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之前,我对着镜子,又再检查了一遍妆容。
他伸出手来,揉乱我的头发,我打开他的手:“别闹!”
他却不听话地,整个人又欺上来,把我按进怀里,乱揉乱亲,亲得我喘不过气。“我要迟到了……”我挣出这句话,私心里却希望,只是一点点的希望,这一刻永不结束也好。
但是,他放开了我。
他放开我,又掰着我的肩膀,上看下看,最后说:“嘴唇颜色刚刚太浓了,现在正合适。”
我又想打他,被他捉住手,然而这次只是在指尖轻轻亲了一下,便即放开。“去吧小姑娘。”他说,“我在这等你,别怕。”
我坐电梯上到十一楼,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有点隐隐做痛。走到前台,我跟那个妆容艳丽的小姑娘说,我跟孟繁姐约了十一点,她打了个电话进去,说孟繁姐还在开会,让我等一等。
我不在乎等。我也不在乎,她究竟是装腔作势也好,还是打算折辱我一番也好。我在心里模拟着她的台词,也把自己的台词背了一遍又一遍。她终于开完会了,前台唤我进去,直接去会议室。我走进去,跟她隔着一张长条桌子。她对我说:“抱歉啊小王,我们最近很紧张,刚刚开完《洛阳2》的筹备会。”
我点点头。
“你说你有事找我,什么事,你说吧。咱们尽量长话短说啊,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会,我约了《洛阳2》的商务团队见面,谈品牌植入的事。所以当时我说要把剧改成穿越是对的吧?没有现代场景就没有商务植入的空间,就丢掉了很大一块的利润,如果当时给你的剧本创作造成了难以完成的困难,我很抱歉。”
我喝了一口水。
“繁姐,我一直很佩服你。”我说,“当时在那样的情况下接了这个项目,并且下决心做出大刀阔斧的改编,才有这部剧后来的成功,这足以证明你的眼光和魄力。可以说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个项目。说到续集……”我顿了顿,“卫视的平台定下了吗?”
“现在排名前三的卫视的周播剧场都有意向,我们正在谈。”孟繁说,但我不是看不出她的眼神里有一丝闪烁。在这之前,我已经跟编剧同行们聊过卫视周播剧场的状况。继去年的火爆之后,各大卫视的周播剧场却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萎靡,政策原因有之,观众的接受程度也有之,甚至有几个卫视已经取消了周播剧场,只到寒暑假才恢复。《洛阳》之前虽然大火,但第一是续集,第二涉及到穿越毕竟还是政策雷区,无法进行大肆宣传,可以说优劣各半,想上周播可以,但上最优的暑期档或者跨年档还是有难度。不过我不打算拆穿她。我直接问:“繁姐,你有没有想过上黄金档?”
孟繁震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对她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我接着说:“不仅是上黄金档,而且是一线卫视开年大戏。”“怎么可能?”她脱口而出,“穿越,就算没有穿越,古装,连争取到配额都很困难……”
“可如果女一是何晓呢?”
