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生计


文/夜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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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当聂平初醒来时,他还没确定这是不是一次“醒来”。

他也还没睁眼,但已经闻到了一种味道。

这是六岁时爸爸带自己去看半年没见面的妈妈时,他就刻在记忆里不会忘记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聂平初睁开眼的时候脖子还不能动,只能看到塑料布搭的顶棚。天堂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上帝也不环保。

没有什么地方疼痛。脖子是麻木的,其他地方呢?聂平初努力一处一处去感知。

和睡醒时不同,最先感觉的地方不是胯间,而是脚底,那里凉飕飕的,似乎裸露在外。聂平初知道自己正盖着一层被单,手臂虽然沉重,但手指活动的时候会蹭到纤维。

这是一张病床。

聂平初的脑子和身体差不多麻木,过了半晌才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不是摘了我的器官卖了?

他这一想赶紧想摸摸自己,然而手还不听使唤,够到大腿就很费劲,挪到肚子可能还有一会。他一使劲,喉头发出了一声咳喘。

而就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一个声音回答了。

“你小子真走运。”

聂平初认不出这个声音,努力循声右望,几乎是让眼球牵动着脖子才转了过去。

说话的是那个“耳钉”,他身后布帘摆动,似乎刚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

聂平初才看清这原来是一顶大帐篷,帐篷门旁边就排着一些铁架子,装着瓶瓶罐罐,还有透明门的柜子,带着液晶显示屏,看起来能制冷。

“没你的配型。”耳钉脸上还是那副讥嘲的笑容,他刚走过一台医疗剧里常能看到的医疗仪器,监测心跳呼吸之类的,不同的是没有滴答响,屏幕上没有读数。

没有配型是……那个意思吗?

聂平初自己也没把握,是不是把疑惑成功地写在了脸上,反正对方无意再做解释。

“什么配型?”聂平初勉强说出了话,嗓音干得像沙漠里的贝爷。

“心肝脾肺肾,没一个有用。”耳钉瞅了瞅旁边,才扭回头来对聂平初一笑,露出了两颗涂黑了的牙齿,“暂时。”

耳钉没留时间让聂平初疑惑,“起来吧!”他手里的旅行袋扔了过来。

聂平初几乎被砸得跳了一下,随即发现自己也许可以撑起身来了。他笨手笨脚地撑起身时,耳钉只在一旁看。

旅行袋里是聂平初之前穿的T恤和牛仔裤。而被单下的聂平初也并非全裸,而是被换上了一件手术病人穿的病号服,侧面开口,清爽干净。

聂平初换上衣服的时候才一点一点想到:之前为什么要给我换衣服呢?因为之前这房间里是应该保持无菌状态,好像手术室那样?而为什么现在这家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还把脏衣服扔了过来?那是因为现在再也没有必要保持无菌了?为什么?

聂平初望向耳钉,耳钉则没有看他,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旁边。聂平初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看到了另一张病床在四五米开外,被关闭的手术灯笼罩着,被单上露出一颗苍白的头颅,一张中年人的脸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不是小黛,幸好。

聂平初先想到这个,才注意到那张病床旁也有着一样的监测仪器,画面一样是关着的。

他的心头猛跳了一下,脱口而出:“那是谁?”

“不如你走运的家伙咯。”

不需要保持无菌了,当然是因为需要无菌保存的货物已经被取走了。

聂平初衣服穿得很慢,半是因为麻醉后遗留的迟钝,半是故意磨蹭。

说我的器官不合用,所以才逃过一劫?这种情况会维持多久呢?下一步是做什么?把我关起来等待找到合适的买主?据说有些器官是可以先摘下来冷冻的,他们没这么干,是因为怕不新鲜?还是冷冻一颗肝脏比豢养一个活人贵?

但他动作再慢,衣服也穿完了。

正当他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他们没穿黑衣,而是穿着浅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同色的帽子,好像商场里的保洁。他们连看也没看聂平初一眼,就开始推动一具装着滑轮的架子,与此同时外面又进来两个人,穿得跟前两个一模一样,在他们推着手推车,试图把一台冰柜抬上去时,接着又进来的两个人,则是走向那台移动式的手术灯……

聂平初才知道说他们像保洁并不对,应该是搬家公司。

这里是个临时的手术室,现在它的使命也完成了。

耳钉对聂平初扬了扬下巴,“走吧。”

聂平初觉得不该抗拒他,站起身跟了上去。脚步虽然轻飘飘,但勉强不至于跌倒。他走得慢是因为非常想看看,那些搬运工会怎么对待另一张床上的那位陌生人。

而后第四组二人组与他擦身而过,走在后面的那个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裹尸袋。

聂平初跟着耳钉出了帐篷。

帐篷原来也是搭在一座仓库里,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那个仓库。鹰钩鼻和小黛固然全无踪影,连灯也没有开。

