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聂平初泡在一大筒水里,被捆得动弹不得,仅有脸能浮出水面,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铁盖子,感觉自己像一道菜。
已然是这种惨状,为什么遇到的题目却偏偏是这样的呢?关于广东的题目,难道不是问问“广东人不吃什么”,答案里给个“福建人”就好了吗?
另外三个人,没有一个说话有广东口音,也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说知道答案。
而这次的答题时间只有一分钟。
聂平初深吸一口气,把头低下来,看着眼前的屏幕,试着整理思路。这样至少他不用时时关心倒计时,窒息感自会提醒他的,少年时他能在水里憋气超过一分半,进了大学整天坐在电脑前就缩短了,如今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只会更短。
“神龙首”、“凤凰首”,这个“首”字很特别,用来当植物名很少见——当然,聂平初也不敢说自己知道多少植物名。所以这样怪异的名字看起来还挺像是真的,否则的话,它不是起不到错误答案应有的混淆视听的作用吗?而此外同样用“神龙”做前缀的还有一个“神龙血藤”,同样是“血藤”的还有“麒麟血藤”。也就是说“首”、“神龙”、“血藤”的字样各自出现了两次。而“麒麟”和“凤凰”是孤零零的。聂平初想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当然并非这样条分缕析的,而是在视觉上就直接产生了观感。一道题中反复出现的那些关键词总会让人更觉得像是正确答案,但是……出题人很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做出圈套。
所以在倒计时剩下十多秒的时候,聂平初已经非常想要从“麒麟血藤”和“凤凰首”中间选择一个了。题干说会流血,“血藤”带血,“首”则不带,到底是哪个?
平初最终想好了答案准备回答,抬起头,从水面上张开口,却突然发现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出来。他心里一惊,随即才发现,原来“答错就会死”这五个字从文字世界里走了出来,具象成了真实的恐惧,以他的身体为舞台展现出了自己迟到的威力。
在遗迹战场、废弃瞭望站和地狱火半岛,聂平初都曾死过许多次。数据的滑坡,他人的嘲笑,或者仅仅一段等待是它们会带来的唯一后果。那么多次发生在屏幕上的死亡,挤满了“死亡”这个词的内涵,让他从来没有时间思考它的真实面目。即便是对他冲击颇深的臧wu之死,说到底也不过是地板上的一个漆黑大洞和一些血迹罢了。
而现在,发生在这个名为“现实”的副本中,角色名为“我”的死亡则截然不同,它借着狭小坚固的玻璃罩、束缚手脚的钢箍与皮带、和不断上涨着吞噬身体的冷水,预告着自己的到来,好像在空巷行走时,从身后乘坐路灯舔来的暗影,或在前方借转角遮面的脚步声,虽不慌不忙,却势不可挡。
在它的威压下,刚才看起来做好的选择变得说不出口了。真的是这个吗?我就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靠猜吗?还有什么我没忽略的线索吗?
“你们谁知道啊?”聂平初听到有人在大声问,才发现是自己。这句因为注定徒劳,而并没有准备说的话这样容易就脱口而出了,占据了宝贵的时间,却当然没有带来回应。
“3、2……”
主持人念倒计时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水面钻进了聂平初的耳朵,像敲击在膝盖上的小锤子,迫使他做出了唯一能做的反应。
“麒麟血藤!”
零秒前的一句出口,带来了一瞬间的安心,继之而来的就是万千悔恨:为什么我要选这个?!一定错了!应该是神龙血藤啊,“神龙”出现了两次不是吗?要不就是神龙首!“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明显!凤凰,一定是凤凰首,凤凰是红色的……
“回答正确。”
打断了聂平初一生最激烈的自我责骂的是这句话,而不是另外一句,实在是太好了。
聂平初拥有了分配水量的权力,而不是必须自己承受这100升水,这一瞬间的安心让低头的同时忘记了憋气,呛了一口水,幸好他赶紧重新抬起头来,才没有滑稽可笑地在答对了题之后淹死。
那么现在该把水给谁呢?四个人的水量是……925、825、925、725。答案昭然若揭,不是吗?
再挥刀以前,他得先打招呼。
“不好意思。”他扭头对眼镜男说,声音恳切。言语不多,已经足够明白地表示:从游戏开始以来,他第一次将要把100升水给到单独一个人。
眼镜男的水最少,即使加上这100升,也不过仍然和运动女并列最少。他不应该会对此反应太大吧?
