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雪象作别马丽娟后，有点心神不安，想起来，也许是因为没有给她生日礼物。蒙雪象又回到刚才的书店，找到了两本笛卡尔的书，《论胎儿的形成》和《第一哲学沉思集，论证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只能选后者了。

到了晚上，他联系马丽娟，说给她送礼物，下午忘了。马丽娟让他来马勒别墅，其他姐妹都在，大家都想见他。

蒙雪象想了想，竟然有点不放心马丽娟，还是去了。

上海人都知道马勒别墅，陕西南路上，一个犹太人30年代建的豪宅，花园就有两千平。像个北欧城堡，后来做过日军俱乐部、国民党特务机关，梦幻、隆重、阴气重。

现在分割成几部分，主体做了五星级酒店。

蒙雪象第一次进来，草坪上洒满玫瑰，无数射灯把玫瑰照的金粉金粉，到花园，他以为误入婚礼现场，到处花团锦簇，玫瑰和茶花的香气简直把人熏晕，天上有持续的烟花炸开，天地之间，是闹腾妖艳的姑娘们，蜜桃汇多数都在，零星一两个男子，他不认识。

他才知道范总为了庆祝马丽娟的生日，包下了马勒别墅，搞出一派孟浪浮夸。女孩们又唱又跳，泼洒香槟，互丢蛋糕，虽然是晚上，但光亮通明，他能看清每个女孩的脸，她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今天要狂欢到死的劲头。

莉莉都喝地失态，变成话痨。她拉着蒙雪象说好想他。她的脸凑近，蒙雪象发现跟原来不一样，鼻梁高了，鼻头小了，下巴尖长，腮骨都没啦？？？莉莉明白他的眼神，有点害羞。

不准说我不好看。莉莉说。

好吧，比原来好看。蒙雪象点点头。

那当然啦，本来要去韩国做的，后来人家跟我刚韩国都是流水线，做出来的都是李英爱。

那你在上海做的？

泰国，我泰国做的。

啊？

吾跟侬刚，泰国能把男的变成女的，个么把女的变得好看一点不要太简单了！侬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是的吧。蒙雪象说。

还有两个女孩也踊跃起来，叽叽喳喳讨论要不要也去泰国整一下。

蒙雪象问莉莉，还做不做演员了？ 

莉莉这下激动了，双腿盘坐，说来话长。

她说她已经拍了两个广告了，一个山寨王中王的火腿肠，一个山寨护舒宝的卫生巾，马上离拍电影不远了。只是影视圈里的人太脏，做小姐不一定被睡但肯定能挣钱，做演员各种被睡，还不挣钱。灯光、摄影师这是必须要睡的，不然就把你拍的很丑。这帮赤佬，性能力差，又性欲狂，不去随便夯别人，就浑身难受，就显得自己没权力。刚驴。

蒙雪象对影视圈不了解，他只好说，好好保重。

莉莉摸摸他的头，说我们进去唱歌，玛格丽特在里面。

楼里有KTV房，蒙雪象挺搞不懂的，她们每晚都在唱歌，怎么自己出来玩还要唱歌？而且唱了这么许多年，并没有一点进步，不管水准还是审美。最近大家流行唱月亮之上、握紧你的鸟、飞向你的床。

马丽娟穿黑色旗袍，坐在中间位置，不唱歌，发信息，手机把她的脸照亮，眉眼甜蜜。

蒙雪象过去，马丽娟跳起来拥抱他。

蒙雪象问她，什么范总怎么没见到？

马丽娟笑嘻嘻说，陪了一晚上了，他回房间打电话了。

这本书给你。蒙雪象从双肩背里掏出笛卡尔的书。

马丽娟双手接过，表示感谢，认真翻看。

这里面的字我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我一句话也看不懂。马丽娟说。

其实我也看不懂。我只是觉得书名不错，是吧？蒙雪象说。

嗯，论鸡巴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哈哈哈好书。马丽娟说。

哈哈哈哈哈。蒙雪象大笑。

洪叔从洗手间出来，他说最后送给玛格丽特一首歌，然后自己要先走了。

洪叔喜欢黄耀明，会唱他所有的歌，每回都仿佛粤语朗诵一般，没有调。

他唱了《下流》。

他们往上奋斗 我们往下漂流

靠着刹那的码头 答应我

不靠大时代的户口

他们住在高楼 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 答应你

只为吻你才低头
我带着不堪入目的伤口
为你 不再战斗
你有些说不出口的要求
教我 无法承受
我比小狗 更难以出售
什么我都摇头
你太温柔 拿一块石头问我
活着的理由
他们往上奋斗 我们往下漂流
马丽娟摇摇手机说，洪叔，拿着iPhone的手电筒都找不着你的调。