从外面看,帐篷骨架分明,足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不懂行的聂平初都能看出绝非寻常能买到的货色。而耳钉一点也没有兴趣等候他欣赏完,脚步不停,直接走出了仓库。聂平初也只好继续跟着他。

外边阳光刺目。聂平初回头望,发现这里是一个仓库群,单单自己刚才走出的那个敞开着口。聂平初刚才就知道手机就留在裤兜里,现在摸出来看了看。还有22%的电,而日期是昨天的明天。我并没有昏睡多久。

不远处停着一辆卡车,想必是那些搬运工开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车,不是昨天那辆,而是辆越野,耳钉走向了它。

聂平初吃不准自己是不是应该跟上去。

“那个……”

“啊?”耳钉停步扭回头,脸上神情不太耐烦。

“小黛怎么样了?”

“哦,那女的啊,早回去了啊。”

聂平初把一句“真的吗”吞了回去。不是因为不敢问,而是因为问了也不知真假。见耳钉接着又要走,他赶紧换了个问题,“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回去啊。”

“回去?”看耳钉这个架势,聂平初不是没想到过这个答案,但真的听到,还是挺惊讶,“然后呢?”

“然后?没什么然后,等着啊。”耳钉已经打开了车门。

聂平初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问:“等什么啊?”

“等着我们找到谁用得上你咯。”耳钉坐上了驾驶座,轻松得像是在说“等着看哪个客人点你的钟咯”的皮条客。

然而聂平初知道自己比等待点钟的妓女惨得多——他更像一碗夫妻肺片。

等找到需要你器官的客人,才来问你摘,在那以前,你就先把心肝脾肺肾养在腔子里吧,省得我们还要摘出来保管,麻烦——耳钉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

“就不怕我跑了吗?”几乎是出于义愤,聂平初追着发动了的车子喊了一嗓子,都忘了这样会不会有提醒对方的风险。

对方当然不需要提醒。

车子掉了个头绝尘而去,3秒外就是公路。车窗里抛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跑得了吗?”我试试。

换了是以前的聂平初,会当即说出这句话。


所谓以前的聂平初,是还在大学里的聂平初,RX42战队的队长,出了名的不信邪,虽然不到破除“飞龙骑脸怎么输”的程度,却也屡屡让学校里给对方说了好话的解说现场自认毒奶。

现在的聂平初不是那个人,是住合租公寓,在客厅里的饮用水桶上贴自己名字,公交卡因为怕弄丢每次只充五十块钱,下班路过鸡排店拿自己要减肥当借口克制自我的人。

在离开仓库走向公路的时候,他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自己昨天最初被带来的地方。这不光是因为路边竖着距离市中心24公里的里程牌,提醒了他这比昨天坐车过来的路程远多了。而且也因为他想到了,既然这帮人敢让他自己回去,押送蒙眼那套全都不用,就说明并不怕他知道这里是哪儿。

想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走出来的仓库。那些“搬运工”效率很高,看起来快把活干了。

如果现在打电话报警,会不会有帮助?

聂平初摸出了手机,在摁下第二个‘1’以后犹豫了。

我怎么说?我被抢劫了?

抢了多少?怎么抢的?不行,钱是他自己转的。

我被绑架了?

那你怎么能打电话?

这里有人摘人器官?你们要是现在赶过来,就能发现一具尸体(大概)。

但他们能及时赶到吗?

聂平初再次回头,他注意到卡车上的驾驶座里坐着一个人,正瞅着自己,于是赶紧把头转回来,把手机放下。

鹰钩鼻和耳钉像是傻子吗?完全不像。他们能让自己留下有电的手机,意思就是根本不怕自己报警。理由可能有很多:他们觉得他没证据,他们在上头有人,或者他们有信心在警察赶到之前把聂平初做掉。

到底是不是最后这个理由呢?聂平初决定不给他们机会证明。

如此想来,他们还料到了聂平初有想到这一层的智商。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个赞赏,但聂平初还是非常不爽。

于是他尽量快速地走向公路——但不能太快,显得像在逃跑——假装只是再老实不过地观察路面上有没有空的出租车。

还真有。

聂平初坐了上去,报出了家里的位置。

等车开出了两百米,他就掏出了手机,想重新把刚才没摁的那个‘0’补上。

等等,我的衣服有没有问题?手机呢?

我怎么知道他们没有监控我?

而且接通以后怎么说?还是说有人摘器官了?我怎么看见的?

等警察赶到后,他们应该早走了吧?

落得我像是报假警。

对了,小黛!

耳钉要是没说谎,他们如果真的放走了小黛,小黛可以为他证明。

对了,我居然没有把小黛的安危放到第一位!真是糊涂了。

聂平初放弃了拨打110,改拨了小黛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摁掉了。

再拨打,又被摁掉。

再拨打。

“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这是什么情况?