“刚才我们算错了。” 眼镜男没理会他,却说了句好像不相干的话。
“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他们最初算错了,眼镜男为什么要提这个?
“现在你知道水的极限是多少了吗?”
“大概……不知道。”
眼镜男不再说话,聂平初等待了他五秒钟,直到主持人从广播里追问“请分配水量。”
“请……都给我右手边的这位。”
眼镜男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式的苦笑,在水流注入的同时,他重新捡起了刚才的话题。
“应该是4100升。”
“嗯?”
“我想,这四个水筒装满的极限,大概是4100升。”眼镜男郑重地说。
聂平初一愣。
4100,这个数字比最初估计的4400升少了300升,“就是说……”
“就是说四个人总共只有100升的空间。”
聂平初的理性还没有理清楚眼镜男说得对不对,如果对的话,这又意味着什么;但他的感性已经开始相信了,并且感受到了这个数字的恐怖。
眼镜男从他的人表情上发现他明白了,“每个人会淹死的极限,应该是1025升。”
确实,有水925升的聂平初和胖子必须抬头才能呼吸,而如果再接受一次全额注水,肯定会淹死,这是早已知道的事,但听眼镜男这样清楚明白地报出数字,才让
在潜意识里,聂平初他们最初想的是“避免有(一个)人被淹死”。但游戏,显然并没有打算“仅仅淹死一个人”了事。
“之后的题目再也不会简单了。”眼镜男补充说。
确实,这是可以想见的。“游戏”到了这个阶段,一道题的对错就会直接影响结果,如果还有送分题,恐怕那些各自在不同人身上下了赌注的赌客们都会不答应。
眼镜男的注水结束了,现在将要轮到他答题。聂平初脑海里产生了完全自相矛盾的两种期盼,一种是:答对吧!果他能答对,那么刚才自己倒给他的水就不会显得那么严酷了;还有一种是:答错吧,这样他就不能因为刚才的事报复我了。
两种期盼稍一较量,前一种就败下了阵来。
“第36题,有个农场,鸡的数目是鸭的四倍,鸭比猪少九只,鸭加上猪的总和是六十七只,请问整个农场所有动物加起来有多少只脚?A 428,B 442,C 468,D 486。答题时间三十秒。”
在一旁只能听题目的三人,在听到这些数字之前就晕了,什么鸡啊鸭的,而且时间只有区区半分钟,这样的题眼镜男应该也只能蒙吧?
果然眼镜男一声不吭,直到倒计时数到了最后2秒,才喊了出来:“442!”
这……不像是蒙的,他都没说选项的字母,而是直接报出了数字。
“回答正确。”
“厉害。”聂平初轻叹,不是出于阿谀保命的想法,而是出于真正的感佩:眼镜男果然是个学霸,更了不起的是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
但马上,一种刚才自己答题时类似的恐惧感笼罩住了他。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胖子,嘴巴淹没在水面下的胖子那无辜可怜的眼神,此时一定是一面镜子,映出了他自己的表情。
“请决定水量。”主持人的声音里仍然毫无激动,由于专业,或者见怪不怪。
眼镜男沉默了,这沉默的时间最多5秒,却比刚才他答题的30秒长得多。
最后他眼望前方,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没得选。”
聂平初和胖子一瞬间都感到彻骨生寒,都转出一个念头:难道接下来就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吗?
