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尽快把别人灌水灌死,自己才安全——这样的念头在聂平初脑海里只是出现了一刹那,但眼镜男的剖析却显然对其他人产生了影响。
当胖子磕磕绊绊地回答主持人,把水加给“我对面的”时,聂平初忍不住喊起来:“什么?!你……”后面的词他没说,“疯了”“傻逼吗”“混蛋”之类备选项在喉咙里转了一圈。而当他惊讶地瞪视胖子的时候,发现对方只经过了一刹那的畏缩,马上就勇敢地回瞪了他。
“干吗?谁让你刚才坑我的?”胖子振振有词。
“我哪儿坑你了,我是真搞错了啊!”聂平初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胖子对吼,但太过心平气和,可能反而会让人觉得在撒谎。
“别总是扮好人了,”胖子皱起了鼻子,一副厌恶的样子,“我不傻。”
“你还不傻?!”这一次聂平初没忍住脱口而出,随即立刻停口,但来不及了。胖子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冰霜,抿紧了嘴别过了头去,不打算再跟他说话了。
“对不起我……”聂平初想补救的话被水流的哗哗声打断了,这一打断,他就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显得像只不小心露出尾巴的狐狸。
聂平初就这样连续接下了200升的水,“试管”里的水面一下子暴涨到了膝盖附近,应该是475升,不光是眼镜男,他心里也数着。
胖子的决定已做,补救不是当务之急,喋喋不休只会影响到下一个人答题。下一个人,运动女,要紧的是她会怎么想?
不用盘算,聂平初本能地就知道要全力协助她,才能表达善意自证清白,如果能替她选对题目就最好了。
第18轮,题目报了出来,问的是“第一届冬奥会是哪一年举办的?”选项是“1912年、1922年、1924年和1926年”。聂平初当然不知道,而运动女虽然在他内心里被贴上了“运动”的标签,但显然对这一题也是茫无头绪。
聂平初开足马力试图推理——普通的(夏季)奥运会,肯定诞生得比冬奥会要早,记得00年左右的某届一直在说百年奥运啥的,那第一届是在1900年左右?但选项里这几个年份都比1900晚,而且很合理地避开了一战的年份。到底哪个才对呢?
对了!冬奥会和奥运会不是同一年举办的,跟世界杯倒是同一年份。所以算算看……2000年有奥运会,那么1900年也有,四年一届,那么1912年,1924年也都有……
“不是22年就是26年!”聂平初脱口而出。运动女吓了一跳,看了看他,没有搭腔。
聂平初赶紧解释理由,“冬奥会,跟普通奥运会是错开的!”
这解释似乎打动了运动女,她微微张开了口,在聂平初看来很像是准备回答了,这时眼镜男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1924。”
声音不大,但自信十足,立刻就显得比聂平初说的“22年或26年”有说服力得多。
答题时间还剩十秒,其他三人都看着眼镜男,等着他进一步说明。
但眼镜男啥说明也没做,只是微笑着目视运动女,说了句:“相信我。”
这偶像剧的展开是怎么回事?聂平初心里的槽还没吐完,运动女就回答了,“选C,1924。”
“回答正确。”
虽然按理说别人答对了应该高兴,但事实上聂平初立刻面带忧色。他确实有理由这样,因为运动女对于水量分配的决定是“都给我右手这位”。
她右手这位,自然就是聂平初了。
“你……我……”聂平初总共就说出这两个字,“不是故意的”这几个字在自己嘴里尝起来就苍白寡淡,就是让它们冲出口也是无用。
运动女比他更惜字如金,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任何话。聂平初却有生以来最轻松地读懂了一个女人的眼神,它在说:别想骗我了。
一瞬间,聂平初想起了初二时一次噩梦般的经历——那是在高峰期的拥挤地铁里,一个面带醉意的男人突然摸索着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嘴里嘟囔着“小偷”。小偷当然是确实存在的,只是恐怕早已在刚刚打开的车门里下去了。醉汉却不知为何,胡乱抓住了在一旁的聂平初,以为自己抓住了小偷而纠缠不清。聂平初至今不能忘记的,不是醉汉的胡搅蛮缠,而是身旁不明真相群众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又100升水被注入进来,总计575。
虽然注水口离开头顶较远,但聂平初的脸上第一次感到了水花,原来那是水流击打到下方的水面溅上来的。
水位已经那么高了吗?聂平初明知道只是跟胖子的水位一样而已,但在别人身上看起来就还游刃有余,在自己身上就真的会生出体感之外的寒意。
没时间留给委屈和害怕,因为已经又轮到他自己答题了。
“以下湖泊中最深的是:A苏必利尔湖,B贝加尔湖,C死海,D里海。”
出题者的语音稳定如常,在聂平初听来却暗藏坏笑。一道与“水位”有关的题,他们又在自以为幽默吗?
