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甜甜
周一下午第二节课过后,是合唱团排练的时间,张甜甜到排练室时,尖下巴和她两个小跟班李蕾、张彩娟正虎视眈眈等着她。甜甜笑着迎上去,打了个招呼,就去跟声乐老师请假了,福利院今天有活动,她要先走。教声乐的李玲玲老师蛮喜欢她的,尤其每当她带着愧色说福利院的时候,李老师就要感叹真不容易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讲。
张甜甜出了教室,就意识到尖下巴在跟着她,她下了楼梯,没出教学楼,左拐进了厕所,洗手时,尖下巴和俩跟班进来,厕所门把拖把抵住。
甜甜到是想看看尖下巴有什么能耐,两手甩了甩水,转过身。尖下巴握着一罐东西,甜甜还没看清,一股黑水就泼上来。尖下巴狠狠说,没人教养的野种,就知道勾引男人。
张彩娟又泼了一罐红水到她身上。甜甜抹了一把脸,确定不是硫酸,墨水而已,甜甜笑了,一抬腿有两丈高,直接劈在尖下巴的尖下巴上。尖下巴被踢倒的瞬间,张甜甜又在她肚子上补了一脚,尖下巴眼泪横飞。李蕾在一旁尖叫,张彩娟扑上来揪张甜甜的头发,甜甜顺势后退,用头脑勺往下磕,磕在张彩娟的脸上,张彩娟手松开,张甜甜转过身一个拳头捣过去。
张甜甜又看向李蕾,李蕾嘴唇发抖,摇着头。张甜甜说,校服脱下来。李蕾摇头,张甜甜说,脱不脱。李蕾拉开拉锁,外套脱下来,张甜甜还在等,李蕾开始解衬衫,张甜甜说,你干嘛?我又不是要强暴你。
张甜甜把自己泼脏的校服校裤脱下来,扔到李蕾身上,让她回家洗干净。张甜甜穿上李蕾的校服,洗了把脸。走了。
尖下巴太轻敌,她没想过一个没人教养的野种,到底野在哪里。
中光福利院,女演员赵新和自己的两个助理、一个化妆师、三个保镖、及各家媒体已经到了,院子里,孩子们正在从车上搬捐赠物。
屋里,赵新抱着悠悠,一个2岁的安静女童,正在接受采访。
张甜甜进门,张副院长很激动,让她赶紧过来。打断了赵新。赵新热情地朝甜甜招手,把悠悠交给助理,示意记者先停一下。张甜甜绽放大大的笑容,上前抱住赵新,挤出泪花,姐姐你来看我们了!
赵新更夸张,透着哭腔,甜甜,你还好吗?
甜甜加紧让自己哭出来,我很好,很想姐姐。
赵新已然热泪盈眶,甜甜打心眼里佩服,不愧是演员。
记者们围上来,摄像机跟进,记者先对着镜头,“张甜甜是赵新3年前认养的孤儿,如今甜甜已经14岁,在黄陵中学读初二。因为赵新的资助和关爱,让甜甜的成长之路充满了爱和希望,赵新多年来,一直献身于慈善事业……”
甜甜端坐,身体自然放松,微笑,三个镜头不同角度推进。
“感激赵姐姐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这个学期我考进了全班前50名,还被—”
“——等一下,这段重来,她说错了,是全年级前50名。”张副校长说。
张甜甜点头,“这个学期我考进了全年级前50名,还被推荐到了合唱团。每天上学的路上,我都告诫自己,不能辜负赵新姐姐和很多帮助过我们的好心人,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一个善良的、有用的人,未来要回馈社会,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甜甜脖子上还有红墨水没洗干净。
采访之后,是张副院长带着赵新参观孩子们的作业。赵新还去了二楼,二楼是年纪更小的孤儿,三十二个,最大的4岁,最小的5个月,没有一个是健康的,能较为安静躺在自己的婴儿床里的孩子,多数是脑瘫或者聋哑儿童,流着口水,两眼呆滞。还有几个到处乱跑,知道有外人来了,很兴奋,又叫又唱,无法控制自己,扑到赵新身上,又像拥抱又像打架。助理选了一个看上去最干净的婴儿,赵新给他换了尿布。
“看着孩子们的笑容,我就觉得知足了。哪怕倾家荡产,我也要让这些孩子们能健康快乐的长大,希望全社会都能给予他们更多的关注……”张副院长红着眼圈对着镜头说。
最后,大家到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无数快门闪烁下,甜甜看上去非常开心。
晚上甜甜帮助老师分配物资,她的长胳膊在箱子里翻来翻去,被老师骂了几次,她没有找到自己能用的东西。最后抱了两大包纸尿布,回房了。
