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4


文/红拂夜奔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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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甜甜住进小王家一个多月,她的DNA依旧没有匹配的。也没有一个叫张甜甜的小孩报失。

民警老张说红色楼小花园有可能是甜甜自己想出来的。小王不相信,“她唱的歌呢?王菲呢?她肯定是城市里的孩子。”

老李说,甜甜的妈妈应该是个小姐。

民警们也不能去问每一个会唱王菲的小姐。

甜甜很快就改口叫小王夫妇爸爸妈妈,有时候她会想,自己以后就叫王甜甜也不错。小王老婆亲手为她缝制了很多公主裙,配玛丽珍鞋,鞋是小王老婆带甜甜在华亭路上淘来的外国货。

又过了一个月,小王老婆怀孕了。

甜甜进中光福利院的那天,小王老婆没有去。

小王扛着大包小包,还推着一个大箱子,都是小王老婆给甜甜准备的衣物用品食物玩具,光是玛丽珍鞋就有二十双,雪白的蕾丝花边袜有五十双。不然以后谁来打扮她呢?小王老婆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要掉泪。

甜甜坐在箱子上,两手紧紧握住推杆。到了福利院门口,小王想把甜甜抱下来,她怎么都不松手,手指握得发白。小王弯着的身子慢慢蜷缩蹲下,抱着甜甜两条细弱的小腿,哭着说作孽啊。

中光福利院旁边是小星星培训班,蒙雪象每周五下午来学围棋。洪叔每次去小星星接蒙雪象的时候,他都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盯着太阳看,落日刺得他眯着眼,眉头似乎更皱了。

洪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开始他不说,后来他让洪叔发誓不要告诉别人,才肯说,因为那样可以吸收太阳的能量,会长得快。

洪叔说,那我要经常看月亮。蒙雪象仰头不解。

“这样我就会老得慢一点啊。”

蒙雪象笑起来,洪叔搓搓他的头,他马上变脸,拨开洪叔的手。

“哈哈哈。”洪叔笑。

洪叔高大强壮,背阔胸宽。是最早跟着蒙自忠的,在最好的年纪坐了10年牢,养成了健身和阅读的好习惯,32岁出狱,帮着蒙自忠打理场子,迷信中医和易经,没事就给小姐妈咪们针灸按摩熬中药,治好了不少女孩的妇科病,无意中记住了所有女孩大姨妈的日子。

平时他穿糖果色的西装,头上不打摩丝不出门,喜欢跟女人们逗乐,从不谈恋爱。最近爱上了练瑜伽,应该是上海最早接触瑜伽的人。他有时候会带着蒙雪象,让他跟他一起坐在地上冥想。蒙雪象不知道要想什么,就静静坐在那里,脑里模拟出一个棋盘,想象妈妈在跟他下棋。

张甜甜第二年就被领养,领养夫妻家庭条件很好,男人在政府机关工作,女人是国企的领导,家里已经有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精力充沛顽劣至极,女领导每天下班后必做的事情就是领着儿子四处跟邻居们赔礼道歉。疲惫的她做梦都想要个女孩,两人在福利院一眼相中甜甜,被她的乖巧和柔弱深深打动,没来得及让她展示歌喉,女人就拍板要她,并一路把甜甜抱回家。

一个月后,福利院的张副院长和妇联的人做回访工作,张甜甜活蹦乱跳,白白胖胖,尖脸被喂成了圆脸,倒是那家的儿子安静又老实。母亲欲言又止,张副院长领走前,母亲拉住他偷偷问张甜甜的生母是什么人,张副院长说不知道,怎么了?她念叨生母?

那倒不是,她很好。

半年后甜甜被退回来。女人说张甜甜总是把他们的亲生儿子打得鼻青脸肿。

张副院长不相信,甜甜回到福利院后一度很消沉,不再爱吃饭,她说这里的饭没有妈妈做的好吃。她总是可以很快改口叫妈妈,但不是每个妈妈都把她当亲生女儿,甜甜的圆脸又饿成了尖脸。

打人的事情她跟张副院长解释过,弟弟不听话,总是让妈妈很伤心,我才教训他的。我想让妈妈开心,我错了吗?

老张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鼻青脸肿肯定是夸张了,但骨肉毕竟是骨肉,受不得半点委屈。

老张说,是妈妈没有耐心,她不是一个好妈妈。

又过两年,张甜甜8岁,再次得到被领养的机会。是住在附近的一对老夫妻,多年不孕不育,两人都在华东师范大学当教授,一个俄语系,一个日语系。本来已经认命就这么过下去了,但老天让他们认识了张甜甜。

他们经常在曹杨菜市场碰到张甜甜和福利院另外两个男孩蒋峰、彪子一起去买菜。她小小年纪勤劳懂事,大眼睛又透着一股机灵劲,天资优质,她应该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才对。他们接甜甜回家,教她英语日语和俄语,还给她在小星星培训班报了声乐和古筝的兴趣班。

老张时常去探望甜甜,主要是私下里苦口婆心告诫她,一定要听话,千万不要打架,要做乖囡囡。你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啊,不容易啊!

