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蒙雪象
当天晚上蒙自忠和Vivian离婚,蒙自忠就差下跪恳求她,好在Vivian先说了一句你就算下跪也没用。Vivian决定和红脖子去美国,蒙雪象留给蒙自忠。
Vivian临走前,把蒙雪象送去了围棋学校。在学校门口,蒙雪象问妈妈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Vivian说,等你成为班上下棋最棒的孩子,我就回来啦。
一个星期后,班上就没有能下过蒙雪象的孩子了,他开始跟10岁的孩子一起学棋。
他给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妈妈很高兴,又提了个新要求,等你把英语学好,接你到美国生活,好不好?
蒙雪象答应了,但事后有点困惑,怎么才算学好英语?
蜜桃汇停业整修。蒙自忠的生活有了新规律,中午一醒来,就坐在沙发上,点根烟,开始翻电话本,打电话,疏通关系,重新找靠山,疏通到下午,洗澡换装,奔赴饭局。他一天吃一顿饭和两包烟。
他打电话的时候,蒙雪象都安静地缩在地上的沙发垫上看电视,从来不会烦他。蒙自忠引以为傲,他常说,带孩子跟带小姐一样,规矩要提前定好,让他们养成好习惯,带起来就会轻松。
蒙雪象每天都在看《北京人在纽约》的重播。妈妈也在纽约,他相信只要他睁大眼睛,说不定能在电视里发现她的身影。他再接到妈妈的电话,还炫耀了一番,说,如果你爱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妈妈大笑,他受到鼓舞,继续说,你变不成美国人,也早就忘了中国人是什么滋味儿了!我讨厌他妈的纽约,我讨厌他妈的美国。
妈妈不笑了。咳嗽两声,问他平时吃什么。
他说他会去楼下,蓝小妈家里吃,有时自己也会煮粥吃。
蓝小妈是蒙自忠手下的一个妈咪。Vivian认识。
她说,那个贱狐狸,还会做饭?她是不是老勾引你爸?
蒙雪象陷入困惑,他能听出这语气的不满和鄙视,之前蓝小妈也是这么说Vivian的,说她骚狐狸。他问过洪叔,洪叔说,每个女生都会对应一种动物。比如很胖的女生叫大象,很瘦的女生叫猴子,好看的女生叫狐狸,爱骂人的女生叫蜘蛛。按洪叔的话,狐狸是夸人的,但他现在意识到并不是。
他说,是的,妈妈你快回来吧。
Vivian说,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以后跟你说。
是蒙雪象先挂电话的,他说不上的不舒服。蓝小妈对他不错,他竟然为了求妈妈回来而说她的坏话,结果说了坏话也并没有用。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过了几天,蒙自忠给一个大哥打电话的间隙,瞄了一眼电视,一个姑娘咄咄逼人:我见过你的内裤在我爸的卧室里。
蒙自忠挂了电话,惊呼,我操这是什么电视?再看蒙雪象,嘴里叼着一只粉嘟嘟的小瓶子,我操你在喝什么?他弯下腰,看到上面写着朵而妇科口服液。
哪来的?
蒙雪象指指他的房间。
里面堆积了很多别人送的营养品,壮阳的、养颜的、补血的、安眠的,蒙雪象都拆开了,能吃的吃,能喝的喝。
你今天没吃饭吗?
蒙雪象摇摇头。
蓝小妈呢?
蒙雪象摇头。
蒙自忠气急败坏给蓝小妈打电话,蓝小妈说他上个星期就跟他讲了,她要住在男朋友那里一阵子,不能给孩子做饭了。
哪个男朋友?是那个鸭子吗?
滚犊子。蓝小妈撂了电话。
蓝小妈不是东北人,但她的新男朋友是。这一阵子她的口音都带跑偏了。
蒙自忠又给洪叔打电话,抱怨蓝小妈。
蓝小妈做小姐的时候,总爱上嫖客,做妈咪的时候,又爱上鸭子。她是不是有病?
