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胖子努力却笨拙地想了一个办法来掩饰自己不知道答案的事实,而这种小心机不但立刻就被其余三个人发现了,还带来一个副作用——干脆利落地把别人的脑回路也拨到了算计他的频道上来。
这么一拨,人人都会发现,自保手段除了讨好胖子之外还有一条——就是让他不要答对就好了。
“可丽饼,我记得是日本的吧?”运动女率先说话了,“罗森便利店里不是就有卖吗?”
胖子一听沉默了,显然在思索。这时候眼镜男又开了口,“什么罗森啊?你别扯了好不好?那是可乐饼好不好?”
“不一样吗?”运动女惊讶又无辜。
胖子也为之动容,嘟哝了一声。
“可乐饼是那种……有一层壳的,裹着油炸的。”眼镜男认真地解释。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聂平初在便利店里一般会买三明治或饭团,而这种油炸的小吃,经过微波炉一热都软塌塌的,一点也不脆了,所以名字上他只是依稀有印象。
“应该就一样的吧……”运动女仍不死心,不确定的语气就像是自己面临问题在思索。
“一样吗?不一样吧。”眼镜男像在探讨学术问题,“再说就算在日本便利店里有卖,也不一定是日本的啊。难道可口可乐也是日本的?”
“不一样的,”胖子突然说,“可丽饼是法国的。艾可就喜欢吃可丽饼。”
“艾可,那是谁?”眼镜男问。
“《星刻的龙骑士》啊。”胖子果然报出了一个没人听得懂的名字。
“那是什么?动漫吗?”运动女问。
“这都不重要!”胖子不耐烦了,“重要的是……”他把想好的词(应该是“答案是什么”吧?)改了口,“你选啥?”
“法国的话……”运动女想了想,“波尔多吧。波尔多不是法国的吗?红酒都是波尔多产的吧?”
是的,随着近年来大量野鸡红酒一窝蜂地涌入中国,波尔多也成为了最常见的法国地名之一。
“里昂也是啊,”眼镜男再次发声,“‘里昂队’听过吧?”
嗯,里昂队,法甲劲旅,稍微关心足球的一定能经常听到它的名字。
“所以你选里昂?”胖子问眼镜男。
“呃……”眼镜男却沉吟起来,“不确定,很难抉择。波尔多应该是红酒产地吧?是干扰选项?”
“不能既产红酒又产可丽饼吗?说不定故意这样让你猜错呢?”运动女立刻反驳。
“另外一个布列塔尼是哪里的?西班牙吗?”
聂平初发现自己最初主张的,一人答题所有人出力讨论的和谐场面,此刻似乎又突然回来了,然而有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让他一点也没有从中感到欣慰,在这七嘴八舌的讨论之中一点也没有暖意。
聂平初强烈地感到,眼镜男和运动女在装蒜。他们未必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但是现在所做的只是在打乱胖子的思路。他没有证据,但就是知道。就像一个在银幕前看到了渣演技的观众,虽然说不出道道,但是感觉得出来。
“20。”扬声器里突兀地响起了一个数字,聂平初愣了一下才发现是倒计时。
5分钟果然很短。
“求求你,我就算选错了也别把水给我好不好?”运动女还在一本正经地恳求胖子。
“难道就应该给我们吗?”眼镜男呵斥着她,但表演应该多于愤怒。
“你们别吵!”胖子大叫了一声。另外两人一时之间住了口。
“老兄!”仰天的胖子喊出这个称呼。不知为什么,聂平初知道是在叫自己。
“你觉得应该选什么?”胖子在倒计时的催迫中向他伸出了求助的手。
这不是刺探,是真正的求助。聂平初相信自己如果在此刻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不用索要承诺,他也不会把水加给自己。
可是,我不知道啊!
聂平初踌躇着不敢回答,这种踌躇和他自己刚才面临生死关头不敢说出答案的时候一样,甚至更严重,因为这是一个可以推卸掉的重担。
振作点,帮他想想。聂平初对自己说,只有你能帮他想想。
但我能想什么呢?我没吃过可丽饼,也没看过喜欢吃可丽饼的人物主演的动漫,我也没去过法国。
“10、9……”倒计时已到了尾声。
“选什么?!”胖子的催问已近乎嚎叫。
“布列塔尼好像也是法国的吧?”聂平初凭借着依稀的印象说了一句。
“你选哪个?!”