孟繁这一次是惊得嘴都闭不拢了,过了好几秒钟,她才醒过神来,恢复了她挑剔、尖刻的常态。“如果何晓出演,当然上黄金档的几率会大增。但是,何晓现在已经主战大银幕,她会回来接电视剧?”我要的就是她这个反应,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果别人去请,她很可能不会。但是如果我去请,她会。”
孟繁沉吟起来。她应该知道我和陈见川的关系。我还记得张璟说过,陈见川虽然给她面子,但在剧组里,因为要维护我的剧本,明里暗里给她老公碰了不少钉子。但我不想给她太多权衡、犹豫的时间,我接着说:“之前,在《洛阳1》开拍的时候,陈导就跟我说过,何晓愿意接这个本子。所以昨天我已经去拜访过她。”我吸了一口气,“她说,只要制片方拿出足够的诚意,她会考虑。”
“诚意我们当然有!”孟繁说,这时她不再掩饰自己的急切,“这样吧小王,你找个时间,约上陈导和何晓,我们面谈,我这边随时恭候。”
我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孟繁是个聪明人。她当然知道,只要有了何晓出演,这个剧的制作量级就会成倍增长。如果《洛阳2》的制作成本必须控制在一亿以内才有盈利的希望,何晓出演剧集投资就可能达到两个亿以上。对于制片人来讲,操盘这么大资金规模的项目是梦寐以求的事,从中谋利的可能性先不提,单说此后的业内地位和名声,就是一笔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财富。然而我肯定不能就此松口,让她直接和陈见川、何晓见面。我说:“繁姐,何晓那边的事先不急,关于这个剧我还有些别的想法,我想先跟你碰一碰。”
“你说。”孟繁说。只是她此刻的口气已经没有了几分钟以前让我“长话短说”的倨傲。我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台词。“繁姐,如果何晓出演的话,能跟她搭戏的男一你有考虑过吗?”我问,“如果是相同咖位的男演员,片酬有可能是天价。”
“片酬不是问题。”
“咱们网站当然不缺钱。”我说,“不过我想繁姐是个务实的人,凡事肯定要用最少的钱达到最好的效果。男一号,我认为程雨扬最合适。”
“可是他已经……”
“繁姐,你听我跟你分析啊。也谈不上分析吧就是我的一点小小的想法。”我说,“一般的制片人都会追求热点,谁红就用谁,现在是谁有流量就用钱砸谁。可伟大的制片人不是这样。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吧,当年《教父1》开拍的时候,马龙·白兰度已经是票房毒药,而且他喜欢迟到,脾气很臭,派拉蒙的老板不肯用他,只有导演科波拉坚持。后来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如果没有白兰度,这个片子没办法成为影史经典。当然现在的情况不是完全一样,但我之前跟陈导交流过,他对程雨扬的演技是肯定的,包括程雨扬红了这么多年,群众基础还在。他越是低谷,大家对他反而有种期待,对他和何晓的搭配也会觉得很有悬念。”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孟繁说,“但他现在应该属于劣迹艺人吧?这样的艺人广电是暗示要慎用的,一线平台不敢冒这个险。”
“那,如果是何力群老师钦点他出演男一号呢?”
“何力群”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孟繁又吃了一惊。“何老师会出山?”她说,“何老师已经多少年没有写过电视剧的剧本了,上次我们去请他……”她没继续说下去。
“何老师一直对南北朝的历史很感兴趣。”我说,“尤其是北魏。他对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评价很高,这是他一直想要创作的题材。”
“如果有何老师出面当然对程雨扬是很大的利好,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
“孟繁姐,我不瞒你说。”我继续施压,“我跟何老师关系很好。之前我被营销号污蔑抄袭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孟繁,她一点没露出慌乱,也真是个厉害角色。“上次我被污蔑抄袭,何老师就非常愤怒。他已经组织了编剧联盟在帮我澄清,这几天他们发的文,不知道你看见没有?”
我当然知道她看见了。她如果没有看见编剧们发出的联合声明,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给我。就像何老师说的,编剧们虽然平时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虽然为了生计不得不与资方嬉笑周旋,但毕竟文人居多,文人就有傲骨。再加上这两年来,IP盛行,流量小鲜肉霸屏,一时间似乎只要有IP+小鲜肉就会俨然成为收视保证,编剧的地位被史无前例压到最低,似乎成了人人可以鱼肉和嘲讽的对象,这一切都成为了他们不满的底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为了我被污蔑抄袭的事而发声,也只是他们情绪的一个爆发口。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们选择的攻击对象不是平台,也避开了资方,而是对准了为博流量博话题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娱乐公众号。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罗健的“娱乐圈阅后即焚”,说他刻意引导低俗风气,捕风捉影败坏行业尊严,这样的指控虽然有扣大帽子之嫌,却无比管用。相信罗健也明白,在当前舆论环境收紧的形势下,这顶帽子一戴上,分分钟有被封号的可能,因此他这几天坐卧不宁。
我之所以知道他如此紧张,是因为他已经联系过我。
他说他愿意在号上为我澄清抄袭的事——当然,现在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惠而不费。当然,他话里话外只说自己收到爆料,早已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明白,他之前爆我抄袭,只是见机行事,为的是趁丢丢和孟繁有矛盾时插上一脚,现在看来主要是为了讨好孟繁,依附她而继续得利,因为之前丢丢已经拒绝过小苍当联合制片人的要求;他一直觉得自己手握大号就是利器,能从别人的蛋糕上切下一块,但他自己经此一役恐怕也有感悟,掌握资源的人毕竟不是他,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圈中食利者,而所谓的操控舆情,则是一把双刃剑,越是锋利能伤人,越是可能伤到自己。
而我之所以愿意与他讲和,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他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对孟繁说:“繁姐,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我说,“程雨扬的前经纪人去世了。”
“这个我知道。”
“嗯。不过我碰巧还知道了,她去世之前留下了一份录音,细说了她和程雨扬这些年的恩怨。当然,主要是为他澄清的意思。”
“哦?”孟繁挑起了一边眉毛,“你这消息确实吗?”