“都给我对面的这位。”
胖子喉咙里发出了半个“啊”字,成了一声如野兽般的呜咽,他是被吓得太厉害了,才慢了半拍方领悟眼镜男没有把水给自己。
给的是运动女。
“你……”事到如今,运动女想抗议也只说出了一个“你”字,别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确实没得选。
事实上眼镜男没有直接灭掉胖子或者聂平初,而是把水给了至少不会造成死人的自己,已经让她有点意外了。这让她感慨,杀人这种事,对连像眼镜男这样冷峻如冰山的男人,也绝非容易。
她没有想到的是一层可能是,除了退缩之外,也许眼镜男直觉想的是:让另外三个人都站到离悬崖1步的位置,而自己置身于2步之外,就足够安全了吧(因为那三人总会自相残杀的)。
水面漫过了运动女的嘴唇,这样一来,胖子,运动女和聂平初每个人的水量,都是925升了。眼镜男则是825升。每个人还剩下一题要回答,如果眼镜男的1025升极限论是对的,那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再也不能答错了。
胖子那头传来了金属声,原来是他颤抖得太厉害,手腕上的钢带与椅子连接点的缝隙不住地轻轻碰撞。毕竟是个胖子。这不着边际的感慨刚冒出个头,聂平初就听到了一处更近的类似声响,原来是运动女也如出一辙地颤抖得厉害,娇小的身躯简直让人意外。毕竟是锻炼过的啊。这逗比却温柔地、想让主人分散注意力的感慨,却又被近得多也响的多的同类声音打断了,原来聂平初自己也在抖。
三个人像是三具乐器,发出了可悲的合奏。
在体育场里,坐在主队看台上,和一大堆球迷一起支持自己喜欢的球队,大部分人能用平时从未用过的音量来欢呼,这就是共鸣的作用。而在面对死亡时,他人的共鸣也会加剧自己的紧张和恐惧。
当那可怕的合奏声愈演愈烈时,聂平初终于忍受不了了,抬起头大喊了一声,“还剩一题,加油啊!”
这一声好像休止符,把胖子那头的乐曲打断了。
胖子几乎流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伴随着扬声器里传来的“第37题……”低下头,直视着屏幕。为了不错过一个字,他没有余力向聂平初投去感激的眼神。但聂平初却觉得自己受到了。
“可丽饼最早出自哪个地区?A 里昂,B 波尔多,C 布列塔尼,D 神户……”
可丽饼?又是食物题吗?之前的食物题胖子答对了啊,他不是吃货吗?
“……答题时间,5分钟。”
5分钟?印象中从第一题到现在好像还从来没有过这么长的答题时间。这道题又不需要计算什么,需要这么久吗?
胖子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似乎生怕刚才主持人念的题目有错漏。差不多十秒后,他抬起头,让人以为他要答题了,却其实只是仰天呼吸。
他就这样呼一口气,吸一口气,呼一口气,吸一口气……就是不答题。
他怎么了?不知道答案吗?那他为什么不询问其他人,就好像过去九轮中他经常做的那样?
还是说他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他还在等什么呢?难道……
聂平初刚刚想到这里,运动女就突然开了口。“那个,你只要不把水给我,我等会也不会给你的。”跟聂平初他们一样,她说话时也必须从水里抬起头。所以聂平初反应算是比她慢了两拍。
原来如此!他这不是在犹豫答对了以后怎么分配水量吗?
而站在胖子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的话,答案是很可怕的——胖子在答对这道题之后,就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淹死了。而剩下三人,只要有一个人答对后灌给他一次水,他就完了。换句话说,他会陷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状态。
那么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的呢?难道不是尽量把握刀的人从“三个”减少成“两个”吗?
而如果把水给825升的眼镜男,在起不到这个效果。所以难道不是同为925升的运动女和聂平初此时成为了仅存的目标吗?而聂平初从刚才开始就与胖子有隐隐同盟的感觉,现在最危险的不就是运动女吗?
短短的时间内,其实运动女未必想得那么清楚,也许她凭借女人的直觉感受到了危险,决心不能坐以待毙。
“我也是,我也不会给你的。”聂平初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也赶忙做出了相同的保证。
本以为眼镜男也会跟上,但他什么也没说。
运动女倒是因为聂平初的“跟风”坐不住了——在她的理解里,两人之间已经隐隐形成了你死我活的关系——她立刻加大了游说力度,“真的,我绝不骗你。你想想,你都已经答完题了,我干嘛要害你嘛?”
这一下算是说到问题的关键了。等胖子答完题,如果运动女答对了题,那么她也会面临和胖子差不多的情景:后面还有2个人,这两个人才是有可能伤害到她的,为了减少危险,她应该把水给两人,而非已经没有威胁的胖子。
这情况有点像5个海盗分钻石的逻辑题,不知道胖子做过这题没有。
运动女的游说如果让胖子觉得应该把给聂平初就不妙了,所以他也连忙跟进解释:“那我也一样啊,要是轮到我答题,我干嘛还要把水给你?”
