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家?”
程雨扬抬了抬下巴,这样问道。
刚刚,程雨扬因为腿长,比我先到达四楼。我爬上来,第一眼就照见他站在一堆邻居的床头柜、垃圾桶、自行车车轮、还有一床废弃的棉被中间。我的对门邻居,一家可能住了二十个人,因此把所有的公共空间都充作了他家的杂物室,平时倒还觉得无所谓,可是,当程雨扬站在这一堆垃圾中间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羞愧。
所以我只能乖乖地开了门,让这个微服私访的外星王子进到我家里来。
但我马上就发现,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因为我家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小区是老破小,这屋子则是脏乱差,我搬进来的时候也没做什么修整,家具都用着原来的,只是把随身物品和资料书籍塞进了每一个可以填塞的空隙里。搬进来之前,中介公司的人给屋子马马虎虎做了一套保洁。我原本想,等哪天有半天空闲,去买几样家具床品,找个家政公司来好好收拾一下,可接下来我就没有时间了。
我甚至连请个钟点工阿姨来打扫的时间都没有。现在这屋里的卫生状况令我极其尴尬。居然上次打包回来的外卖还没有扔!我蹲下,慌乱地系着垃圾袋。这边还没处理好,那边又看见沙发上混堆着书和衣服,还有一只布娃娃……我扑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程雨扬迈一步,相当于我跑两步,他伸手一捞,那只娃娃就到了他手里。“这是什么?”他问,“你作法呢?”
那只娃娃状极可怖。嘴被撕烂,头发撕掉一边,肚子里棉花被扯出来,偏偏又没有扯断,露出来的部分染成血红色。
“我……”我想说,这是你粉丝送给我的,但最后忍住没说。“这是我朋友给我在国外买的,那个,巫蛊娃娃。”
“你买这个干什么?”
“就晚上赶稿的时候如果困了,看这个醒醒神。”
这我倒没撒谎,娃娃确实能起到这个功效。不过,我千里迢迢,把它从北京带到长沙,长沙又带回北京,原因当然不是这个。一开始,我是用它来约束一下自己:还想当编剧?看看你的下场。后来,我想这也算是一种激励。程雨扬哼了一声,把娃娃扔回到了沙发上。“你还挺不信邪。”他说。
“是的,我特别不信邪。你有事吗?没事快走吧我还要改剧本。”
“这么急着赶我走,是不是有人要来?”
“你这人思想是不是太复杂了?说了我要改剧本啊。”
“你对工作这么上心?”他哈哈笑,“那刚才导演要跟你谈剧本,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怎么知道他是跟我谈剧本?”
“那谈什么?谈他的人生故事?”程雨扬眼里满是揶揄。他大概也听说过程雨扬和丢丢的故事,那件事长久以来是某些自诩为三观正、内心却极其恶毒的人的笑料。想到这一层,我对他这几点刚刚建立的一点点好感,又即刻消弭无余。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那没教养的人继续发问,“你们制片人没给你钱?你们不是好姐妹吗?”
“我就爱住这儿。怎么了,不行吗?”
“行倒没什么不行的。”程雨扬沉吟道,走到窗边,两根手指拨开我的百叶窗,向外张望了一眼。“只是,人如果做不合常理的事,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能有什么原因?我差点就开口把这屋子的秘密告诉他了,不过还是没说。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我住在这很合常理,房租便宜跟公司又近,倒是你……”
“我怎么?”
“你跟着我过来这件事才不合常理。”我说,“你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当然有。”
我倒愣了一下,他紧跟着说:“但我没必要告诉你。”
“那你请回吧,我还要改剧本。”
“不告诉你,不代表原因不存在,但既然有这么个原因,我当然不可能现在就走。”程雨扬悠然道,“你是写剧本的,逻辑怎么这么成问题?我现在想,接这部戏是不是个错误?”
“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得及?”他冷笑,“我倒是来得及,二十几个本子排队找我演,你问问你的好朋友,制片人,她现在换男一来不来得及?”
“别以为你自己那么了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电视行当从来是戏抬人,你能有今天不得感谢那些你演过的角色吗?”