她的寝室在三楼,房间很小,有两张上下铺,住了八个女孩子,有4个孩子不到4岁,有一个唐氏,一个肾衰竭,还有两个脑瘫。本来应该住在二楼的,但老师希望张甜甜和另外三个十岁以上的女孩可以帮忙分担照料,另外三个,两个有轻微残疾,但智力正常。还有一个叫米粒的,性格暴躁,满口脏话,出事之前是健康的,比张甜甜小两岁。她们从来到福利院到现在,快十年,历经过多次推销,由学校推销给领养家庭,没有成功过。
米粒成功过,也成了她人生最初的灾难。8岁左右到了新家庭。养母第一次出差,养父带米粒去吃了肯德基,回到家,养父问她好吃吗?她充满感激点点头,脸上第一次绽放属于孩子的天真笑容。养父说,你真乖,现在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你动作快不快。米粒开心地脱掉上衣,养父的脸变红,说你真瘦,心疼。接下来他的动作让米粒充满困惑。
后来,每次她被养父“心疼”后可以得到一顿肯德基,在她吃鸡翅的时候,连骨头都狠狠咬碎。她看到养父的脸便不自觉紧咬牙齿。直到有一天她的两颗乳牙掉了,她以为是自己长期的咬牙习惯导致,为了保护牙齿,她开始拒绝养父,养父惩罚她两天不能吃饭。
当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跟养母提起爸爸的“心疼”,养母表情厌恶,“福利院没教过你什么好东西,是吧?”当天晚上趁父母睡着,她点火要烧死那个畜生。
火光冲顶的一刻,她非常过瘾,被真正的温暖包围。直到这温柔舔舐她的后背。
父母安然逃出来,没有救米粒,米粒除了脸蛋,身上大面积烧伤。
张甜甜回到寝室,把纸尿布扔给米粒,自己检查了一遍4个孩子的床铺,有一个拉屎了,她换了新的床单,用湿纸巾给孩子擦了屁股,米粒大呼小叫,老师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湿纸巾擦,很浪费的。米粒把脏抹布甩到甜甜脸上。
张甜甜推了一把米粒,说,湿纸巾是我买的,抹布是让你用的,别跟我废话。
张甜甜不再理她,躺到床上玩手机,约人吃宵夜。她现在已经不再福利院吃饭了,饭点会帮着打饭和喂饭,但自己不吃。她早就受够了不管早中晚那一大锅粥了,虽然粥里有面有米有菜有肉,有时候还有水果或者点心剁碎搅在里面,营养均衡,又好消化。
张甜甜约好了人,起来找衣服穿,她有一个樟木箱子,在床下,里面是她所有的衣物和小玩意儿,集体生活里没有秘密,她尽量不制造秘密,日记这种东西是不能写的,好在她只要写字就头疼。唯一算是秘密的,是她藏在箱子底层的两本《健康与家庭》杂志。她已经忘了是从哪借来的杂志,里面有详尽的生理健康知识和细节生动的不道德故事,她看得脸红心跳,看过好几遍,越看越上瘾。时常惴惴不安,她的衣服总是会丢,说不准杂志也会被偷。
她确定衣服是福利院的女生偷的,可又没见那些丢了的裙子在谁身上过。
老张就衣服问题找她谈话过几次,他问她为什么她的衣服都那么短那么紧?是不是还在穿童装?
她说不是,她就喜欢这么穿。
老张一副头疼的样子,你这不行啊,你这没有一点……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啊。
老张本来想说没有一点孤儿的样子,是的,是孤儿就应该穿得质朴简单一点。每年都有大量的旧衣服,消过毒,但张甜甜上了初中后就绝不再要旧衣服。
张甜甜依然花枝招展,穿各种超短裙,露脐装,或者男式大T恤配牛仔短裤,看上去好像没穿裤子,只有一双长腿。
她翻箱子的时候,发现又有两条裙子不见了,一件是前天刚在淮海路的外贸店偷的,白色一字肩长裙,一件是半身黑纱裙,她都想好要配一个白T恤,穿去吃夜宵。她怀疑就是米粒拿走的,她走到米粒的床铺,翻了半天,没找到,又到洗漱间找米粒,米粒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是那四个孩子的衣服,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简直刺鼻。张甜甜皱眉,侬脑子瓦特了?倒了多少消毒水?
米粒瞪了她一眼,消毒水也是你买的吗?
张甜甜说,你倒这么多,洗不干净要伤到小孩子皮肤的。她其实想说会伤到你的皮肤的,不过谁的皮肤都没那么矫情,在福利院生活,除非烧伤烫伤,其他的伤皮肤可以忽略不计。
米粒说,还伤皮肤,你怎么不去死?
张甜甜一把揪起来米粒,你是不是偷我裙子了?
米粒碎了她一口,册那,偷你妈逼,你怎么不去死?