“如果是我们三个中必须死一个呢?”眼镜男突然开口了。聂平初一瞬间无名火气,不明白为什么眼镜男非要针对自己。但过一会平息怒气之后他就会明白——
如果他和运动女刚才说的道理成立,那么胖子的正确做法不就变成了应该把水给眼镜男了吗?这样剩下三人都处在没有退路的状态了,运动女只会针对有可能害死自己的后两人,而聂平初(如果还活着)只会针对有可能害死自己的眼镜男,而眼镜男……只有祈祷前面的人都不要答对。无论如何,胖子自己都安全了。
所以眼镜男当然不能坐视聂平初他们把胖子往这个思路上想。
运动女不死心,开始给游说加码。“这样吧,最后我要是活下来的,奖金分你一半!”
这个提法让另外三人一怔。还有这种操作?
运动女果然豪放,提案毫不小家子气,一口气就许处一半的奖金。
胖子似乎动心了,“一半?不管你得多少?”
“一半!不管多少。”
“我也能给你!”没时间感慨,聂平初像是面对一场不能输的德扑,只能立刻跟注。
“我给你七成!”
聂平初觉得荒谬极了,这难道演变成了拍卖会了吗?如果自己是在看电视看到这样的情节一定会发笑。可身处其中,开出口来居然是,“我给你八成!”
“我全都给你!”看来在提出“金钱解决”思路的那一刻,运动女已经想明白了点:保命事大。
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派出自巾帼英雄,当然会让须眉男儿不甘落后。
“我也可以全给你!”聂平初不假思索地“跟进”。
眼镜男不屑地从鼻腔里中哼一声冷笑(现在也只有他能够轻松做出这个动作了):“现在说的话,还指望人家相信?拿什么来保证?”
我用人格担保。聂平初很想这么说。如果是网聊,还能加上一个浓眉大眼故作正直的表情——没错,现在这场合,怎么着听起来都像是在开玩笑。
“要让人家信你,至少装也得装得犹豫一下啊。”眼镜男的吐槽还没完。
这个问题让大家沉默了。
确实,主办方从来没有说过:我们对这个游戏中提出的各种承诺进行担保。他们现在也没有办法从各自的水牢里走出来,拟一份合同去签字盖章摁手印。
就算眼镜男不提醒,难道胖子就想不到吗?而刚才运动女和聂平初好像完全无视这个问题似的不断提出“报价”,难道也是因为没有想到吗?当然不是。聂平初回答自己。我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胖子会相信自己。
“好,那不说这个了。”运动女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了,也变温柔了,起码温柔了一倍,“不过小哥,我能问个问题吗?”
胖子愣了一下,“嗯?问我?”
“嗯。”
胖子第一次被运动女用“小哥”来称呼,态度也不由得变好了,“问吧。”
“嗯,我猜……不好意思猜错了别怪我……你大概没有吧?”
“干嘛?!你要帮他介绍啊?”聂平初明白了运动女在打什么主意,不满地嚷起来。
运动女根本没理他,继续对胖子说话,声音又温柔了一倍,“你看,我怎么样?”
生死关头,居然能看到这么原始,这么直接,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色诱,真是大开眼界!聂平初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你当男人都是傻的啊?!
“我刚开始以为你就是个普通的宅男,结果发现……你很善良。”运动女此刻表现得比你在去年一整年能在银幕上看到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演员都要好,都要走心, 要不是她写台词的能力偏差,还真有点可信度。
“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要是这次我们俩都没死……你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吗?”
没有直接说“愿意娶我”,聂平初对运动女的台词功底评价提高了。但这足以骗到胖子吗?看他的样子别是当了二十多年魔法师,对此类攻击毫无免疫力吧?
“别说这些了。”胖子嘟哝了一句,并不恼怒,但肯定不是因为害羞。“这样吧……”
聂平初和运动女立刻恢复平视前方的“倾听状态”,眼镜男也保持着肃静,三人等着听胖子要说什么。
“我也不想伤害任何人……”胖子这话说得很真诚。“要不你们凭本事决定吧……考考你们,刚才这道题你们会选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在2秒之后,聂平初就明白了:原来胖子根本不知道答案。
那这样对剩下的三人来说,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聂平初脑中始终置身事外旁观战局的游戏解说员此时发表了意见:5分钟,有点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