胖子有理由抓狂,因为问题不是哪些城市是法国的,而是可丽饼的产地。聂平初的回答等于把备选项又增加到了3个。
“我,我不……”
聂平初没有来得及把“知道”两个字说出来,倒计时就走到“1”了。胖子喊出了一声“诶!”
两秒后,聂平初才分辨出原来他喊的是“A”。
里昂。
他选了里昂。
如果是我呢?我会选里昂、波尔多还是刚刚依稀想起来也是法国的布列塔尼?
四个人静静地等待着,静得好像已经身处海底。那些穿着干燥的衣衫自由地站在外面的人也和他们一样安静。
突然有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那是一段音乐和音效的组合,吵闹欢快,你根本不会哼,却觉得在无数综艺节目、游戏机厅、手机直播间里都听过它,细究起来,它和红白机《超级马里奥》每一关通关时响起的声音最像。
是庆祝!答对了吗?聂平初一瞬间的表情和胖子脸上的一样,如果有人从上方俯视他们四人,会发现他们的表情在一刹那间都一样。
是喜悦,是生还的安心。
然而不用“如果”,事实就是有人看着他们的表情。
而庆祝音乐是为他们奏响的。
“回答错误。”
那些通过了安装在“试管”顶盖的防水摄像头欣赏着他们表情的观众们,现在能够在胖子脸上看到触动笑点的有趣场面,还有接下来一两天的谈资。“比什么吃玻璃、裤裆里放鞭炮、灌香蕉加雪碧好笑多了,甚至比那个徒手爬高楼摔死的还好笑。”他们大概会这么说,如果他们曾屈尊看过那些可怜人如何作践自己博取关注的话。
主持人没做更多说明,涓涓细流开始涌入了胖子所在的“试管”。
水才一开始放,胖子的鼻子就几乎被淹没了,他得双膝用力,让丰硕的屁股离开椅面,努力挺身拉动自己被束缚的双腕,伸长脖子和整根脊椎,才能让自己继续呼吸,才能和不断上涨的水面做一次注定要输的赛跑。
既然存在着死亡这件事,那么在注定要输的比赛中倾尽全力,就是生物的本能。
眼下胖子的行动就好像是上述道理的缩影。
本能让他拼命挣扎,延迟着被击败的时间。但是理性告诉他一切的挣扎都是没用的。也同样是理性,让他反而发出了如同动物般的哀嚎。
聂平初转过脸去不敢看他,如果双手能活动,他还想捂住耳朵。不仅因为胖子嘴里发出的难以拟声字写出的声响,也因为他的钢箍、他的椅子发出了和刚才他颤抖时一样的金属叩击声,只是要响得多——响得让另外的三人情不自禁浑身颤抖、在自己身周创造出的杂音,就好像爵士鼓笼罩下的三角铁,微弱清脆得可笑。
出乎聂平初意料的,是他所看到的远处鹰钩鼻脸上的表情,不是预想中的嘲讽、欣赏,甚至不是冷漠,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也许是庄重。原来看着人死的时候,他是这个表情。
另一个意外是,聂平初本来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的100升水灌起来了的时间最久,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最久。
然而身处其中的人一定觉得它短暂极了。什么生命中的最后一瞬很漫长,会看到走马灯,那都是最后没有死成的人告诉你的。
胖子突然在一串含混不清地噪音中喊出了一句成型的句子——
“我叫何有道!”