“答题时间30秒。”
为什么只有30秒?
胖子在一旁轻声嘟囔:“死海是湖吗?”
死海当然是湖,而且咸得要死,人在里面都会浮起来不会死,胖子你这家伙没点常识吗?等等,好像死海的海拔也特别低……莫非答案就是它?
聂平初看了看除了胖子外的另两人,两人的表情出奇的一致,就是没有表情。
他们当然不会帮助我了。但他们真的不知道答案吗?尤其是这个眼镜男。
索性我直接问问他试试反应?
聂平初刚刚想到这里,眼镜男就主动对他笑了笑,“好像是贝加尔湖。”
这一下聂平初倒呆住了。
该信吗?
眼镜男的语气和笑容,都和刚才冲着运动女报答案时一模一样。
这是故意的吗?让我放松警惕,想当然地就相信这是真答案。
还是料到了聂平初的疑心,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聂平初时间充裕,会多盘问几句,例如“真的吗?”之类,指望对方的面部表情能多展现点东西。但是这次答题时间偏偏很短,倒计时已经无情地突破了十秒。
最后,聂平初咬了咬牙,“我选C,死海。”
玻璃罩外,远处的鹰钩鼻笑了出来,虽听不到声音,但表情还是很明显。
“回答错误。”
眼镜男也笑了,但这一次充满了讥嘲意味,“哎,告诉你了你也不信啊。”说着还一边摇着头叹了口气,但聂平初看得出来,这里头一点也没有惋惜的意思。
上了这家伙欲擒故纵的当了。聂平初心里狠狠地怪自己蠢。
错了这题之后,聂平初的积水量就增加到了675升,超过了胖子独居第一。
副作用还不仅如此,眼镜男明明告诉了答案,他却回答错误,这让他尤其显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就更符合刚才眼镜男描绘的阴险嘴脸了。
裆部一凉,聂平初这才警觉,水已经淹没到腰间了。这上升速度怎么比之前要快?不对经啊,难道下来的水不止100升?
他刚想张口投诉,就因为看到了其他人的坐姿而明白了。每个人都坐着,大腿和臀部在同一个高度占去的空间远远超过小腿,所以起初水位上升得慢,但到了膝盖以上之后就会加快上升。再之后……躯干比腿的横截面积也要大得多,所以水上升得会很快吧?
哪怕只看数字,675,已经是1100的一大半了。剩下需要答题的次数……还有5次,万一都错了,哪怕没人针对,他都会完蛋。更何况,“1100”这个数字真的靠谱吗?
“第二十题,《百家姓》是在什么朝代编纂的?A汉,B唐,C宋,D明。答题时间,30秒。”
《百家姓》?真不知道。跟《三字经》什么的差不多吧?直觉就不会太早……不对,《百家姓》一开头是“赵钱孙李”,第一是“赵”,这代表了……
“选C,宋朝。”眼镜男报出了答案。
“回答正确。”
果然,宋朝皇帝姓赵,所以赵才是第一位吧?如果是明朝编纂的,恐怕就会是“朱”开头了。想通了这道理,聂平初不禁暗骂这题怎么那么简单,以眼镜男的脑筋显然想得到这些。等等,难道……这是鹰钩鼻故意的?
四十道题,从一开始就没说过是提前编排好的,题目有难有易,如果可以临时决定让什么人回答什么题,就可以轻易操控局面。
鹰钩鼻会这么干吗?以聂平初对他的了解,绝对会。尽管至今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聂平初蛮有把握自己对他已经可以用上“了解”这个词了。
他为什么要故意给眼镜男简单的题?他明明知道眼镜男此时一定会把水给我的。
聂平初这么想的时候,眼镜男果然就这么干了。
又100升水无情落下,这下水量已到了775升,果然,放完时水位已到了胸口。更多的水珠溅射到脸上,任凭他怎么安慰自己,都不由得不心慌。
鹰钩鼻故意想让我输吗?那有什么好处?
赔率?他说过现场有人下注的,是赔率的关系吗?
