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别人的眼里,聂平初的动作还称不上“冲”,只是跌跌撞撞地朝前倒而已。聂平初自己却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只有鹰钩鼻的笑脸,因此耳钉从侧面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没看到。
但看没看到其实没差别,耳钉在他后脖子的一记手刀一般的空手道黑带都打不出来,就算聂平初不是饥寒疲渴交煎,也躲不了,挨不住。
所以他只做出了当时唯一能有的反应:晕了过去。
当聂平初醒来时,他过了一会才确信自己活着,因为眼罩又蒙在了眼睛上。人在车里,而车在路上。“醒了?”身旁有人察觉了他的苏醒。
“对设计师动粗,你也真有胆。”多说几个字,就能听出这是耳钉的声音。
脖子疼,但疼的地方不止是脖子。没有手铐之类的东西限制他把眼罩摘下来,但聂平初还是不想自讨苦吃,就算没有耳钉这样的家伙看着他,他也一丁点都不想动。
而且没有这个必要。两三分钟后,车就停下了。
耳钉为他把眼罩摘了下来。不出所料,他恢复成了来时的样子,当然没有人好心地为他洗衣服,但好歹手机回到了裤兜里,手表也回到了手腕上。耳钉把他那个小包递给了他,里面有他带来的最后没用上的那些杂碎。
甚至还有东西多出来了——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挂坠,一粒几毫米边长的金属骰子被链子穿了起来,聂平初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每一面都是1点。
“你赢的。”耳钉对他说,“本来准备好好给你的。”
这算什么?跑马拉松发的纪念奖牌吗?
车外是聂平初住的小区,天色已晚,没有人会留意他是被谁送来的。聂平初下车之前,耳钉拍了拍他的背,“老老实实的吧,别做傻事。”
聂平初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只是看着他,直到车开走。
剩下的五万块怎么说?耳钉没有提。“我想现在还钱”,如果聂平初这么说,他会如何回答?
不,聂平初不想这么说。一点点配合的话,他都不想说。
他现在只想好好吃上点东西,睡一觉。
聂平初与人共用客厅厨房洗手间,说是群租也不为过。客厅里饮水机里的水他几乎倒完了——考虑到他好几天都不在没用过水,现在多取一点其他人应该也不会为此啰嗦。
在等泡面泡好的时间里,他把没电的手机充上了电。
有三个未接来电是店老板打来的,其他的都是陌生号码,应该是推销。
在离开那天,他给第二天请了假,之后就得算旷工了——看手机上的日历,就是两天。聂平初却感觉像是两个月那么久了。
得编个理由向老板解释一下。明天吧。
理由是后天才编出来的。因为聂平初一口气睡了20个小时,醒来后吃了一顿外卖鸡腿饭,又睡了5个小时,而且只在这5个小时里才做了梦。
在醒着的间隙,他给老板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得了阑尾炎,在医院里。“我爸病了”“我妈死了”之类的借口他用不出,他不是那种出门卖父母,在家赖朋友的人。
老板回了:知道了,好好休息。
虽然跟刚经历过的事比起来,一份端盘子的工作真的不算什么,但聂平初还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上网查了一下阑尾炎一般休养几天,然后决定大后天再回店里。
大概是因为大学毕业来端盘子的人不多,老板对聂平初算是宽容的,没有对他的谎言多加推敲。“怎么不多休息一下”的话是说了的,但聂平初一说没事,就让他复岗了。
店其实和平时没两样,聂平初却觉得,加水的茶壶没有之前沉了,收工后的厨房没有之前难闻了,捧个菜单翻半天不点的客人没有之前讨厌了,连桌上沾了鼻涕的纸巾也没有之前恶心了——总之,他变得更不在乎了。
确实没有那么多事情好在乎的。人活着,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大事?
所以当这天结束时,收银台的小林看到他裤兜里扯出来的吊坠,说了一句“哎?这挺好看的嘛”时,他直接回答了“喜欢拿去”。
这倒不是因为以下这些事实:小林很年轻,才十九岁,短发大眼,长得有点像周迅,身上没有乡里乡气的地方,更像个女学生,从来不算错账,待人也客气,男员工开她玩笑,她总是笑脸相迎却不让人觉得放荡。
这纯粹只是因为,聂平初不在乎。
小林倒是在乎的。
“那怎么好意思白拿你东西啊……”她说的台词就像那种相亲认识,第二次约会时面对礼物的女生,语气却真诚得多了。聂平初也就没有用“这点小东西算什么”之类的话跟她拉锯。
“要不,我们猜拳吧?你输了就把这个给我。”
真是个小孩子。
“那我赢了呢?”