“师傅,我们换个地方,去理想大厦。”

小黛没有把现在住的地方告诉过聂平初,但她的工作地点他是知道的,而今天是工作日。

理想大厦楼如其名,特点是高不可及,而小黛的公司在最顶上倒数第二层。心急火燎的聂平初第一次坐错了低层的电梯,不得不重新下到底楼再上去。这一路折腾的时间,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我是小黛,经历过这么一晚,我还会马上来上班吗?

但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找施远黛。”

“稍等。”

尽管聂平初穿得还不如送快递的讲究,显然与这层楼面的风格不搭,前台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他,并拎起了内线电话。

那一头悄无声息了好一会,才有人接。

“施远黛有人找……哦……好的谢谢。”

前台挂上电话,聂平初等来了早有准备的答案:“她今天没有来,您是约了今天和她见面吗?”

“呃……算了。”

聂平初离开时心想,至少她不是只躲着我一个人。

这打破了一种荒谬绝伦但无法完全杜绝的猜想: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小黛和别人串通好的。

本来就不可能啊。为了啥?我这一点点钱?恶作剧?还搞出那么大阵仗?

走出理想大厦,聂平初才发现自己饿坏了,而周边没有一家他吃得起的饭店。

除了全家。

大半杯关东煮汤下肚,聂平初的思路开始比之前的乐观了一点。

小黛不在,很正常,惊魂未定,谁都会需要休息一会的。

耳钉最后说的话,随时会来取自己的器官啥的,可能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诚然,那个帐篷里的一切,包括尸体看起来都是真的(聂平初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造假),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无法无天,用得着这样巴巴地盯着自己吗?要器官,他们直接在街上拉人就可以了不是吗?还是说他这样自愿写下欠条的人他们才动?为了啥?在法庭上好打官司吗?聂平初在大学里没修过法律课,也知道在法庭上鹰钩鼻他们没有胜算。

吃完最后一粒贡丸,聂平初告诉自己,耳钉的威胁,只是为了让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罢了。


聂平初睡不好觉的日子持续了三天。

第一天,他给小黛打了三十几个电话,在微信上留了七八条言,说到了自己的担心,说到了不用担心自己,说到了毫无根据的“不用担心未来”的保证。

而得到的回应是“已关机”,这起初让聂平初燃起了希望,因为这至少不是“不在服务区”,可能出自一个想独自静一静不被打扰的女孩。

这天晚上,他梦到了大学入学,自己和小黛却坐在了高中时的课堂里,是同桌。老师出了一道一元二次方程的时候,他怎么也解不出来……小黛在课桌底下握住了他,因为,也或者是所以。

第二天,聂平初打了八十几个电话,留了三句言:你没事吧?你在哪儿?我真的很担心,看到回我吧。

微信没有回。电话还是“已关机”。朋友圈的更新停留在了三天前的一家西餐厅精美的摆盘。聂平初越来越无法压制一个怀疑:小黛其实并没平安回去,耳钉骗了自己。

这天晚上,小黛在最后时刻才来到他的梦里,在一地的血尸和被炸塌的地铁站之后登场,身手矫健逃避追杀,如能力觉醒前的暴风女,每一条逃跑路线都选择得惊险正确,几乎与晨光照耀下醒后的胡思乱想混淆。

第三天,聂平初只打了两个电话,没有发微信,就下了决心请了假,又一次硬着头皮去了小黛的公司。而这一次,前台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他:她辞职了。

她辞职了?

这么说她回过公司。又走了。

那她一直关机是怎么回事?她把我拉黑了?

聂平初再次发去微信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被拉黑了。

所以小黛没有被绑走,只是在他为她扛下了债务,几乎付出被摘成空心萝卜的代价后,不告而别了

这天晚上,聂平初喝了两瓶半酒精度才2.5%的雪花,就昏沉沉地和衣睡着了。一夜无梦。

从第四天开始,他就不再数日子了。

所以当耳钉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并不知道日子到底过去了几天。

责任编辑:金子棋 jinziqi@wufazhuce.com

夜X全新连载《囚生计》将于每周二、四、六在首页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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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X
夜X  @夜X不到四个字符
作家,编剧。公众号:不投币故事贩卖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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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内容


夜X
那些奇怪为什么不报警的朋友,你们都有正常人的智商,这很好,请相信我也有。但这是一部在中国写的小说(重要的事情只说一遍)。
深埋心底的鲨鱼
《玩家》也是你写的!!你特么有空写新小说还不去把《玩家》续集的坑填完!!
弧光
所以说故事里的主人公在接到前女友的求救电话后不选择报警,在器官都差点被摘了之后还不报警,就是因为没证据。犯罪团伙无法无天,明目张胆摘器官,没配型还先放人走。是不是很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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