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00毫升送250毫升,33块5;500毫升两瓶装的46块……买哪一种比较划算?
每次站在超市货架前,聂平初都要做三五道类似的选择题。
漱口水是他唯一会买的“奢侈品”,那是在大学里,跟小黛在一起时留下的习惯。他不抽烟,也不吃蒜,有口气纯粹是因为睡得少——快餐店工作的他平均每天做11个小时,周末两天帮人看桌游店,靠这个,他在一年里攒下了五万块,够在这座城市里不太远的郊区买一个平方。建筑面积。
这个速度当然是不够的,不过总好过刚毕业的时候,小黛在那时离开了他,而他也没能如预想的那样当上职业玩家。现在想来,两件事未必不互为因果。关于他会在世界赛上拿下冠军,带她周游世界的所谓的梦想,她从来都没相信过。
而在整个战队里,大概也只有他这个队长相信过,其他人不过是应景附和。“飞花逐叶”如今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一天睡四个小时,上个月刚买了辆Mini;“我恨罗”回老家当了公务员,据说已是正科,后年舅舅退休以前,有希望混到副处;TT去了澳洲卧龙岗大学读什么宗教史研究,彻底成了个“散淡的人”;至于马文……马文家里被迪斯尼征了地,领了两千来万拆迁款,所以他倒是隔三差五地继续找聂平初打游戏。
回顾过往,聂平初会奇怪自己怎么会跟这么一帮人玩到一起,又怎么会因为他们放弃了迄今唯一可以称得上“机会”的机会——大三那年,电玩界的老前辈Smooth那天来他们学校当解说,看了他那天残血四杀的表现,想请他到自己的网吧里当选手,结果年少轻狂的他说:RX42是一支队伍,只要我一个人的话,我不能去。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而他要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是命运女神只此一次绝不再临的垂青。
在搬出学校后的第三个月——那是第二次交房租的日子——面临窘境,他厚着脸皮前去网吧寻找Smooth,被一句简单的“老板出国去了”就挡了回去,面对小哥“你是谁?”的询问,他甚至无言以对。“我是个一年前你家老板看中了,却不知天高地厚拒绝了他好意的小白”这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于是第二天,他只好在欢乐餐厅说了一句相对容易点儿的话:我来应聘服务员。
端盘子的第一个星期他就发现相对论果然是正确的——时间果然不是绝对的,证据是这一个星期里的每一天都比在大学里过的一个月都慢。从上午十点半喊口号做早操到下午两点半吃午饭之间的四小时里,要塞进无数次的看错台号、挡到顾客、汤汁洒出、手指入菜、领班训斥、小腿抽筋和饥肠辘辘,而再到夜里十点半的过程也一样。每顿饭他吃得都比以前一天吃的都多,体重却没在上升,脸比以前黑了,长了几根白头发,手指里总有洗不掉的洗洁精味道。
纸巾也该买了。跟任何单身汉一样,他的纸巾用得总比较快。但这一点他不想去意识到,更不想明白这是因为小黛的离开,尽管那是如此显而易见。
偏偏是在收银台前排到他时,手机铃响了,如果他是个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好像小黛那样,他也许可以抱怨,电话总是在上厕所的时候,在开会的时候,在刚给一封邮件想好了措辞的时候,刚要把一个数字填进PPT的时候响起来。但他不是。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给他打电话,除了每个礼拜听完了上海的天气预报来问他穿了啥的妈妈。
来电话的人是小黛,显示的名字已是“施远黛”。
聂平初打消了先付完账再接起电话的念头,一手掏着钱包,一手接起了电话。
“喂?”
“平初,快来救我……”电话里的小黛慌张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在大学四年里,聂平初都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惊慌失措。她总是镇定娴雅,从容不迫:为所有考试都准备好足以供一班人抄的笔记;自己没来大姨妈时也会在挎包带多一块卫生巾为姐妹救急;和聂平初分手的理由是“你对未来缺乏计划”,而这并不是借口。
“怎么了?”
“我欠了钱,他们要把我卖了……”
“他们?谁是他们?”