洪叔说我故意的，为了活跃气氛。

莉莉说故意唱成这样真的好难。

马丽娟说，这首不知道到底什么调的歌，歌词很好。是不是？马丽娟看向蒙雪象。蒙雪象点点头。

马丽娟又放了一遍原唱。她看着屏幕，默念歌词。

他们住在高楼 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 答应你
只为吻你才低头
我带着不堪入目的伤口
为你 不再战斗

马丽娟个子高，痴痴站着，微微颔首，假睫毛像把刷子把她的眼睛扫得一尘不染。歌又放一遍，已经没人在听。马丽娟坐下，对蒙雪象说，我现在可爱学习了，所以买了好多菜谱，正准备学烧菜。

蒙雪象忍不住笑起来，马丽娟嘴撅得老高，生气了。蒙雪象说，菜谱好，菜谱凝聚了人类智慧的精华，多一点咸，少一点淡的，多难把握啊。

马丽娟嘴还撅着，我觉得我脑仁里酒精太多，啥也记不住，有点傻了都。

蒙雪象斩钉截铁，不可能，酒精很难过期，也没有细菌，能保鲜智力。

马丽娟两眼放光，真的啊。

蒙雪象憋住笑。

马丽娟瞪他一眼，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小游戏，类似超级马里奥，但叫超级玛格丽特，小人是女孩，扎马尾，不顶蘑菇，顶各种化妆品生存。马丽娟给蒙雪象看说，这个游戏是她男朋友为她而设计的，他是个小程序员，但太浪漫。

蒙雪象深受启发，理工男也有讨女孩欢心的办法。

马丽娟看一眼手机，她说范总叫我过去。等下跟你聊。

马丽娟扑了点粉，起身，款款走去。

莉莉拿着瓶威士忌磕磕绊绊过来，还要跟蒙雪象诉苦。蒙雪象想，真的是论鸡巴的存在和灵魂的痛苦。

莉莉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哎呦一声，马丽娟的手机咯到她的屁股。

而且手机一直在闪，“世上最亲爱的”来电。

蒙雪象拿上手机去找马丽娟。

两号楼是住房部，听说范总包了一层，12个房间，让女孩们玩累了就睡在这儿。

马丽娟没有进任何一个房间，而是到了会议厅，一片幽暗，只有东南角的三角钢琴亮着，范总坐在弹琴前，蒙雪象远处看他应该有五六十岁了，精神矍铄。这个老头竟然在弹李斯特改编的帕格尼尼练习曲。蒙雪象在黑暗的拐角处，决定留下来听听，比包房里好听多了。

听了一会，琴声渐弱，他们有了争吵，低沉的争辩持续又密集，十分催眠，蒙雪象竟然靠墙睡着了，直到钢琴发出杂乱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坐在了琴键上。他听清了一句马丽娟的声音“我怎么可能把你的事兜出去呢，我什么都不懂的呀。”过了一会，马丽娟冲出来，甚至没看到蒙雪象。

蒙雪象追上去，手机还给她。马丽娟一脸疲惫，说今天太累了，想睡觉。又说，人活着太累了。

蒙雪象拍拍她的肩。

“好好生活，不忘初心”他说。

从马勒别墅出来，他一度头晕脑胀，想来可能在空调过足的走廊里睡着了，也可能太久没有浸泡在酒精香烟的晚上而不适应。看到女孩们，他觉得亲切，又心烦。有时候他会咬牙切齿的想，她们丝毫不会长进，永远不会长进。她们早就腐烂了，只是一堆艳骨。

他觉得她们可怜，她们不应该做这个，想想看如果做别的工作呢？会不会好一点？一个每天到点上下班坐办公室的office lady，会不会更开心更充实更有意义？未见得，只是最起码，会更有尊严。人生中的尊严不能提前透支，以后不管怎么样都还不上了。

