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耳钉再次出现时,对聂平初说的第一句话是:
“服务员,点单。”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聂平初还没有认出他来,而只是一如既往地走向靠窗的桌子,抽出圆珠笔等待着顾客告诉他菜名。
于是耳钉的第二句话来了:“果汁是鲜榨的吗?”
这时聂平初认出他来了。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一身西装,而是穿了件KENZO的T恤,耳钉倒是同一副,若非如此,聂平初几乎不敢确定那是他——阳光午后,坐在这样一家最贵的菜只卖188的餐厅里,他和任何一个下午约了同学打球的大学生没啥两样。
聂平初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不是一个巧合,但耳钉毫不意外的眼神告诉了他不是。聂平初的第二个念头是转身想走,但耳钉的微笑阻止了他——如果细看,会发现那微笑的意思不是“放心吧我没恶意”,而是“你走不了”。
“是不是啊?”耳钉补了一句。
“啊?”聂平初一时搞不清楚对方在问什么。
“是不是鲜榨的啊?”
“不是。”天,他真的关心这个吗?
耳钉“啧”了一声,继续低头斟酌菜单,“有啥推荐吗?”
领班告诉过聂平初这个礼拜的标准答案是柠檬雪梨,那几箱打折季进的雪梨已经浮出不少黑点了,但聂平初肯定不能老实说柠檬雪梨了,而是壮着胆子压低了声音反问:
“你来这儿干什么?”
耳钉没回答,自顾自地翻着菜单,“你们的龙利鱼不是巴沙鱼冒充的吧?”
“什么?”
“巴沙鱼,一种淡水鱼,东南亚那边的,湄公河里头都是,”耳钉一句一顿地解释,每次停顿都似乎等着聂平初恍然大悟,最后终于失望,“你干餐厅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了?”聂平初艰难地保持着低音量,同时挪了挪位置,用身体挡住大堂经理的视线。
“吃饭啊。”耳钉倒是很配合地也保持了低声,但语气仍很轻佻,“本来也可以去你家,不过我肚子饿了,也不喜欢爬楼梯。”
聂平初心头一沉,他住在一幢老公房的五楼,没有电梯,每次爬上爬下,要小心台阶上的狗尿、死蟑螂和403门口摞得太高的纸板箱。
他们知道我住哪儿。
看清状况,不要恐慌,你能找出办法来。无数次的绝境中,聂平初都这样对自己说过,区别只是那时候他的面前有键盘鼠标,现在只有圆珠笔和复写纸。
“为什么找我”这句话聂平初没有问出口,因为不必要。他欠了人钱,人家打算让他用器官来还,这事儿哪怕多听一遍,还是糟心。
如果遇到耳钉是在大街上,聂平初会二话不说扭头就跑——自从上次回来以后,他每晚都跑一段,刚刚涨到了六公里;出门只穿便于奔跑的运动鞋,把店长对于皮鞋的规定抛到了九霄云外;试过一边跑一边拨下110需要多久,用怎样的措辞能最快描述状况。他也看了一些跑酷的视频,想象过上下班的路上有哪些障碍物可以利用,想象过怎样在被捂嘴的时候第一时间屏住呼吸,肘撞身后,摆脱钳制。
但是他没有想到对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店里,一副对这里的菜式没一样看得上眼,勉强点杯果汁都嫌弃不是鲜榨的嘴脸。如果他现在扭头就跑,很可能只会落到守在门口的耳钉同伙手里,丑态百出,被耳钉笑话。被笑话没有什么损失,但他就是不想让眼前这个小子笑——这个念头支撑他站稳了脚跟,抿紧了嘴看着耳钉。
耳钉则看着菜单,一边像在报菜名一样漫不经心地说:“别紧张,我是带好消息来的。”
好消息?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的说法?好消息!你这个活体保险柜不用继续当了,我们找到合适的配型了!这样的好消息?
“有个机会,能让你赚钱把债还上,干不干?”
耳钉说得轻描淡写,但聂平初的心跳立刻再上了一个档位。
原来是这样的。聂平初看过不少先让你欠一笔债,再让你走私、贩毒、卖淫、当卧底乃至杀人来还的故事,现实中和电影里都看过。
所以他首先问:“犯法吗?”