张甜甜踹了她一脚,嘴巴放干净一点,臭婊子。
米粒疯了一样端起洗衣盆泼到张甜甜身上。两人每三天就要打一仗。
蒙雪象
蒙雪象大病初愈没多久,有个叫马丽娟的小姐发现蒙雪象脸上总是青一块肿一块,他遮遮掩掩,说自己摔的。马丽娟跟蓝小妈说了,谁知道蓝小妈把自己的上衣一撩,胸口上一片青,她哭着说,谁不是浑身伤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马丽娟在老家黑龙江有个亲弟弟,跟蒙雪象一般大,每次马丽娟只要收到弟弟的信,知道他最近考试又得了双百,就觉得自己没有白卖力气。蒙雪象就是她上海的亲弟弟,她可忍不了他受委屈。
她带蒙雪象去吃冰激凌,蹲下来,平视看着小男孩,问他,哪个王八羔子揍你的?跟姐说,姐剁了狗日的小鸡鸡。
蒙雪象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马丽娟脸一扳,你要不说我告你爸了。
蒙雪象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吸吸鼻子,说,我跟同学翻墙去打游戏,结果我摔下来啦,别告诉他。
真的吗?
真的啊。
哪个游戏厅?
大富翁,就在甘泉路志丹路上。
行啊你小子。
马丽娟摸摸他的头。
又过了一周,蒙雪象有一只眼圈都青了。后来马丽娟发现蒙雪象只要撒谎,都会舔嘴唇。她没再问他,直接跟蒙自忠嚷,你他妈的成天瞎逼忙,也不知道看看自己的儿子。
蒙自忠对她没脾气,你说话能不能干净点?别老逼啊逼啊的。
老娘卖逼的,咋啦?
怪不得上海人不喜欢东北人。
扯几把淡吧,侬桑海宁在老娘身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马丽娟说完就甩门走了。
你那嘴,太几把脏。
蒙自忠吼了一句,也的确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儿子了。
上一次跟儿子的记忆还是打了他一顿。在浦江饭店,包了一层,同行业大佬聚会,蒙自忠原来不喜欢跟其他场子的人多打交道,其他老大也不太看得上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弄堂流氓,没文化,还爱跟小姐结婚。最讨厌的是,小姐是流通性很大的职业,只有他店里的姑娘,做着不走,其他姑娘还想跳槽过去。再加上2000年以后,夜总会如雨后春笋,鱼目混杂,很多老牌店干不下去了,其中有两家店老大想要整顿行业风气,拉拢蒙自忠。蒙自忠不愿意去,但洪叔说这个面子不能不给,最后洪叔和蓝小妈陪他一起赴宴。
喝到畅快,蓝小妈说要回去给蒙雪象做饭,他围棋比赛刚结束。蒙自忠得意,开始跟朋友们吹嘘,儿子脑袋多灵光,大家一致要见见小鬼头。
谁知道蒙雪象来了之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坐在那就低头吃,吃完就打手机游戏。回话一概是一般,就那样。蒙自忠一把夺过他手机,说你应该多跟这些叔叔们交流,别老玩手机。
蒙雪象说,交流什么?怎么进假酒还是怎么调教小姐?
蒙自忠一掌挥下去,蒙雪象人带椅子被掀翻,他又抬起腿,踹到蒙雪象胸口。蒙雪象连着咳嗽,边咳边说,怪不得你老婆不想跟你。
蒙自忠上前要揪起来他,被人拉住。
蒙雪象面无表情,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好像计划着如何报复,蒙自忠最烦他这样看人。又踹几脚。
蒙自忠好面子胜过一切,他儿子知道。
蓝小妈赶紧把蒙雪象带走。
大家都劝蒙自忠,孩子嘛,就是这样。蒙自忠也只好自我解嘲,孩子长大后,一点都不可爱。
今天蒙自忠决定推掉中午的饭局,亲自开车去接儿子。悍马停在曹杨第一国际小学门口,等了一小时,没见儿子踪影,想起来也许儿子不认得自己新买的车,只好给洪叔打电话问他儿子在几年级几班。洪叔说,他去年就上中学了。蒙自忠说,册那,他怎么长得像三年级的?一点没长个?
蒙自忠晚上又推掉一个饭局,让洪叔把儿子领上,去外滩3号吃法餐。
吃饭过程中,蒙自忠问什么,蒙雪象答什么,细声细语,没有多余的话,没抬眼看过他。蒙自忠总算了解了一些儿子的基本信息。趁着蒙雪象上厕所,蒙自忠跟洪叔说,我儿子现在是不是有点娘啊?洪叔说,你不能因为咱儿子长得秀气,就说他娘。
蒙自忠想了想,觉得儿子是长得越来越像Vivian,怪不得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蒙自忠对洪叔说,是吗?以后不能让他总泡在女人堆里,去让他学个拳击什么的。
蒙雪象回来,蒙自忠问,学校里有人欺负你吗?
蒙雪象摇头。
蒙自忠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往死里打他,打死人,我管。
蒙雪象冷笑,你就是个大流氓,别想把我也变成流氓。
话音刚落,蒙自忠就把桌子掀了。
洪叔对蒙雪象大叫,你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