我点点头。“这份录音,程雨扬会授权‘娱乐圈阅后即焚’公众号发布。可以想象到时候会引起什么反响,因此我们这部剧如果用程雨扬当男一,可以说把观众的胃口吊到十足,未播先火。”
这一下,就连孟繁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了。当然她不可能答应得那么痛快,于是最后,我又加上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等戏开拍时,程雨扬也会表态,这部剧的片酬他会捐出去,用于贫困山村修路和办学。当然,他的捐助行为肯定要跟平台联合的。繁姐你想想,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的剧何愁不火?让我提前祝贺你,繁姐。”
看见孟繁送我出了会议室,甚至把我送到了电梯口,前台小姑娘一片狐疑神色。
她看不到的是,一进了电梯,我就靠墙蹲下,刚才那一番游说,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忽然想,丢丢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吧?在她走进洗手间,将嘴唇涂红的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回顾任何,我唯一知道的是,已经不能回头。
跟陈见川约的是下午两点半。程雨扬开车送我过去的时候,我看见路边商场的电子屏,大广告位上那个国际一线护肤品牌的代言,已经从陈娇换成了何晓。如果人们的记忆再长久一些,会想起当年何晓丑闻时,代言一个个失去,陈娇傲然上线,甚至话里话外讥讽她是老女人的那种尖刻,但是,当时的人们并没有觉得这种尖刻有什么不对,甚至暗地里还会觉得爽快,当有人帮助他们释放了恶意之时;而现在,当何晓蛰伏几年卷土重来,他们又会将之前的恶意统统忘却,就好像那些尖刻的话从未说出口一般,以一种宽宏大量的姿态,重新审视着这个没有放弃的女人,并试图从她身上再提炼出一点鸡汤,去滋补自己略嫌贫乏的人生。是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健忘而短视,尖刻而又宽容,恶毒但又善良。正是这样的人滋养着我们,供养着我们这个以激起人们情感共鸣、引发他们的欢笑泪水为生命线的行业。过去,我对这个事实常怀着温柔与体谅,而现在,我看它的眼光带有一丝冷酷,这种冷酷首先审视着我自己——因为我也已经是其中一员。
之前我还忐忑不安地问程雨扬:“我先去跟孟繁那么说可以吗?还是得先跟何晓说定了?不然的话,万一孟繁那边说好了,何晓又不肯,我不是骗人吗?”
他说:“如果你还担心自己骗人的话,就不要当制片人。制片人最要紧的就是心理素质。如果何晓拒绝你,你事实上不会给孟繁造成任何损失,你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以后不再与她打交道。她知道你跟何晓能说上话,再加上编剧联盟的撑腰,怎么也不会找你难看。再退一步说,你愿意向她服软,她也想以后或许可以再利用你,这也算一种关系的建立,无论哪个角度讲,你都不算输。而如果何晓先答应了你,孟繁那边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拒绝了你,你才是得罪了一个将来可能会帮你的人。”
于是他坚持我摸清孟繁的意向以后再来找何晓。
我知道他是对的。
陈见川给我发来定位,何晓没有在家里见我们,而选择了一间私密的茶室。这似乎是一种表态,我不知吉凶。程雨扬说:“我陪你去吧。”但之前我并未跟陈见川说他也要去,心里有一丝忐忑。
我没想到,当我们并肩走进茶室,何晓居然先跟程雨扬打了招呼:“嗨。”
然后才像不经意似的注意到了我,对我摆出一副女演员惯用的优雅亲和笑容:“编剧老师,你好。”
我明白这就是她的架子。虽然是老公的介绍,但我并不是能与她平起平坐的人。我们落座以后,她还是先跟程雨扬说话:“你的事情我一直有在关注的。你还好吧?”