后面的话甜甜不懂,张副院长是说给老天听的,求老天善待她一次。

又到星期五,古筝班和围棋高级班共用一个教室,古筝4点结束,围棋4点半开始。只有两个学生,蒙雪象是其中一个。他准时站到门口,古筝班却迟迟不下课,他听见里面大呼小叫的。

家长们来接孩子,挤开了门,女老师揪着一个女孩大声训斥,因为女孩把自己的古筝琴弦全都扯断了,古筝是学校的。

蒙雪象认识这个女孩。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但他们曾在派出所共度一个混乱而开心的夜晚。今天她像变了一个人,在教室发疯,大叫着我不学古筝。她挣脱女老师,去扯别人的琴弦,有个家长手疾眼快抱住她,她的手被琴弦割破,血一下就染红手掌。

女孩像一个麻袋被拎出来,蒙雪象害怕被她看到,马上背过身。

清场之后,蒙雪象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地上一小块血迹,盯了之后,再看棋盘,好像有了红子。

张甜甜一年后退货,原因是她不爱学习、有暴力倾向、爱说脏话、爱撒谎、偷窃、在某些地方表现出过分早熟、以及经常性离家出走。

事后教授才想起来,在菜市场从来没见过她掏钱,但篮子里总是满的。

教授跟老张说,我们认命了,注定养不了孩子,哎。

老张挠挠头,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是自己提供了一个让他们参与亲子训练的游戏,甜甜只是个没有生命的道具,他们玩玩试试就可以了,想退出就退出。知识分子还真是有情趣呢。

老张明白,如果他们是这种心态,就算不退货,对甜甜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甜甜这次表现得无所谓,她跟福利院的小伙伴们讲,她早就待够了,教授妈妈每时每刻都要批评她,吃饭的时候不能动,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跳着走路,烦死了哇。她还说,谁再让她学古筝,她就把谁的手砍断。

但是她想继续去小星星学唱歌,教授妈妈不再给她交学费了。她的好朋友蒋峰出主意说,问教授妈妈要学费,她肯定会给的。蒋峰比甜甜大两岁,眉目清秀,但是是兔唇,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被抛弃了。

在蒋峰和彪子的陪同下,张甜甜去到教授家,他们像三个小流氓,坐在胡同门口等教授下班,从下午到晚上,他们玩得太开心,根本没注意教授回来没。最后甜甜上去敲门,敲了两下,突然飞快掉头跑了,她后悔了。

蒋峰说你傻啊,能要一点是一点啊。

张甜甜说,我又不是要饭的。

蒋峰说,那你来干吗?

张甜甜一下说不出话了,她来干吗呢?她来要饭的吗?

张甜甜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以为她做了他们一年的女儿,他们会念及这份情意。但如果没有念及,就算她去求情,也是让彼此不舒服。话说回来,她没有当一个合格的女儿,人家凭什么继续资助她呢?

她第一次去思考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须有点交换才行,否则会非常的……她还不认识脆弱这个词,但她感到了脆弱。就是不能再见面,再说话,甚至不能想象再见面的情景,否则她会想像卡通片里那样一头钻进地缝里。

她还想到了福利院可以免费帮助人,交换就是你够惨。如果你不想继续惨下去,就必须让自己值得交换,值得被帮助。怎样才算值得呢?她还没想到。

她又想到了她的亲生妈妈,她确定了,肯定是在她幼儿的时候,没有做一个好的幼儿,所以妈妈就离开了。这时她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又一个大的发现:别人家的孩子,妈妈没有离开的,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合格的孩子。可是上一家的弟弟,他合格在哪呢?真是太复杂了,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随着甜甜年龄越来越大,几乎没有再被领养的可能,老张有时觉得遗憾,他知道甜甜是个好孩子,不仅健康还聪明,这在福利院非常稀少,如果有好的教育,一定会出人头地,给福利院争光。可她身上野孩子的毛病一个都不少,她知道如何讨人喜欢,但耐不住性子维持住,我们怎么能指望一个孩子自我修正?老张有时很自责,是自己和福利院的老师没有管教好她,更没有精力注意像她这样孩子们是不是撒谎、偷窃以及早熟。

大部分时候,张甜甜在福利院过得很开心,在孤儿院必须具备的技能就是自得其乐。老张稍感欣慰的是,福利院一直有互助友爱的风气,从来没有欺凌弱小的事情发生,有些大孩子,比如蒋峰彪子,很有担当意识,会主动照顾其他孩子。后来他才知道,福利院的人总会集结起来去外面欺负别人。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红拂夜奔不复还全新连载《最后的审判》于每周二、四、六更新。

作者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红拂夜奔不复还
作家,编剧。公众号:红拂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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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NOTHING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必须有点交换才行。 🤨🤨
你倒是走哇
6岁就当三年级男孩子的姐姐了???
估霖
领养方按照自己喜欢的教育方式培养孤儿 满足孤儿们的日常生活所需 孤儿们以最讨喜的一面面对领养方 填充一下领养方精神方面的缺憾 双方并不是真正契合 所以很难长久 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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