“你要啥?”
看到小林侧过了脸忽闪的眼睛,聂平初开始觉得这像一场调情了。
可惜他现在没这个心情。他只是点了点头,都没问几局几胜,就扬起了拳头。
他出的也是拳头。小林出的布,有点慢出的嫌疑,但聂平初并不在乎。
他只是在第二天老板点兵的时候看了一眼考勤表。
小林原来叫林洁曦。
也就是在这一天,耳钉又来吃饭了。
这次看到他,聂平初已不像当初那样惊讶。他甚至想到有机会要问一下耳钉的名字,免得也像臧wu一样,在想起时用个代号总觉得别扭。
“来要账吗?”聂平初在等着点单时直截了当地问他。
“要一个脆皮乳鸽吧,”耳钉翻着菜单,“点评上推荐的,可我上回发痘痘不能吃……再要个蟹粉豆腐吧,蟹粉新鲜吗?”
聂平初知道现在强行要求耳钉说正事也是没用的,但也不想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于是回答,“是今年的。”
耳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在说蟹粉起码冷冻了大半年了,做了个恶心的表情,“真恶心。在这种黑心店家工作,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聂平初实在是忍不住吐槽。
耳钉却像是没听到,继续看起了菜单,“这里的肠粉做得好吗?厨师是广东人?”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厨师是黑人,在广州呆过十五年。”
耳钉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耳钉赞赏地笑了,“就是这个。你状态不错啊,要不要再玩个游戏?”
还玩?!玩你妹啊!聂平初巴不得手头就有蟹粉豆腐,可以直接扣在他头上。即便没有,他也忍不住反唇相讥,“呵,玩不死我不高兴是吧?”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耳钉说得理直气壮,“这个铜锅牛杂大吗?”
聂平初气往上撞,根本没回答他“大不大”的问题,“这话你怎么不去跟姓臧的说去?我不过是凑巧活下来了,你们还指望我去送死?要斗蛐蛐,找别人去。”
耳钉嗤笑了一声,“哎?才看到有扫码点单。”他把手机掏出来,不再跟聂平初说话了。
聂平初乐得不必理他,扭头就走。
他还没回到账台,手机就响起来了。一看却是个陌生人发来的微信,发信者昵称是“Lee”,内容是条视频,聂平初还在琢磨自己是什么时候加的这个好友,视频下载完了,而答案也出来了。
视频里是一个地上画着方格子的房间,与之前聂平初身处的一模一样。
这是!?聂平初再瞄了一下发送者的头像,阿伦·艾弗森抱着篮球眼神锐利地直视镜头,微侧的脑袋边,耳钉闪闪发亮。
聂平初抬头看了一眼耳钉,或者说“Lee”,他仍在摆弄着手机,现在大概是真的在点菜了。
这帮人实在是胆大包天了!这可是能被当做证据的视频,居然就这样发给了我?
耳钉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这视频,可不适合在现在看。所以尽管餐厅里的WIFI免费,聂平初还是谨慎地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过了几分钟,该给耳钉上菜了,聂平初拒绝了同事小松的帮忙,端着那盘热腾腾的蟹粉豆腐走了过去。
“你什么意思?”放下盘子的同时,他非常小心地问。
“你看了?”