其实,此刻的聂平初想多了。鹰钩鼻确实掌握着题目出现的顺序,也确实在这次分派给了眼镜男相对“简单”的题,但并不是因为赔率的关系——事实上,一个合格的庄家开出的赔率,从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相信这样游戏才会更加紧张刺激。
而且从一开始,聂平初的赔率就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低的,把注下在他身上的VIP们并不是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只是此时此刻,在鹰钩鼻的示意下,聂平初的过关赔率才飙升了起来。
该答题的又轮到了胖子。
“第21题,以下哪个不属于与常春藤联盟齐名的七姐妹联盟成员?A巴德学院,B布赖恩莫尔学院,C拉德克利夫学院,D瓦萨学院。答题时间,30秒。”
一听到这一题,胖子、聂平初和运动女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眼镜男。什么七姐妹,聂平初根本没听过,想来胖子和运动女多半也不知道。但题干中都提到了“常春藤”,多半常春藤出身的眼镜男会知道吧?
但眼镜男只是沉吟。
“选哪个啊?”胖子急切地直接发问,毕竟他承受的水量仅次于聂平初。
眼镜男仍一 副思索的样子,只是在时间倒数到15秒时,开口说“瓦萨应该是对的……布莱恩莫尔,好像也对……”
“大哥,你真的不知道吗?”
“8、7……”
“那些都是女校啊。”眼镜男皱着眉为自己辩解。
“5、4……”
“C,我选C。”胖子熬不住了,看来是遵循了校园迷信——不知道的就选C。
“回答错误。”
“啊!”胖子忍不住哀叹。
而聂平初内疚地发现自己立刻产生了一种稍稍安心的感觉。这下胖子和他的水量一样了。这个倾向很不妙,这不开始变得更像眼镜男所预言的一样了吗?更重要的是,一定也变得跟鹰钩鼻预想的一样了。
“别害怕。加油。”两句生硬的鼓励话语脱口而出。聂平初并没多想措辞,但也许就是因为不动听,反显得格外真诚,胖子听了以后投来的眼神,至少殊无恶意。
胖子的100升水灌下去以后,水位也蔓过了腰间,这样的处境,让他不禁又多看了聂平初几眼,毕竟只有他的水位比自己更高了。而另一边的运动女和眼镜男,水位都不过在小腿而已。
“第22题……”
又要轮到运动女了,同一刹那聂平初想,如果她也同样水漫胸膛了,会不会比较能同情自己的处境?不,这样想是不是有点卑鄙……
“以下哪一位没有当过海飞丝洗发水的代言人?A范暖暖,B贾子丹,C蔡壹零,D高方方。”
没人作声。似乎题目有难度,但对于聂平初来说,很简单啊。
“选D啊。”都不用考虑是不是应该帮助运动女,聂平初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答案。
因为另外三个人,他都在超市的促销海报上见过啊。
运动女凝视着他,对倒计时充耳不闻,似在判断他是否真诚。聂平初也立刻意识到,他的助攻现在起到了和刚才眼镜男的助攻一样的效果,让人难以判断。
就在倒计时将走到3时,眼镜男忍不住要开口提醒时,运动女开口回答了,“选D。”
胖子和眼镜男都感诧异,其中胖子更是“咦”出了声。
“回答正确。”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知道是D啊。”运动女解释说。
原来她早知道。如果不知道,她会不会信我呢?聂平初很好奇。
当扬声器里传出“请决定水量分配”时,运动女犹豫了。
尽管实际上没有帮上忙,但显然刚才聂平初的诚实,让她不好意思把水给他了。
“请决定水量分配。”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而水中的其余三人,谁都没有出言催促,似乎运动女是浸在汽油里,一沾就会引火烧身。
“给我……左手的这位吧。”
“哎?”胖子反应极快地惊叫起来,“为什么是我?”
“吵死了!”运动女凶巴巴地顶回去,“是你不行啊?”