程雨扬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这时候我突然想,他们之前是不是有合作过?是否也曾经敲门、被敲门?但这些不重要,真的一点都不重要。“我还好,众人之口嘛,能成就你也能毁你,看淡些。”程雨扬说,“你怎么想?”
何晓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回答,这个回答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说:“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适时递上了剧本大纲。这是何老师口述,我整理润色成的,当然署名是他。何晓接过去,很郑重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然后合上两页纸。“何老师的才华,我一直是很敬仰的。”她说,“包括编剧老师你的才华,见川成天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耳朵都快磨出茧了。”她说到这里,含嗔带怨地瞟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我当然相信他的眼光。”
我微笑着,等着她说出那个“但是”。
“但是,”她果然说道,“你也知道我现在主要演电影。其实不瞒你说,上次我拍戏的时候,旁边就是个电视剧组,唉那个工作环境,那个粗陋、赶工的程度,让我当时就觉得,不演电视剧了,对我也是好事一桩。”
我没接话。
“当然,我也不是说拒绝你。”何晓继续,“我只是想说,你得给我一个理由。除了你们的剧本,我还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才能决定重新回到电视剧的市场。”
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
你难道自己不清楚,活少来钱快啊!
电视剧,尤其是黄金档的古装大戏,动辄八十集,拍摄周期相对来说却很短,片酬更是电影的几倍甚至十几倍。
但是我当然不能对何晓说出这样的理由。我清了清嗓子。
“何小姐,今天我是第一次见你。”我说,“但是,我决定向你说出我埋在心底的一件事,不,或许应该说是一段经历。这件事我跟见川师兄也没说过。这是我决定当编剧,不是当电影编剧,而是当电视剧编剧的最重要的原因。”
“请你说吧。”何晓说,“我听着。”
“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高考那年,我爸爸去世了。
“是帮朋友家修一台老彩电的时候,被彩电里的高压包电到,当场死亡的。
“当时,我在寄宿学校,为了不影响我高考,妈妈甚至没告诉我爸爸去世的事,我还怪他怎么连高考都不来看我,回到家才知道,爸爸已经下葬了。那个暑假是我过得最漫长最难熬的一个暑假。我不断地自责,也恨死了爸爸的那个朋友,为什么明明已经买了新电视几天就到,就为了每天晚上追那个破电视剧,非要喊我爸爸去修他们家那个破彩电?那家的女儿其实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偶尔出门遇到她,她总是躲着我走。后来我妈妈去出差了,我在家好几天不吃不喝不出门,她应该是觉察到了,使劲敲我家门,我开了,她就死活拉我去她家吃饭。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们家真的做了很多很多菜,她妈妈做菜一直是非常好吃的,我小时候也总在她家吃饭。可是让我生气的是,他们居然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看着电视!而且看的就是那个……我当时恨不得冲上去把他们家电视机给砸了!可是,也许因为我还是有教养的人吧,我没有这么做。他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我一口都不动。当时我想,我就是要这样示威吧,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害死了我爸爸,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你们的!可是,我可以不看、不吃,却不能不听。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怀着一种要报仇雪恨的决心,却慢慢地开始竖起耳朵,听着电视剧里的台词……然后,我开始忍不住要去看那个电视的画面,电视里面那些主角的喜怒哀乐,居然像一根牵引着木偶的线一样,让我悲伤到麻木的心开始跟着它缓缓转动。