耳钉惊讶地抬头看他。这还用问?当然犯法!聂平初在心里替他说。谁知听到的却是:“当然不犯法。”
这回答让聂平初更加警觉了。在毕业以后的这一年多里,如果说聂平初学到过什么教训,那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这世上不犯法又能赚大钱的事,一定已经轮不到他了。
对方不管是个什么组织,给他的主要印象就是行事嚣张有恃无恐,而这样的组织现在不打算跟他说实话了,说明要他做的事无比危险。
想到这儿,聂平初不说话。耳钉只好继续说下去,“怎么会犯法呢,玩玩游戏而已。”
一瞬间聂平初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游戏!这是他一直想用来挣钱谋生的东西。他们发现我擅长游戏了?果然神通广大……
“什么游戏?”聂平初没忘记问这一句,但自己都听出声音有点发颤。
“现在还不确定……不好意思实在点不出来啥了。”耳钉叹了口气,合上菜单,“赢了能拿200万。你要是肯去,我就安排。”
耳钉看着聂平初的眼睛。就算他眼神可疑十倍,聂平初仍然会这么回答:
“我去。”
回到家里的聂平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每一扇窗子——总共也只有两扇——朝外张望,寻找自己被监视的痕迹,一无所获。但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现在收拾东西就跑,一定会在门口或半路上遭遇耳钉或他的同伴。那时,还有没有一场赚200万的游戏就很难说了,弄得不好,他们对器官配型的要求都会不再那么严格。
所以他只有耐心务实,好好准备。以往重要比赛的前一天晚上,他都会睡足9小时,昨天他睡了7个小时,无法奢求。
他准备了一个小包,对方没有提要他带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带上了自己的鼠标——响尾蛇5G,标志已经有一点磨损了。如果规则允许,他当然想用顺手的。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两罐红牛,两块好时黑巧克力排块,打折季买的,还有1个月过期,但给大脑补糖的作用并不会降低。
说好的9:45,接头点的定位被发到了他的手机上。果然还是凌霄路和宝泉路的路口,聂平初盘算自己用不着跑,就可以在十点整准时赶到。
他确实没有跑,虽然他很想跑一跑活动筋骨,但他更不想引起注意。耳钉警告过他,“别跟任何人说,否则……你懂的。”
他其实不懂,但也只能装懂。
接他的车来了,他认出了这是那天晚上接自己的同一辆车,这次他还认出了型号:荣威550,满大街跑着当专车的那种,不会寒碜也不会显眼到给人留下印象。
车里有三个人,仍是黑服,耳钉不在其中,当然也没有鹰钩鼻。聂平初努力想从这三张脸里辨认出有没有那天晚上见过的,结果发现徒劳。倒不一定是全都换了新人,而是当时的他根本没有记住几张脸。
眼罩是老规矩,聂平初不待人催促就自己戴了起来。
这次的路程开得比上次要近,也可能是因为聂平初不再那么焦急。当车停下,聂平初被左右两边的人扶住,没走几步,就听到了一句:“台阶。”
看来这里不是仓库,而是栋真正的建筑。在蒙着眼被带进电梯的时候,聂平初想,游戏确实应该在这种地方进行,没什么好意外的。
而他的自以为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最困苦的日子里,聂平初很想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自己住的房子,却并没这么干,因为实际上房间里的东西很多——从宿舍里搬回来还没来得及扔掉的书,没穿过几次的正装皮鞋,换下来挂在闲鱼上还没卖掉的显卡,打折时屯的卫生纸,打折时囤的电池,打折时囤的食用油,打折时囤的灯泡……聂平初不难总结出,也许越穷的人东西越多,整洁极简的房间是属于富人的。
但眼下他呆的这间房间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有一张床,聂平初正坐在上面,白床单,白毯子,记忆枕——进口品牌,聂平初在淘宝上看到过山寨的——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连同聂平初的手机、钱包、手表,还有他准备的小包,这些东西在他刚来的时候就被收走了。好在没有人给他换手术服,现在他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衬衫。现在过了……聂平初并不真正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有一天了吧。
他饿过,又不饿了,又再饿了。很快发现更难忍受的是渴。他睡着过两次,但每次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灯始终开着,但算不上很刺眼。聂平初听过纳粹德国有过一种拷问牢房,贴了不规律波浪纹的墙纸,加上强光照射,身处其中的人就会觉得跟在大海里一样晕眩。他想起这个,是为了安慰自己还不算遇到了最糟的情况,但没起什么作用。
如果他有表,他会知道自己是在进来后的第2小时11分第一次后悔的。这已经算是难得的乐观了。
比他笨一倍的人,反而会比他早很久就开始怀疑,自己是掉进了一个陷阱。但是聂平初并不相信,鹰钩鼻一伙会大费周章搞这么无聊的把戏,因为要弄死他太简单容易了——对方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这个气息。
但是后来也开始想到,也许存在这样一个可能:这是一档直播人怎么活活饿死(其实应该是渴死在先)的节目,而自己是被骗进来的主角。
谁在看?
