很多时候，她就戴着耳机听音乐，或者下载到MP3上面。那个三星MP3是蒙雪象亲眼见她在放学路上偷的。蒙雪象说他给她买个新的，她说不用，给她买个数据线就行了。

她听各种各样的音乐，流行、摇滚、民谣、爵士，有时候还有歌剧。她原来最喜欢王菲，后来在听说王菲有学习The Cranberries和Sophie Zelmani的唱腔，她就开始听英文歌了。她听得认真，自己英文太差，经常要蒙雪象给她翻译歌词。

她有几次听歌听哭了，比如Queen的《Bohemian Rhapsody》，蒙雪象把歌词写在作业本上给她。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我只是个穷人的孩子，不需要同情

Because I'm easy come' easy go 

因为我总是任人呼来唤去

A little high' little low' 

跑上跑下

Anyway the wind blows' doesn't really matter to me' to me 

风往哪个方向吹对我无所谓。

Mama'

妈妈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伤心落泪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没有回来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你要活下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脏耳机挡住了她一半的脸，蒋峰都没注意到她在噼里啪啦掉眼泪，蒙雪象又不敢看她了，不然自己也会哭。他心里想，“妈妈”这个词真不是好东西，让人好脆弱。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个孤儿，她也不知道他妈妈也抛弃了他。他们只是各怀心事，坐在网吧，听着Queen，四周弥漫着烟味汗味泡面味，充斥着呢喃争吵和咒骂。

蒙雪象感到又温暖又凄凉，想赶快长大，他想有所选择，选择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出路。他又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这一刻他离她如此近，她就是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的出路。

那天之后，他们混熟了，张甜甜出去玩也爱叫上蒙雪象。

张甜甜教他抽烟，他不想学，他在烟雾缭绕的环境里长大，烦透了烟味。但他无法抗拒张甜甜，还是接过她的烟，上面有她的口水和温度，他吸了一口，准确吸进肺里，但还是假装咳嗽两声，为了以后不再吸。

张甜甜和蒋峰教他偷东西，让他不要紧张，不要眼神乱瞟，先找准目标，然后拿起别的东西看一下，再飞速把目标塞进裤裆里。本来已经成功，但是出门经过柜台，他还是鬼使神差从裤裆里拿出了东西。

张甜甜和蒋峰带他去沪西文化宫滑冰，他运动细胞太差，滑一步能摔两次，每次摔之前都下意识拉住张甜甜，有两次把她的衣服差点扒下来。张甜甜都不敢靠他太近。

哪怕他干啥啥不行，她都不会嘲笑他，他们仍然带他玩。

他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有钱啊。

可是你并没有花我的钱。

我就是想沾一点有钱的气息。张甜甜说。

那我把我的脏衣服都给你吧。蒙雪象说。

哈哈哈找死。

甜甜和蒋峰问过好多次，但蒙雪象从来不说自己家里是干嘛的，只说做生意。蒙雪象每次出来玩蒋峰和张甜甜都形影不离，蒙雪象想问张甜甜她和蒋峰是不是一对，但没敢问出口，心里害怕她的答案。

只有一次，在网吧打游戏时，张甜甜说想吃点甜的，蒙雪象提议到华山路去红宝石吃鲜奶小方，蒋峰正是兴头上，让他俩去。蒙雪象开心死了。

去的路上，他说小时候每周看牙都会路过华山路，每次都会吃一块鲜奶小方。张甜甜说她小时候每次清扫一层楼后，可以得到一块大白兔奶糖。

我在福利院长大的。她看向别处，装作无意地说起。

哦。我在妓院长大的。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哦，我早知道了。你有个小学同学，王乐天，在我们班，他说你小学的时候每天有不同的漂亮阿姨接你放学。张甜甜笑着说。

但你……我是第一次知道。蒙雪象说。

是吗，因为我不出名吗？张甜甜说。

不是，是我没有朋友，他们不跟我讲话。蒙雪象说。

那他们真不知道自己损失了什么。张甜甜说。

吃完蛋糕，他们沿着常熟路走下去，拐进安福路，又走进一条小弄堂，夏天的弄堂，到处是挂在竹竿上的内衣和开着的窗户，张甜甜可以根据这些判断谁家没有人。

她仰头望着一户，窗户是关上的。

张甜甜抬起双臂，抓住一层的窗框，一腿蹬上去，蒙雪象看到了她裙子里的小腿，绷紧的肌肉，顺着那线条，是大腿，饱满光滑，内裤，白底黑圆点。等他反应过来，甜甜已经爬上去了，窗户一推就开。

蒙雪象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