现在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我是在抒情,可是这真的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后来我回到家,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去租了录影带,把那部剧整个都看完了。虽然很遗憾,那不是国产剧,而是一部韩剧,就是《人鱼小姐》。你们也知道那部剧有一百多集……当我从第一集看到最后一集,我忽然感觉,虽然我的悲伤还在,虽然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爸爸就会哭起来,但在我心底深处,却好像已经能够面对这种悲伤,我不会再被它撕裂,而是能够与它去共处,去面对了。我甚至来不及去想是为什么。大学开学了,我投入了新的生活,加入了文学社,选了无数后来荒废掉的课程。后来我还看了无数的电视剧,国产剧,日剧,韩剧,美剧,英剧,甚至还有俄剧。后来我发现,在我人生的低潮期,陪着我的总有那么一部两部电视剧,就像身边那个很普通的朋友,像那个死活要拉着我去她家吃饭的朋友。当我陷入悲伤的时候,她的存在虽然于事无补,但总关心着我的饮食起居,让我在悲伤之外,不再那么的孤独。何小姐,你能体会这种感觉吗?不是醒目的存在,而是空气般的存在,一点都不伟大,但是时时告诉你,不管怎么难过,生活总会一天一天地继续。有时候,我会觉得那就是我爸爸要对我说的,是他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想要对我说的,虽然我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所以,虽然电影明星要更加光彩照人,但是只有出演过家喻户晓的电视剧,才能称得上是国民明星。我举个极端的例子,当然你不是这样,《老友记》里绝大多数的演员,他们平生的代表作就只有那么一部《老友记》,可人们却会永远记得他们,用电视剧里的名字称呼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曾经那样忠实地、长久地陪伴着观众的一蔬一饭、喜怒哀乐。所以我希望……”
我没有再说了。我知道我无需再说下去,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眼花,我似乎看到何晓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我们走出茶室,走到程雨扬的车上,他一路都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只有在帮我关上车门时才松开,发动车子以后又紧紧握住,用一只手控着方向盘。驶出停车场到了马路上,我提醒他:“你小心开车。”他摇头。“当心摄像头。”他还是摇头,怎么都不肯松手,好像憋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刚才那个故事讲得真是……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想出来的。”我说,“是真的。”
他一怔。然后,他猛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驶上了高架,我捶他:“你走错路了!”他一声不吭,车子又下了高架,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你神经了呀!”我被后面差点追尾的一辆车吓得够呛,骂了出来,这时候他猛地伸手揽过我的肩膀,把我按进他的怀里。“对不起,”他的下巴不停地摩擦着我的头顶,“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啊……”我有些莫名,“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没告诉我吗?”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没有在那之前认识你,没有在那之前就能陪着你,保护你。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忍了多久的眼泪,在他话音落下时倾泻而出。哭到力竭,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因为那一刻的我就是如此幸福。然而幸福的本质也只是瞬间,突如其来倏忽而去,根本无法停留。陈见川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了,他说,何晓已经决定接这部戏,我们可以约平台负责人见面,开始草拟合同。越快越好,他说,因为何晓其实已经接了一部电影,导演组那边已经开始筹备,估计开拍就在今年年底,最晚明年年初。所以我们这部戏的整个前期加拍摄最多只有十个月,剧本时间要压缩到四个月。
“四个月?”我脱口而出,“这么大体量的剧本四个月?这不可能!”