洪叔说,天真的女人多可爱。
滚犊子。
蒙自忠挂电话,去厨房翻冰箱,他有点后悔把孩子托付蓝小妈照顾,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孩子,要不是16岁太小,她不会把第一个孩子流掉,要不是18岁碰上了人渣,她不会把第二个孩子做掉,要不是23岁没挣够钱,她不会把第三个孩子送人。蒙自忠说行了行了我送你一箱避孕套好吧。蓝小妈28岁了,终于不再意外怀孕,只是不停歇地意外恋爱。
蒙自忠折腾一阵,端碗面条出来。
碗刚放下,他就开始骂娘,骂儿子他娘,不要脸,没良心,贱货,骚货。
蒙雪象慢悠悠说,我要是妈妈,我也去美国了。
蒙自忠一个耳光扇过去,蒙雪象跟面条一样细软,摔落在地,稀里哗啦。
蒙雪象趴在地上哭,蒙自忠又补一脚,让他闭嘴。
孩子的适应能力强,当他知道哭没有用的时候,便不怎么哭了。就像他发现妈妈总提新要求,却不再说接他去美国的事,他也适应了大人的谎言。
最近一次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去美国的事还要缓缓,等我拿到绿卡,才能接你来。
蒙雪象问,那我做什么你能拿到绿色的卡?
妈妈沉默了一会,挂了电话。
她没有提新要求。
蒙自忠夜夜在蜜桃汇喝大,有时候抱着蒙雪象哭,说妈妈不要咱们了,有时候他又会突然一把掀翻蒙雪象的围棋棋盘,说小赤佬,滚去美国。
蓝小妈劝他,为了一个Vivian值得吗?婊子无情,婊子从良最无情你不知道啊?
蒙自忠说你不懂。
都是出来卖的,有啥不懂。蓝小妈一个白眼。
蒙自忠也不生气,只说她跟一般小姐不一样。
有很多事情不是小孩子不懂,就连大人也不一定懂。比如他对小姐的感情,是从小到大贯穿始终的,从他身处文革的童年时代到如今的上海。
蒙自忠小时候住在上海苏州河附近的棚户区,上海人管棚户区叫“滚地龙”,“滚地龙不抬头”,因为房顶太矮,抬不起头。里面挤着穷人病人丑人,没有坏人,也没有蠢人,个个精明仔细着。还有零星几个美人,蒙自忠最喜欢这些美人。
他父母下放到贵州农场,他靠邻居们的接济过活,尤其是那几个漂亮的小姐姐,她们20岁上下,把棉布白裙子穿得前凸后撅。她们部分在工厂做活,也有在家耗着等待遥遥无期的开学。她们不够精明仔细,却比其他人更有钞票粮票布票糖票,甚至肥皂票。
她们给他做饭,给他缝衣服,辅导他功课,有时去公园约会去电影院见朋友也会带着蒙自忠掩人耳目。
当时的北京整个城市都被当年的狂热点燃了,每天都有流血事件发生,但上海很少有打架斗殴事件,苏州河边还是很多年轻男女闻着河水的恶臭在谈恋爱。有一阵子,听说是北京的一拨年轻人来到上海,晚上专门开车到黄浦江边、大光明电影院附近,等晚场电影散场,只要看到拉着手的小年轻就一顿打。上海小青年太无法无天了,在这峥嵘岁月里他们竟然还有心思谈恋爱搞资产阶级的香风邪气。
只有拉着小孩的手最安全,所以10岁的蒙自忠成为一个很好的道具。
他曾跟着一个叫心瑶的小姐姐去电影院看电影《摘苹果的时候》,虽然他已经看过五遍。路上他发现心瑶姐姐的裙子下面没有内裤的痕迹。
“看她的脸蛋一年能挣600个工分”
蒙自忠对这句台词印象深刻,再次咯咯咯笑起来,转头却发现心瑶姐姐不见了,他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心瑶回来,还给他买了一个冰棍两只糖角,一袋苔条花生。蒙自忠从座位激动地跳起来,想对金日成爷爷说“好看的脸蛋能长出大米”来!