某些付得起钱的变态。他们付的钱应该比把聂平初拆开零卖了要多。一想到这些拿得出这么多钱的家伙就是这种品味,着实让聂平初不爽。
摄像头在哪儿?
可能就在灯罩旁的暗影里。反正不在床底,他早就检查过了。这不重要。
我还有没有机会?
这个问题聂平初不愿意仓促回答。
房间的门很结实,锁也很结实,而且他没有任何工具,一望可知没有逃脱之法。地板倒是木的,聂平初要是愿意,可以现学一段踢踏舞。砸门大喊“放我出去”一定没用,但好歹是个发泄和解闷的方法,不过一想到这可能让别人得到更大的娱乐——对着屏幕笑“这白痴好傻”,聂平初就强压住了这么一试的冲动。
他尽量行动庄重有尊严,没有乱喊乱叫,没有挖鼻屎,给裤裆挠痒痒也通过裤兜……如果真有人在看一场秀,他决心让这场秀尽量无聊。这样,也许他们会打开房门,放一点能引发新鲜的东西进来?聂平初不敢细想那是什么,但什么都比这“什么都没有”强。
焦渴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实在憋不住尿的时候,他已经在墙角尿过一次。现在他甚至怀疑这也许是个浪费的坏主意。也许他们要看的,就是渴坏的人喝自己的尿?那看贝爷就行了呀。
在事实上的第32个小时,聂平初以为的两天以后,他们打开了门。
门前出现的是两张陌生面孔。不见鹰钩鼻,不见耳钉。聂平初记不起那夜的仓库里他们在不在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事是他们是来干吗的。聂平初从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别人的表情,包括在向施远黛表白的时候都没有过,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出来。”来人说。聂平初也听不出这是“出来滚吧”还是“出来受死”的开头,所以只好乖乖地站起身来走出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起身落地时的左腿一麻,提醒了聂平初:自己现在远非适于肉搏的状态。而这种提醒其实有点多余,对面的两个人看起来都比他宽一半,厚一倍。
出了房门,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聂平初的胳膊,老鹰提小鸡——就算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想到了这个俗套的形容。
聂平初来的时候也有人在他左右两边,区别是有眼罩蒙着他的眼睛。现在他可以看得见,走廊里略有灯光,这是一栋老建筑,有长长的走廊,两旁各有房间,从门的间隔上看房间都不小,如果不是既没有门牌,也不见任何窗户,就会让人觉得像是教室。
聂平初被带进了对面一侧的第二间房间里。
门一开,明晃晃的白光就洒了出来,与走廊的昏暗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聂平初被推进房的一刻就愣住了:这是啥?