“我也不知道……”小黛已经哭了出来,看来确实被吓坏了。
“你别怕,等着我马上过来!对不起我不要了。”
把精挑细选后要买的所有东西和收银员的白眼抛在脑后,聂平初捏着电话箭步朝门外冲了出去。
“你在哪儿?”出了超市门的聂平初站定在大街上。
这时,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一个男声:“你来替她摆平这事?”声音完全不凶,还出乎意料的好听。
“对,别乱来,有什么等我到了再说。”聂平初学着电影里看到的口吻硬着头皮回答。
“好啊。”
这句“好啊”像极了餐厅里最和气的客人在回答“要不要试试厨师推荐”。
“去哪儿找你们?”
“你到凌霄路和宝泉路的路口。”男人报出的地址离这里很近,“十分钟够了吗?”
聂平初吸了口气,“五分钟!”随即开始跑了起来。
上天可鉴,他并不打算跟小黛分手。虽然他最初也没想过跟她结婚。但在大学里相处的日日夜夜,已经很自然地把她当做了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在她离开之后,他才骤然发现这一部分是如此不可或缺。
她怪他把前途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职业玩家梦上,而没在真正关乎前途的绩点、考级和各种职业证书上花足够的心思。她是对的,而且一开始也有足够的耐心,一直在督促他,可是他没听。
现在他已经懂了她是对的,生活不是由一次次孤注一掷的冲锋组成的,而是如种田般需要耐心、坚忍和默默累积。
那么她是怎么会突然惹上这种麻烦的呢?
算了这不重要。现在,如果她能因为这件事为契机,重新回到他身边……
聂平初跑到了凌霄路和宝泉路路口,居然没怎么喘,等停下脚步,才发现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发现只过了四分半钟而已。
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等在了街边,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靠在车旁抽着烟,看了一眼跑步前来的聂平初,把烟掐灭了。
“走吧。”
黑车,黑服,动画片里的标准坏人装备。
然而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公主在危险中等待一名勇敢的骑士,或者至少,一个超级马里奥。
聂平初抬步上前,义无反顾。
进了车里,他发现还有一个黑西装充当司机,而原先抽烟的那个坐在了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黑色眼罩。
“自己来?”
聂平初愣了一下就明白了,接过眼罩自觉戴上。眼罩上残留着香水味,让人不禁猜测之前戴过的人是谁。
车开得极稳极静,若不是视觉的剥夺让人的其他感觉变得敏锐,聂平初几乎都察觉不了车在路上行驶。
这是一个什么陷阱吗?小黛其实根本没遇到危险?他不是没怀疑过,但身为屌丝一个,无钱无色,要搞定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同样的理由,这也不像是恶作剧,又不是他的生日。唯一的可能是这批扣住了小黛的人非常谨慎,不想直接暴露所在,让任何人有机会采取报警什么的措施。
细想就知道这反而是一种安全保证:他们肯给自己戴上眼罩,换句话说就等于预计会把他平安地放回来。
也许吧。
车停下了。
“先别摘。”身边的黑衣人碰了碰他的手肘提醒道。聂平初听话没摘眼罩,摸索着跟着黑衣人起身下车。他不想做任何会威胁到小黛和自己安全的事。
这座城市有五千条马路,聂平初走过的不超过十分之一,休想靠脚底感受出这到底是哪一条路。他只知道这里的地面非常粗糙,覆盖有不少沙土。
一个工地?
工地向来是杀人弃尸的好地方。聂平初听说过不少把尸体埋在混凝土浇进大楼地基里的故事。在他来得及进一步胡思乱想之前,领着他走的黑衣人松开了手。
他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好像是在开门,接着后背上就被一只手推了一把。
光线骤亮——绝非街道上的路灯可比。很快,眼罩就被摘了下来。
原来这是一座仓库,工业用的氙气灯在顶梁上亮着,地面上留着一块块呈长框形的锈迹,常年堆放的集装箱搬走后,如今空旷得好像一座篮球馆。
“平初!”小黛在一旁叫了他,她没有被绑也没有被抓着,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套装,一看就价值不菲,不是大四时他陪她买的便宜货,把她衬得身形婀娜。她胖了?聂平初很想仔细观察欣赏,但他知道这不是当务之急。
小黛身旁站着四个男人,算上刚才带聂平初进来的两个,一共是六个人。六个里有五个都比聂平初高,六个都比聂平初壮。现在他们四个站在聂平初前方,两个站在他身后。而现场的氛围告诉聂平初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坐着的那个男人。
坐着的男人穿了一身蓝紫色银线竖条纹的西服,夸张的大翻领淡蓝色衬衣,敞开的领口挂着一条金链,链条上叮铃当啷地串着七八根香烟大小的金属棍。如果不是在这个仓库里,而是在一家夜店里看到这个男人,就会让人觉得自然很多,而现在……只会让聂平初觉得诡异。而更诡异的是男人坐的椅子,红色绒面坐垫和靠垫,金属椅背,洛可可雕花,狮头椅子脚,要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看到,还算正常,但在这废弃仓库里,就与环境完全格格不入,如果这是特地从别处搬来的,也太装腔作势了点。
“这就是你请的救兵?”男人开口了。聂平初无法判断他的表情,因为只能隐约看到他的眼睛——一副浅色墨镜架在鼻梁上,鹰钩鼻,如果他是个艺人,这鼻子就可能是整的。
小黛没有说话,见鹰钩鼻仍看着她,才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这让聂平初心疼:这些家伙到底怎么她了?