“这时候再说不可能已经晚了。”陈见川说,“力群老师那边应该也有写作班子。我相信你,王佳佳,你一定能把这件事情完成。完成了这件事,你就离最顶级的编剧又近了一步。”
回家的路上,程雨扬一定让我睡觉。我惊醒时,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放着一首歌,听上去很熟悉。“尘缘如梦,几番起伏终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不知为什么,这旋律激起我一阵心痛,就好像已经失落了什么再也找不回的、却又无比珍贵的东西。“你怎么啦?”他问我,“怎么醒了,是不是太吵?”我问他,这首歌是费玉清唱的吗?他说不是,是罗文。“哦。”我说。余下也说不出什么。忽然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早年没有红的时候,参加的那些搞笑综艺节目的视频还有吗?”他说很久远了,但是经纪人当时应该都有录下,翻一翻资料库应该还有。我说,你记得把它们找出来,整理好,发给罗健。“发给那小子?”他不以为然,“有这个必要吗?”我说你就听我的吧,有用。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只要我乖乖睡觉,他什么都听我的。
那是我们最甜蜜的时候。
真的,回想起来,那个下午就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
精品历史大戏《南渡北归》
总制片人:孟繁
总编剧:何力群
执行制片人:王佳佳、小苍
编剧:张扬、王佳佳
杀青的庆功宴就要开始,我一次次地,确认着大屏幕上自己的名字。
虽然编剧表上我的名字还排在孟繁的老公之后,但我的名字出现在了制片人一栏。
四个月的不眠不休,噩梦一样的日子终于过去,我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劳动仍然要被人切去一块,但重要的是,我放弃的,也必须要换回一些什么。
所有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与卫视的合同在开机时已经签署,第二年跨年的档期已经预定,网络平台已经放出了片花,社交媒体观片后一片狂热,盖章编剧智商在线,演员演技在线,战争场面真实采景,群戏最多一次动用了两千群众演员,说这是一部将整个国产剧档次提升的良心大剧。
整部戏的拍摄和制作周期,虽然仍比原先的要长了三个月,但在这一片赞誉之下,都可略过不提。
而在这一年里,很多事情也在发生着改变,改变的速度如此之快,连我都有些始料未及。《洛阳2》,在失去了孟繁的参与之后,也已经拍摄完成,但在更换了主要演员和播出平台之后,反响平平,惨淡收场。观众们对小鲜肉的欣赏也因为一系列的新闻和舆论而骤然转向,尤其在《南渡》的片花放出之后,居然有人做出了程雨扬和肖翰的演技对比视频,说原来程雨扬才是《洛阳1》的灵魂。这样的舆论,当然也少不了罗健的推波助澜,而我自然也乐观其成。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南渡》的制片人,当记者向我提问对这两部剧的评价,我思索良久,客观发言,说《南渡》才是一部真正尊重历史,展现中华民族融合与进步的厚重作品。
在确认完庆功宴的流程之后,我开始审核媒体的提问大纲。当然是我们邀请的重点媒体,记者的红包也给得不少。我看到她的提问里,有好几条是关于程雨扬,尤其涉及到他早年为了争取演出机会,参加搞笑综艺,还在一次武艺比拼中当场骨折的事。
我很满意。这就是我要的效果。程雨扬当年的视频与经纪人的录音一起在“娱乐圈阅后即焚”上发布以后,热度久久不退,已经成为了经久的网搜热点。人们回想起自己曾经对他的误解与恶语相向,再看看当年那个清瘦少年卖力搞笑、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跌倒在地,对比之下产生强烈的歉疚和怜悯,立刻占据了他们的身心。“霸道总裁”的诟病无人再提,人们发现,原来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经过如此艰苦得来,与一夜爆红的小鲜肉相比,更显弥足珍贵。这时候的程雨扬俨然又回到了国民明星的地位,他做什么都对,都能得到认可,我不禁暗想,这时候他如果又发神经要把我赶出剧组,说不定也能做到——幸亏这样的事情不再会发生。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我忽然想起,吃过午饭以后还没见过程雨扬。幸亏陈莫来一直在就近,我招手叫他过来,问他:“你扬哥呢?”
“不知道啊,刚还看见在走廊那头跟陈导一起抽烟。”陈莫来说,“是不是去了休息室了?我去帮你把他叫过来。”
“不用。”我说,“我自己去找他。”
上了二楼他的专属休息室,我敲了敲门。
“进来。”
“你真的在这。”我走进去,“你在这干什么?也不下去陪我。午饭我看你也没吃多少,饿不饿?要不要叫人送点点心过来?”
他摇了摇头。我看见他精神似乎不佳,取笑他:“难道你还紧张?”他没有笑。我伸手去摸他额头,“是不是不舒服?”