又一次,在苏州河旁边的福新面粉厂,小姐姐蒋倩倩带他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0点了,蒙自忠困得睁不开眼,蒋倩倩执意要带他出去玩,他只好迷迷瞪瞪牵着她的手。
嘴里嘟嘟囔囔,“昨天炸仓库,今天又暗杀。明天是不是要我去他们办公室喝白兰地?” (《宁死不屈》)
由于蒙自忠隔两天就去看电影,好多片子都看了十几遍,他能把所有台词倒背如流,现在更是热衷于运用到实际生活中。
蒋倩倩翻白眼,“以后不能再带你看电影了,人话都不会说了。”
“想不到我温某人,鞍前马后跟你走,出生入死为你干,到头来——”(《杜鹃山》)
“哈哈哈,你给我闭嘴。”蒋倩倩胳膊夹他的脑袋,他闻到一股清香的肥皂味。
他们从面粉厂后门翻进去,到小仓库,他马上靠着一袋发霉的面粉睡着了,仓库里有一扇破窗,走风漏气,有风的话,会把地上散落的面粉吹起来,蒙自忠不知道是被粉末呛醒的还是被男人的叫声惊醒的。随即,他又听到蒋倩倩的声音:“李书记,我错了,狠狠惩罚我,李书记,求你惩罚我。”他循声走去,粉尘飘扬,白茫茫之中,他看到一个男人的屁股,一下一下,朝前撞击。那屁股上沾着白花花的面粉,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以后他吃的面条和馒头会不会是从这家伙的屁股上刮下来的面粉?
他走回去想继续睡,但那屁股一直占据着他的大脑,没一会被蒋倩倩叫醒,他们回家,翻墙的时候,他看见了屁股的主人,根本不是什么李书记,是他们福新面粉厂的李会记,人人都知道厂长睡过他老婆,厂长还拿月经带抽他的脸。
他不是书记却要冒充书记,蒋倩倩肯定知道,但还要叫他书记,这是为什么呢?他是不是经常在面粉厂搞这种勾当?祸害了多少白花花的面粉啊。
回到家,他终于忍不住,问蒋倩倩,你为什么把李会记叫成李书记?
蒋倩倩倒没表现出惊讶,只是叹口气说,有些人很可怜的,永远当不上书记,我可怜他,让他在我这儿当一会书记。
小姐姐蒋倩倩是第一个以身作则教给他什么是善良的女人,从此,在他幼小的心里面便认定,小姐姐们是这世界上最善良最美丽的一群人。
蒋倩倩又补了一句:“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我们都会死。”
“头可断血可流,打死我也不会说。”蒙自忠还喜欢把电影里的台词拼起来用。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回,他还跟着去过码头,海员哥哥们迎接着他们,去一趟能带回大把钞票,小姐姐们说海员哥哥们很可怜,辛辛苦苦挣了钱,在海上没法花掉,所以我们帮他们花掉好不好?
“好!”
蒙自忠最爱做这种好人好事。
他去过国际俱乐部,见到了很多鬼佬,有两个美国人对他不错,塞给他巧克力,他管他俩叫列宁同志和高尔基同志。他把巧克力吃得满脸都是,大家笑他,他严肃地说,“高尔基同志,你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明天拉清丹!”
(分别取自《难忘的1919》《小兵张嘎》)
后来他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看《摘苹果的时候》,小姐姐也去摘苹果了,看《看不见的战线》小姐姐就在看不见的地方战斗。看《卖花姑娘》,小姐姐也去卖花啦。
她们跟其他劳动人民没有区别,也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相应的报酬,也许是吃的,也许是各种票,也许只是无所事事发呆的权利。
有一年国庆,新华电影院门口,他的小姐姐田凤娇被几个流氓调戏揪斗,他们骂她,掐她的脸,撕扯她的衣服,很多人围观,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蒙自忠被人群来回推搡,最后他狠踹了几个人的小腿,挤进人群,看到田凤娇的衣服被扒光,只能卷缩在地上,用长发遮着脸,皮肤白得刺眼。旁边卖烟的妇女冲上去,把一双破鞋砸到田凤娇的身上。
那是他有生以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他面向人群,用尽他学过的脏话骂着那些人,像个疯子一样拳打脚踢驱赶靠近的人,可是他太弱小,大人一把就把他抱走。
后来为首的流氓被枪毙,其他流氓都是有各种背景的,也就不了了之了,田凤娇精神失常。她有伤风化的行为也就懒得追究了。
他发誓长大了一定要保护这样的小姐姐,绝不让她们再受到侮辱和损害。
他可以不爱他的爸爸,也可以不爱那个为她吃尽苦头的妈妈,但是他不能不爱那些小姐姐。
(“你可以不爱你的爸爸,也可以不爱这个为你吃尽苦头的妈妈,但是你不能不爱阿尔巴尼亚!”《海岸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