聂平初浑身一激灵,几乎以为有人骤然改变了水的温度。
“什么?!”他大声地吼问。
胖子再次回答他已不容易,他肥胖的身躯被拉到了极限,仍只能勉强露出鼻孔,若要把嘴巴抬出水面说话,就会让鼻孔沉没。但他还是奋力在说:
“何有道!拥有的‘有’……咳哼……”
在最后的时刻,胖子拒绝了像一头牲畜一样呜咽地死去,他对着不知道是否存在,也不知道是否关心的旁观者们,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聂平初听到了,记住了,这次没有漏字。“是,你叫何有道!拥有的有!是哪个道?” 他赶紧追问,好像如果这问答能够继续下去,时间就会被停止。
“道,道士……的道……”
“哪个‘道士’啊?是‘这倒是’的‘倒’吗?‘颠倒’的倒吗?啊?”聂平初明知道不是,却努力延长着对话。
没有回答。
“还是道教那个‘道士’的道啊?你说啊!何有道!”聂平初张大嘴问着,激动地几乎呛到一口水。
爵士鼓的拍子变缓了。
何有道的“试管”变得完全寂静,用了差不多另外一分钟的时间。
这一分钟里,背景的庆祝音乐早已结束,“主持人”也没有急着报题,似乎在留给观众和选手足够的时间回味。
如果他们有心情仔细观察,会发现水完全充斥了整个“试管”,把这个空间装满了,眼镜男估计得大体没错。他们还会发现,何有道像被浸泡在药酒里的人参,展现出一种松弛的漂浮之态。两条细微的红线从他的手腕上蜿蜒出来,那是他在最后挣扎时,在钢箍上弄破手腕流出的血。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聂平初还幼稚地以为,这个游戏只是把人推到临近死亡的极限,通过他们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来给观众们提供娱乐。而这种所谓极限,更像99.999……而不是100。
现在他才知道,就是100,而且还等待着200、300……
然后他听到运动女哭了起来。
其实在聂平初与何有道叫喊问答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而现在,她的思绪和聂平初几乎完全相同,在主办方恶意的全貌面前,连逃避都不能,不哭即便对她这样一个素来爽朗坚强的人来说也太难了。
更何况,尽管她刚才并不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但她确实向胖子,不,何有道煞有介事地提出了误导。虽然何有道最后没有选择她力荐的答案,虽然她到最后仍不知道会不会“波尔多”就是正确的那一个,但当“回答错误”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她就已经如一个共谋把人推下悬崖的凶手一样,因为直视了自己的卑劣而羞愧地哭了。
而现在,她又多了一个哭泣的理由:下一题,该轮到她答了。
“第38题……”
在主持人开始说话时候,聂平初突然爆发出短促有力的一句:“别哭了!”
运动女像被点了开关一样,骤然停止了哭泣。
是的,该轮到她答题了,她同样也多了一个不哭的理由。
而第38题是这样的:斯蒂芬·霍金没有为以下哪个问题和人打过赌?
至于选项,只听一遍,聂平初根本记不住。
只有运动女能够通过屏幕看到:
A裸奇点是否存在?
B欧洲核子研究组织能否发现“上帝粒子”?
C制造时光机是否可行?
D黑洞是否存在?
答题时间仍然是5分钟。
经历了刚才的一幕,每个人都知道答题的5分钟很短,而注水的1分钟很长。
运动女立刻先后望向聂平初和眼镜男。聂平初仰面朝天,从眼角里瞄到她看了过来,但爱莫能助,只能假装没看见,大口呼吸着空气。
至于眼镜男,他仍处在毋须抬头就能说话的状态。当运动女望向他的时候,他开口了:
“要是她答对了的话?还能把水加给……已经灌满的水槽吗?”
他没有理睬运动女,却问了主办方一个问题。
但这问题非常关键。能不能把水加给已经死去的人,会让结果大不一样。如果剩下的三个人都答对,都把水加到何有道那边,那么他们就……
扬声器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鹰钩鼻的声音,“很遗憾,满了就是满了,就不能再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恢复到了那种喜气洋洋幸灾乐祸、娱乐节目主持人式的语气。
眼镜男啧了一声,不再说话。
但是他的这次提问,让运动女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燃起了希望。
“你知道答案,对不对?”
这个推断很合理:眼镜男如果知道答案,就想问一下运动女答对以后能怎么办;在听到了这个回答之后,知道如果运动女对了,仍只能把水给自己和聂平初两人中的一个,于是啧了一声。
眼镜男摇了摇头。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运动女没有死心,让聂平初突兀地想起那些在餐厅里拷问自己男朋友的女生。
“我不知道。”眼镜男郑重地回答她。
“你告诉我吧!我一定不会加水给你的!”