他把我手挡下,说:“有点。”
“你到底怎么了?”我诧异。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然后他说:“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知道。”我说,“我也不喜欢,但是不得不……”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样一个庆功宴,没这么盛大但也差不多了,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我当然记得。“当时的你跟现在很不一样。”他说,字句里有些斟酌,“我看着你,你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当时你的表情,就跟所有这一切与你无关似的。我问了别人,说你是个编剧。我当时就想,这个小姑娘真的很特别,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我深陷在这里,乌糟糟一团,只有她看上去那么干净……”
“别说这些了好吗?”我打断他,其实是有些不耐,但也有一丝不安,“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待会要开的记者招待会,我真的很紧张。”
“你紧张是因为你在意了。”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我急起来,“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我刚才跟陈见川聊了。”他的口气也一下变急促,“他对我说,让我不要透露给别人何晓早年丧父的事。他说一直抚养何晓的其实是她的继父,这件事情虽然不是什么丑闻,但毕竟涉及隐私,给人知道了终归不好。”
“他怎么莫名其妙说这些……”
“因为他告诉了你。”程雨扬说,“他告诉了你,所以你编了那个故事。他以为你也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说,“那个故事也不是我编的!我跟你说了是真的!”
“如果你不知道何晓的这个经历,你会对她说那个故事吗?”程雨扬说,“是不是编的,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两样!”我声音抬高了,“程雨扬,你讲不讲理?”
他没接话,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我曾经识得,就是当我第一次被赶出剧组时与他擦肩而过,那时他的眼光。哎呀,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响,忽然一阵控制不住的悲伤,我想我是不是自以为了解了这个男人,但其实没有——也许永远不会了解他。
也许我的表情将他吓住,他神色一松,像是想说出安抚的话。这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撞开了,罗健冲了进来。“王佳佳,你躲在这!”他的粗嗓门一响起,每次都让我寒毛直竖,“你解释一下吧,我的号怎么会被封了?”
“你的号被网信办封了关我什么事?”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我镇定了下来。“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罗健说,“之前说要封杀一批娱乐八卦号,孟繁姐说,她认识人,可以帮我找找关系,让我的号最近多发发正能量,最多禁言一段时间,不会永久封禁。可现在就是永久封禁。不是你对她说了什么,才怪!”
“我会对她说什么?”我说,“她说找人就是帮你找人咯?她的话你就信,我的话你就不信?”
罗健气得冷笑:“王佳佳,你别以为你现在春风得意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不就一个号吗,从头再来就是,老子当年怎么开起来的现在也怎么开,等老子号再红了,你那些丑事全都给你爆出来!”
“你敢爆,网信办就敢封。”我说,“你以为只有孟繁在那边有人?你爆多了假料,不怕网警找你麻烦?为什么凡事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罗健气得说不出话。
我在心里早已笑得不可开交。我真的没想到,这件事会让我这么开心。从刚开始与他讲和的那一刻起,我就期待着这一天。感觉就算《南渡北归》的收视率破2,我也很难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许是因为开心过头,罗健扑上来揪住我头发要撕我脸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最后,是程雨扬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硬推了出去,推出去之后就立刻反锁上了房门。
“王佳佳,你给我等着!”罗健隔着房门,仍不甘心地大喊。程雨扬没有搭理他,而是反过身来问我:“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劝孟繁找人封了他的号?”
“不是我劝孟繁找人。”我说,“我只是告诉孟繁,不必帮他,他人一直不安分,总想着靠自己那个号取谁而代之,还不如封了干净。”
“唉,”程雨扬叹气,“我也很讨厌他,但你何苦断人生路。”
“我这不叫断他生路。”我说,“他那种公众号,自己不生产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只是依附于这个圈子的核心创作者,像吃腐肉的秃鹫一样抢些食吃,还经常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网信办封他他一点都不冤。”
程雨扬笑了。
“佳佳,我发现你今天说话都很有道理。”他说,“核心创作者,你说得好。你是核心创作者。那么我呢?是不是也是依附于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刚跟罗健斗完一轮,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你是演员,当然也是核心创作者。今天什么日子,别故意气我了好吗?”