过了一周，他给马丽娟打电话，他到久光百货看她了，想买几件衣服支持她。但是接电话的不是她。

也许是她说的那个男人，男人告诉蒙雪象，追悼会在后天。

马丽娟在家被人杀害。凶杀还有找到。

蒙雪象走出久光百货，天上云层掩映落日，黄和蓝交织的色泽让天显得有点脏。他走来走去，终于找到一个角度，能看到最后的余晖。

他盯着那刺眼的金色，流泪不止。

金色湮灭，他一头栽到地上。

追悼会那天，蒙雪象捧了一大束白茶花去，去的都是夜总会的熟脸，马丽娟的父母没有来，亲属中只有她弟弟来了。蒙自忠站在弟弟旁边，说要负担他未来的所有学费生活费，弟弟说他不想读书了，蒙自忠说那就跟着他干，不愁吃不愁穿。说着拍了拍小伙子的背。

蒙雪象忍住厌恶，走上前去，红肿的眼睛盯着父亲。

你快放过人家吧。蒙雪象说。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蒙自忠说。

为什么不是你死。蒙雪象咬着牙吼。

蒙自忠一个耳光扇过去，两人都踉跄，蒙雪象这才发现他真的已经老了。

洪叔过来抱住蒙雪象，把他拖走了。

蒙雪象坐在椅子上控制不住得发抖喘气，一个男人过来，递给他手帕。

蒙雪象接过，盖在脸上，闻到了马丽娟的身上的好闻的味道。

他抬起头，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马丽娟喜欢的吧，他说他叫林可颂，他眉眼温和，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英俊，除了晒伤的脸和银色的头发是真的。除此之外，在蒙雪象看来，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走在路上，他不会多他一眼。

可是现在，他端详着他，男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他还想马丽娟跟他在一起的样子，想马丽娟满脸幸福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经常跟我提到你。男人说。

她也跟我说过你，她……蒙雪象想说她特别爱你，但是无法再开口。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她。男人说完就背过身擦泪。

他是个善良的人。蒙雪象想到这，更加难过。

马丽娟留下200万，还有别人送的两辆车子，一栋房子。房子本来要做婚房的，到处贴着喜字。

案子很快定性，就是入室抢劫杀人，凶手从敲门进家的，马丽娟的家被翻得很乱，钱包、首饰和现金都没了。

蒙雪象求洪叔带他去派出所看卷宗，但是大家都不想把孩子牵扯进去，快升高三了，正是要紧关头。他对蓝小妈说，你们从来不把我当孩子看待，现在才想起来我是孩子？蓝小妈说你看了也没用，现在警察已经在到处抓人，附近有监控拍下来人影了。蒙雪象不听，他觉得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他听莉莉说，马丽娟身上被捅了4刀，都是致命处。一个抢劫的小偷怎么有这么专业的手法？

蒙自忠不想把事情闹大，必然会再影响生意，没有任何媒体和新闻报道，蜜桃汇一天都没有歇业。姑娘们晚上欢颜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一个朝夕相处的姐妹死掉，有客人问玛格丽特呢，大家都众口一致，玛格丽特回老家结婚了，老公对她贼好，她自己开了个美甲店，过得特别幸福。莉莉说得更细，玛格丽特都怀孕了，龙凤胎，有福气呢。我们都羡慕她。

姑娘们说完就一口气喝掉杯中酒，她们近来总是迅速把自己灌醉，然后笑着离开，到厕所里吐，吐完抱在一起哭，哭得差不多，慢慢顺气，补妆，笑容换上，再进包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蒙雪象几次跟洪叔说，那个范总很可疑。他听到他们争吵了，马丽娟可能知道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一定是要灭口。

洪叔一脸真诚，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相信我吗？

蒙雪象点点头。

洪叔说，范总没有问题，以后不要再乱说。

蒙雪象说，警察调查了吗？是警察说姓范的没问题吗？

洪叔说，他没有问题，我跟你保证，这就是入室抢劫。

蒙雪象的眼泪瞬间下来，不停摇头。

洪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威严一如往常，蒙雪象看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像看一个黑洞。

蒙雪象说，洪叔，我不相信，我不再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