那就是给我咯?聂平初心想。
眼镜男沉默了,像是在估量这个“一定”有多少可能性。聂平初意识到自己可能根本就轮不到答题了,那可不行啊。
“那你是决心要杀我吗?”他开了口,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显得平静,却让运动女愣住了。
看来她刚才的保证只是脱口而出,并没有仔细思量过后果——而现在这个态度,反而让刚才的保证变得苍白无力了。
她还想开口再说什么,却不知道该先去向聂平初解释,还是继续向眼镜男保证,于是张口结舌。
而眼镜男却做了进一步解释,“如果问别的,他研究什么,得了什么病,写过点儿什么书,我还大概知道……对了,我还看过新闻,他前些年被人查出身上有伤痕,怀疑被老婆虐待。他还客串过《生活大爆炸》。但他打过些什么赌,我还真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语句流畅,态度诚恳,任谁听了会相信。
“真的一个也不知道吗?”
眼镜男想了想,“刚才选项里是不是有个时光机造不造得出来?”
“嗯嗯。”
“他好像跟人赌过这个。”
接下来,眼镜男就不再说话了。
运动女从眼镜男那里得到的只有这些,也许能够排除掉一个选项。而从聂平初那里,她只得到了带来道德压力的一句质问。她缓缓抬起了头,把嘴巴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生死关头,这个女人又回到了靠不了男人,只能靠自己的状态。
5分钟也许已经走掉了2分钟。运动女没再提问。如果刚才眼镜男告诉了她一个正确答案,聂平初就会以为这种沉默是在心里积攒杀掉自己的勇气。而现在,他稍微安心一点,得以回忆刚才听到过的选项。好像有黑洞,霍金不就是研究这个的吗?他会拿这个跟人打赌吗?谁又会傻到跟他赌?然后还有欧洲什么组织,这也许是个陷阱,也许打赌确有其事,但组织名是错的……
打断他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的,是下面的这一番话:
我叫宋桃花。桃花的桃,桃花的花。不过名片上印的是宋宜华,宜人的宜,中华的华。大学里一个室友帮我取的,说是诗经里的。现在别人都叫我Eva,这就是我自己取的了。
我喜欢健身,打拳击。卧推平时能推40公斤。跑过全马。跳过一阵街舞,不过没啥天赋。
我养过只兔子,养死了,给它起名叫小麦,以前拍了不少照片,放在QQ空间里。
我喜欢吃火锅,但对健身不好,被教练知道了要骂。上个月试了一次那种自加热火锅,贼难吃。
男朋友正经交过的有三个,上一个分手已经两年了。他打过我,我拿电熨斗扔他,他缝了十二针,最后我赔了他两万多。
音乐我喜欢Enigma,Blur,最近听了点俄语摇滚,有点意思。国内的乐队听过痛仰,不过他们现在不行了。
女影星我喜欢梅姨。男的我喜欢乔治克鲁尼,还有吴彦祖。小鲜肉一个也不喜欢,分不出谁是谁。
说到这里,主持人已经开始了倒计时,但是宋桃花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对了我大拇指第一节能够翘成九十度,左手可以,右手就不行了。
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她在努力地介绍自己,给另外两个和自己一样,有可能马上会死的人听,让他们知道她是谁,知道能用什么来记住她。
她没有提到家人,亲密的人,如果现在能面对他们,她当然会说一些更要紧的话。
但他们不在。
只有他们两个陌生人在。
在生命可能的最后关头,她只能用滔滔不绝,努力地把“陌生人”前面的“陌生”两个字涂抹掉。
聂平初从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暗自赞叹:这实在是太酷了。有多少女人能够像她这样?一定不多。比如小黛,多半就不行。再比如Jessy那样的,更不用说了。我怎么想到她了?
聂平初感叹于宋桃花的沉着觉悟,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也许是她逃避恐惧的唯一方法。
倒计时就要走完时,宋桃花报出了自己的答案。
“D,黑洞是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