房间里已经站着一个人,穿着灰色帽衫,看到聂平初进来表情也很意外。在两人视线相撞的第二秒,聂平初就明白了:这人八成也和自己一样,是被带进来的。
在灰色帽衫的身后,也有一道门,看起来他也是刚被人带进来不久。但更让聂平初在意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个房间。
房间很大,比一般的教室还宽许多,像是舞蹈练功房,同样的空无一物,但是除了贴着墙的部分之外,地板被漆成了白色,用黑色的漆划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构成了一个个方格子,简直像一副棋盘。
聂平初没空细数地上的线是不是纵横十九道,就听到“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他下意识一回头,送他来的两人当然已经不见了。同样下意识地,他伸手去转了转门把手,当然是纹丝不动。甚至这门把手就不是能转的,仔细看,门上装的似乎是电子锁,而且没有任何密码盘之类的输入设备,应该是在某处被人遥控着。
等他回过头,才开始端详自己一进门就在意,却没来得及细看的方向——上空。
这个楼层的层高应该是挺高的,但是聂平初几乎看不到天花板,因为在天花板上,往下垂着一块块挡板,跟地面上的棋盘格一样,纵横相交,把天花板也隔成了一个个方格子,好像一个倒置的多人办公室,挡板挺长,在侧下方的聂平初,因为角度的关系,根本看不到被挡住的天花板。
就在他准备移步过去,看看这些迷你格子间里是不是真有上班的蝙蝠侠时,一个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Hi,两位选手都到齐了。”
聂平初扭头发现侧面的墙上有一个圆形扬声器。扬声器里传出的是男声,还带着欢快的笑意,活像综艺节目主持人。
“我们准备开始游戏了。接下来我向两位介绍一下规则。”男声继续说下去,聂平初开始觉得这是鹰钩鼻的声音,虽然他只听过一次。
“两位应该都玩过那种考验记忆力的翻牌游戏吧?每次可以翻两张,如果翻到一样的就可以消去的那种。”
聂平初愣了一愣,但随即想起了那是什么游戏,很基本的小游戏,用扑克牌就可以玩,也有无数的电子版,用各种不同的图案替代扑克牌。
“这个游戏基本上也差不多。如两位所见,这个房间的地板上有100个直径1米的方格,天花板上也有100个直径1米的方格,它们是一一对应的。
“两位可以在房间里轮流移动,每次轮到你移动的时候,你可以任意走到某个方格里,中途路过多少个格子都没关系,但只要你在某个格子里停留十秒,就算作是‘打开’了这个格子,你头顶上相应的天花板就会向你‘敞开’,展示某件物品。接下来你可以再重复这个步骤,再打开一个格子,如果两次展现的物品一样,就恭喜你,凑成了‘一对’,第二件物品就会掉下来归你所有,第一件则会消失掉……
“到底是什么物品?”问话的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他嗓音嘶哑,与容貌的年轻全不相称,几乎把聂平初吓了一跳。
扬声器里的男人显然听得到他们的提问,发出了一声笑,“总之一定会让你们惊喜的。请加油凑齐‘一对’吧。”
“如果凑齐了‘一对’,你就会获得继续‘打开’两格的权利。没凑齐也不要紧,格子就会重新“关闭”,就轮到另一位开始行动了。
“需要注意的是,只有在轮到你移动的时候,你才能移动,要是在轮到对方移动的时候随便离开你现在身处的格子……就算是犯规了,犯规在游戏里是要判死刑的。”
死刑?像是做注解似的,响起了一串“塔塔塔”声,说不上震耳欲聋,但绝对够把人吓一跳。
聂平初和“另一个人”一起循声望去,看到声音发自扬声器旁边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黑乎乎的长方体和铁管子的结合,又用可动连杆连接着墙体,看起来像是……《穿越火线》虽然不是聂平初的主练项目,但也玩过几局,所以他认了出来,这东西不就是个拆掉了后半部的MP7吗?
后半部肯定不是拆掉了,而是换成了电动操控的击发装置。这把枪在游戏里威力不大,但在现实中这么一个房间里,要扫死个把人实在太轻松了。
刚才它正展现了一次威力,在对面墙壁上留下了一串排列整齐的枪眼。聂平初不知道这是不是由鹰钩鼻通过鼠标操纵的,如果是,那他枪法不错。
“总之,千万不要犯规,公平游戏是最重要的,大家都要有运动家精神。”鹰钩鼻的声音欢欢喜喜的,比真正赛场上规劝选手的裁判和蔼可亲多了。
“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们说怎么算赢了。”鹰钩鼻停顿了一下,这很有效地让聂平初和“另一个人”凝神屏息倾听他接下来的话——
“只要离开这个房间,就算作赢了。可以拿到200万的奖金。”
“怎么离开?”聂平初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另一个人”嘶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有人死了,你们进来时的门就会打开。祝两位都好运!”
卜的一声,扬声器像是被关上了,留下静悄悄的房间,和两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鹰钩鼻说“有人死了”时就像在说“有人拿到50分”一样,一点停顿和加重语气都没有。但聂平初知道,这绝不是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