“还没。”
“那看了再说吧。”
耳钉的态度轻松自然,聂平初一点也捉摸不透。
“我上个厕所。”
聂平初对小松说了一声,走出了店门。
在隔壁星巴克的洗手间隔间里,聂平初把视频打开看完了。
视频不太长,才一分多钟。房间里有两个人,脸上打着马赛克,但都是年轻男子无疑,看起来已经玩了一阵子了。
视频开始于一个男人走到一个格子停顿望天看了一会,画面里没有倒计时,但聂平初在心里数着。男子看完头顶后,低头想了一下,似在回忆顺序,然后就很有把握地走向了房间另外一个角落的格子——这显然是发现了看到过的东西,打算把它拿下来。
然而接下来他的举动就让聂平初奇怪了。因为走到了新的格子里,这个男人不是站在正中央等着,而是站到方格子的角落处,小心翼翼地把脚尖分开,让它们贴着两条边线,还朝两侧张开了双手,摆了一个泰坦尼克里杰克和罗斯的动作——还好镜头方向是正对着他,才能把这些拍清楚。
然后他才身体后仰,抬起头等着时间到——这次他的动作太奇怪,聂平初没数倒计时,所以当铁球从天而降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画面里的男人倒比他镇定。铁球砸碎了木地板,就跟聂平初看到过的一样,所不同的是没有砸到任何人——铁球的直径和方格子的边长一样,四角部分确实会留出一些空间,男人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才躲在那里。
然而地板是木质的,铁球又不是电钻,不会正好钻出一个圆洞,断裂的地板范围比铁球的轮廓要大,也包括了男子脚下的部分。所以他也像铁球一样,脚底一空往下掉落。但是因为他提前伸出了双手做好了准备,所以扒住了边缘其它格子上的地板,没让自己直接掉到下一层去。
在视频的最后,男人低头朝破洞下张望了一会,似乎在确认高度和安全,然后就松开了手,从画面里消失了。
视频结束于此。聂平初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是什么人?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显得胸有成竹,让人觉得实在深谋远虑,而一切也都印证了他的设想。他难道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临时想出的这一招的吗?还有,这样做了的他以后呢?就此逃出了?鹰钩鼻他们有没有对他怎么样。
这些就不是视频能回答的了。所以聂平初坐在马桶上,没犹豫多久,就给耳钉发送了消息。
视频里是谁?
这不重要。
他后来怎么样了?
赢了啊。
赢了?
对啊。
怎么赢的。
本来就说了,离开房间就算赢了。
又没说只有一种离开房间的方法。
原来如此。有人死了,房间门会被打开,但规则并没有说只能从门离开。想来如果能够拿到冲击钻、火箭筒之类的东西,在墙壁上打个洞后离开,大概也会被接受。
本来就不是非死人不可的。耳钉想告诉他的是这个。
回到餐厅,聂平初借着倒水的机会走到了Lee的桌旁。
“看过了?”
聂平初点头,“这算是攻略吗?”
耳钉笑了,这提法让他觉得有趣,“哈哈算是吧,有兴趣了?”
“还是玩这个?”
“当然不是,都给你看过攻略了。” 耳钉夹了一块杏鲍菇到嘴里,“新游戏,赢的话,奖金有400万。”
400万,这是几乎可以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的金额,是很多人需要辛苦一辈子来偿还的金额。
看到聂平初还在犹豫,耳钉补上了一句他早已知道的话,“放心啦,我们的游戏本来就不是非死人不可的。”
不是非死人不可的。那聂平初和臧wu的自相残杀算什么?知道这个答案比不知道苦涩得多。
“买单,”耳钉掏出手机,“想好了消息我。”
这一天晚上,聂平初反复把视频看了三十多遍。每一次都在责怪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一样的事情。
他睡不着。让他睡不着的不光有400万,还有挫败感。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句土爆了的话,自从他成年之后,就没有一次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因为其实早就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
其实他也不是一直都贯彻了这句话。在第二次考六级没过时,在小黛和他分手时,在他找老孙喝酒和好却被拒绝了时,他都没有继续坚持。然而这一次算是鬼使神差。
突然,他想找人说说话。以往这样的时候,每五次中有一次他会给小黛发条消息——他们那时没有断了联系,但谁都知道应该有分寸。而小黛失踪之后,早已不再回复他了。
他想起了家人,于是拿起手机看了看聊天记录,那个属于父母和他的群里,最近的连续三条消息都是老妈发来的,从近到远分别是“请摆一颗没有剥皮的洋葱在房间里”,“‘拉斯维加斯枪手’是真凶吗?”和“什么是中国”。
聂平初打下了五个字母l-a-o-m-a,然后停下。他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才不会显得像是在诀别。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发。
这一天夜里2点11分,聂平初在微信里打开了“Lee”的对话框,打上了四个字一个标点:
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