“有话跟我说,别难为个姑娘家。”聂平初说话时尽量挺直了腰板。
鹰钩鼻笑了,挥了挥手,“好,把欠条给他。”
一个戴耳钉的黑衣人把一张A4纸递给了聂平初。
聂平初低头看,发现纸上绝大多数的字迹都是打印的:欠款人兹因个人原因,欠付爵蜜商贸有限公司元……
金额是2后面5个0,欠款人那里写了“施远黛”,虽字迹歪扭,但确实是小黛的笔迹。聂平初还是问了一声。
“这是你写的?”
小黛不敢看聂平初的眼睛,但仍然清晰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
“没事。”
聂平初没有问她“怎么会欠的钱”。无非是赌债,再问不过是徒然增加她的愧疚罢了。“我来还。”
像看肥皂剧看到了熟悉的梗一样,黑衣人们彼此看看,发出轻笑。
鹰钩鼻没笑,只点点头,“把她的名字划了换成你的就行。”
一旁递过了笔。“不用重写一张吗?”聂平初怀疑这么草草是否真能了事。
“不用,”鹰钩鼻这次倒笑了,“我们要求不高。”
顾不上犹豫,聂平初真的按照他说的,把纸上的名字划了,签上了自己的。“写个假名吧?”这念头不是没有冒出来过,但一瞬间就被否了。想什么呢?小黛都叫过自己名字了。姓也多半讲了。何况聂平初的直觉告诉自己,跟这帮人玩这种小花招没用,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解决了才是最好的。
戴耳钉的家伙把纸拿了回去,递给了鹰钩鼻,鹰钩鼻看了一下,抬头问聂平初,“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现在就可以。”聂平初生怕他们变卦,很干脆地说,“你们……有支付宝吗?”
鹰钩鼻微笑了,对耳钉说,“你给他个账号。”
耳钉走来,在自己手机上打了一个账号,递给聂平初看。聂平初一边打开支付宝,一边很想把它背下来,但随即想到,既然他们这么随便就给了自己,可见这个账号是没啥用处的。
“一天只能转5万,你们先收着。”聂平初尽快操作完了说,“剩下15万我明天就到银行转账给你们。”
“说什么呢你?”耳钉不屑地笑了。
鹰钩鼻摇了摇头,似乎挺失望。而其余的黑衣人脸上也都是不屑,好像看见一个小屁孩攥着避孕套来求欢的老鸨。小黛的表情却是失魂落魄。
“怎么了?”聂平初问。
“你真的是没看清吗?”鹰钩鼻反问。
聂平初完全不明所以。
“她欠的是美元啊,装什么蒜!”耳钉讥嘲一笑,忍不住插嘴了。
聂平初呆立当场。
20万美元,那就是130多万人民币。他本来以为把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积蓄加上问爹妈借一点问同学借一点,能把这事解决了。谁知道这是一个大于首付的金额。一时间他真不知道到哪里弄去。
他一定把这写在了脸上。鹰钩鼻不会看漏。耳钉还凑过来瞄了一眼他手机屏幕上的余额,嗤笑一声,回头对鹰钩鼻说:“老大,这小子还不出来。”
鹰钩鼻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聂平初才意识到这头是点给自己身后的两个人看的,因为身后立刻起了动静,自己的双臂被抓住了。
“等一下,我……”
人说谎话时总比说真话时要快一点。但“还得出”这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聂平初就被一块布蒙住了口鼻,猝不及防吸进了一口气,随即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