“我不是故意气你。”程雨扬说,“我是真心觉得我当不起。”
他的口气中蓦地有些悲凉。
“佳佳,你知道吗,我以前好几次,就这样站在休息室的窗户旁边,看着楼下花园里慢慢亮起灯光,看见人来人往,大家都穿着晚礼服,一个个都很高贵,我就在想,我是什么?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在这里?然后曲终人散,你回到家里,家里空空荡荡的,可是明明刚才还有那么多人,在会场里喊着你的名字,散会了追着你的车子在跑,声嘶力竭地喊着爱你爱你,那些人即算不可爱,可那些爱又不假,又那么不顾一切的,你身边的人已经睡熟了,可你老也睡不着,这种时候你会怀疑,到底是身边的爱真一些,还是那些爱真一些?你对着那些人喊我也爱你们,那种爱总也不可能全是假的,总是带上了些真心的吧?这种怀疑慢慢地占据了你之后,你就开始分不清自己还能不能爱,如果爱,又是爱谁。直到我遇见了你。
“你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当然,那也是我不配。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啊这么倔,可我也不是一般人啊,我只要不放弃努力,总也等得到我的心能跟你平起平坐的一天。可是,当我竭尽全力,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觉得我终于配得上你的时候,你又不是那时候的你了。难道还是我做错了?我应该更强大,护住你,让你永远不被这些事情打扰,能好好地写你的故事。可是现在后悔,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
我想说,不晚。
可是我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这时候有人人敲门,我还以为罗健回来,心里一惊,但却是陈莫来。“扬哥,编剧老师,人到得差不多了,繁姐喊你们下去。”
我乞求般地望了程雨扬一眼,但他只回给我一个拒绝的眼神。我开门出去,陈莫来又要去喊程雨扬,我拉住他:“让他休息休息吧。等记者会开始了再叫他。”
庆功宴无非就是那样。
首先是漫长的一个又一个领导致辞。
然后是总制片人、总编剧、导演。
然后轮到我,我上台一边讲,一边眺望着远远的演员等待区,程雨扬不在那里,我的心一阵发冷。
演员走红毯的环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何晓穿着华伦天奴的高定走了上来,她后面跟着小礼服的张璟。然后,那条路似乎空了一段。然后,是程雨扬!
他穿着燕尾服的身影是那么的英俊,那么的神采飞扬。和刚刚焦躁不安、喋喋不休说着丧气话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那一刻,我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我想冲上去,想告诉他,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吧,忘记我那因为复仇而一时产生的狂妄,我所谓的才华在你的光彩面前相形见绌,此后我可以只为了你的光芒而存在,因为唯有你,才是天生的明星。
我没有这样做。我只是站在那里,几乎浑身颤抖,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他感受到我的目光了吗?我的目光能不能向他传达出,我爱你?我想向他伸出手,但记者已经拥了过去,闪光灯响成一片。
当任何人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
后来,警察的调查,是罗健帮那个女孩开了洗手间的窗户,让她爬了进来,混在了记者中。他放她进来,因为他以为,那个女孩的目标会是我。但是没想到,女孩却扑向了程雨扬,当人们把她拉开的时候,那个叫猫猫的女孩尖叫着,挣扎着:“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我把一切、一切都给了你!为什么你不爱我,为什么要骗我?我是活不长了,我要你跟我一起死!”
“医生,谁是医生?”我尖叫起来。张璟扑了过去,呼喊着,“你流了好多血!”我写过医疗剧,我想着,这时候应该做什么?按住大血管?可笑……救护车开过来,路上堵车是吗,为什么不能快一点,让急救人员先过来?程雨扬被抬上了担架,救护人员一路急跑,我甩掉脚上的高跟鞋,连滚带爬地也跟上了那辆车。
“他没有死吧?啊?没有死吧?”
“想什么呢,这么点小伤怎么会死。”
他对我笑,还在对我笑。
“差一点没有伤到大动脉,不过伤情也很严重。”不知道是谁在说。
“别听他们的,他们屁都不懂。听我的,小姑娘。”担架上的那人,恳切地望着我,“你别难过,这是我应得的。”
“别瞎说!”
“挨了一刀,我心里才踏实了。以后……”
“别说话!”有谁凶了一句。
他又笑。那无声的笑容,像一点光芒绽放在他的脸上,映在我眼中,像全世界的钻石一样璀璨。
我忽然也放心了。他不会死的,我想。以后……
救护车驶向医院的途中,我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编剧小姐》连载完结,感谢两个月来的陪伴。
《我在三十岁的第一年》第二季将于本周三接档回归,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