“太过分了,我又没得罪……”胖子抱怨到一半住了口,似乎想起了自己其实得罪过,正是他第一个偏离了约定,把一轮水倒给了运动女。而且,后者从来就不喜欢他。即便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而是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他这样的人,恐怕她一样会表现出讨厌。答错题了大呼小叫的胆小,破坏规矩的冲动和短视,还有对聂平初隐隐约约的“恩将仇报”……确实胖子的缺点要数起来一大堆,但要让运动女这样的女生讨厌,恐怕一个“胖”字、一个“宅”字就足够了。
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但第23题已向聂平初砸来了。
“在《英雄联盟》里,天崩地裂是哪位英雄的技能?A吉格斯,B嘉文四世,C雷克顿,D奎因。答题时间,20秒。”
这也……太简单了吧?吉格斯用炸弹,还能和“天崩地裂”这种名字沾点边,而雷克顿和奎因都哪儿和哪儿啊?题出得也太没水平。
“选B啊。”聂平初报出答案的时候都还不是很确定,心想别是什么地方有陷阱自己看漏了。
“回答正确。”
然而认可来得毫不含糊。千真万确,主办方刚才考了聂平初一道他不可能错的题。
这是凑巧吗?聂平初忍不住朝鹰钩鼻的方向张望。鹰钩鼻根本没看他,甚至也没有表情。但越是如此,聂平初心里越有把握,这多半是为了创造紧张激烈的局面而故意为之。
总而言之,答对了,避免了最糟糕的事态。
“请分配水量。”
另外三人都默不作声。毕竟聂平初被他们从只有275升的水量一口气推到了775升,这个时候报复的利刃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那么,刃指何方呢?
聂平初努力回忆了一下,再结合眼前的观察,四个人目前的水量还是挺清楚的:胖子在刚才又接下100升水之后,应该和聂平初一样是775升;运动女,375升;眼镜男,275升。
775加775,等于1550,375加275,等于650,加起来,正好是2200升没错。
题目还有17道没答。聂平初必须回答其中的4题,不用说,如果这4题全答错了,就别想活命了。这样想的话,当前最要紧的是答对题目,答对,然后把水灌给别人。
但是17却大于4,而且大得多。要指望其他三人把剩下的13题全答错,因而毫无分配水量的自由,是不太可能的。那样的话,即便聂平初答对了所有自己面临的题目,如果无法打破目前这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状况,恐怕也是难逃厄运。
所以现在,自己这一次分配水量的行动就尤其宝贵,它是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对其他三人的做法施加影响,改变状况的机会。
从心情上来说,聂平初最为反感的当然是眼镜男。而眼镜男目前仅仅有275升水而已,把100水给他作为一种反击未免显得不痛不痒。
而接下来就轮到眼镜男答题了,如果他答对了,再作为报复给自己100升……恐怕水就要淹到下巴了。
但是即便不给他水不惹他,难道就可以与他和解吗?还是应该先把“给他水”作为一种要挟谈条件?做不到啊,对方余地大着呢,何况未必守信。
那么应该把水给到处境和自己一样危险的胖子,真的如眼镜男所说,先创造出一个其他的“出局者”,才会让自己安全一点吗?
刚才屏幕上出现的那道选择题确实很简单,而在此时,聂平初发现自己面临了真正的选择难题。
“请分配水量。”主持人又催促了一遍,语气却并不怎么着急,更像是例行公事。聂平初悬而未决的犹豫和胖子等三人的忐忑,想必也让观众们挺享受。
呼吸带来的胸膛起伏,轻轻扰动了面前的水面,让头顶的灯光在水面上的倒影微微颤动。聂平初此刻才留意到这些灯的倒影,也似乎直到此刻,“被淹死”的威胁才和这些倒影一样,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而在此之前,智力游戏般的规则,有条不紊的进程,需要冷静思考的题目,出题人像播音员一样标准的普通话……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把“我可能会死”这个信号暂时遮蔽了。直到此时此刻,生物本能拒绝再受蒙蔽,借着水面的倒影、潮湿感和水声的刺激重新活跃起来,全力发出“我可能要死了”的警报。聂平初有强烈的冲动想大吼,无所谓是吼“救命”还是别的;想拼命挣动四肢,尽管知道一定无济于事;想大哭,想恳求其他三人放过自己……只有这最后一条,才稍微与理性有那么一点交集。
正是这种交集,把他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提醒他不要停止思考。
在游戏的世界里,聂平初曾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不利的局面:KDA跌破2的见鬼之夜,手滑点错装备的低级失误,遇到三个猪队友的极品运气……大多数情况下,结局都不好(非常公平),但也有一些时刻,他做到了力挽狂澜,如果在里面刨除掉归功于对手突然短路的部分,那剩下的,值得回味很久的黄金经验,往往并非开始于一次清晰的深思熟虑,而是一瞬间难以言喻的直觉:一次神来之笔的种树,一个晚放了三秒的大招,一次当机立断的围魏救赵……而眼下,聂平初也产生了类似的直觉。
“请决定水量。”主持人再一次重复的话语里有了催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