“我能有今天,完全靠的是我自己。”
“是靠你的经纪人吧。”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他的脸一下沉下来。所以他和他的经纪人到底是闹到了多么水火不容的地步?他走近一步,我下意识后退,他不会是想打我吧?我要不要打110?可是……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我扑过去开门,这时候,就算门外是陈见川我也管不了了。我一打开门,外面那人很紧张地冲进来:“佳佳姐,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是肖翰。但我记得我没有把地址告诉他?“我问了小苍你的地址,就找过来了。”他说,“你没事吧?”
“什么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进屋了,“散会的时候我看见他跟着你……”他盯着程雨扬,如临大敌,而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你来这干什么?”肖翰问,口气极为不客气。
“谈剧本啊。”程雨扬说,“我来找编剧,不谈剧本,难道谈潜规则?我跟她谁潜规则谁?”
我惊呆了,被这种随口扯谎的厚颜无耻,但偏偏又无法作出合理反驳。肖翰也有懵,问我:“那你怎么不接电话?刚刚打了好几个都没打通……”
“那个,这栋楼没有手机信号。”我说,有些尴尬。
话音刚落,沙发上正襟危坐的那个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为什么住在这儿?没有什么超乎常理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这栋老居民楼,不知什么原因,经常没有手机信号。
这还是一个前辈告诉我的。“小王啊,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他说,“你几乎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逃稿福地了。”
所以,我自从当上了编剧,就在这个小区扎根了。虽说逃也不可能逃一辈子,但能逃一时是一时。我甚至没有装网络,有什么东西要查、有文件要发,都得出门去找个咖啡馆。
了无生趣?是的。但这就是编剧、尤其是一个赶稿期编剧的生活。
“你赶紧走吧。”肖翰对程雨扬说,“你自己被人拍到,不要连累别人。”说完他跟我解释:“那天喝完酒,他跟……那个谁,一起去了酒店。”
小恐龙T恤……原来如此!
肖翰乖孩子,点破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这种事本来极平常,而且程雨扬和张璟都是单身,就算被拍到,也不能算丑闻。
我问程雨扬:“你不想被拍到?所以躲到我这里来?”
事已至此,他倒也爽快,问肖翰:“那些拍照的走了吗?”
肖翰点点头。
“你是被设计的?”我接着问,“他们冤枉你?”
他的面部这时候似乎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冤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去酒店,能被冤枉到哪里去?”
我还没接话,他继续大言不惭:“编剧小姐似乎希望世界上人人都纯真无暇,可惜,我不是。”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好。”他站起来,做作地掸一下裤子。“刚才我问编剧小姐是不是有人要来,她还不承认,看来我打扰到你们了,抱歉抱歉。”
这人真能颠倒因果,我气到窒息。不过也不奇怪,他一贯如此。
“对了,我这T恤你们喜欢吗?”他问,“喜欢的话可以送你们一套啊,情侣装。”
“不用了。”我说。
“干吗不用呢,别客气,我有二十多件。”他说,“真的,我这个愿望特别真诚,我得跟编剧小姐搞好关系,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真的想多了,剧本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你一个人说了是不算,但你和导演、制片人,你们三个人加起来,就能算了。”程雨扬说,“别把人都想成傻子,你们三个之前的事情,我清楚得很。”
“你如果这么不信任我们,那何必接这部戏?”我说,打开门,先对着肖翰,把声音提高一度,“你出去,以后没事不要到我这里来。”
肖翰气鼓鼓地站到了门外。程雨扬走过去,呵呵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没关系你随时可以来。”他说,“女人总是口是心非。你编剧姐姐会好好照顾你,放心。”
“我照顾他什么?你说清楚。”
“有些事说那么清楚没意思。”程雨扬说,“你要怎么往组里插你自己的男朋友我没意见,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限度在哪里。”
“他不是我男朋友!”
“我不是她男朋友!”
我和肖翰同时脱口而出。程雨扬哈哈一笑,仿佛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拍照的真的走了吗?你可不要骗我。”他抓住肖翰的一只胳膊,扯着他一起下楼。“潜规则啊,哈哈哈哈,我可不能一人担了这名声。”
“谁潜规则你了!”我气得大喊。
“有可能是我潜规则你呢?”
声音从下一楼的楼道飘上来——这人真的讨厌到了极点。
等这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我定定神,心想好歹收拾收拾。沙发上的衣服叠好,书放回到小书架,我看见沙发脚下躺着一本《向田邦子的情书》。
是刚才程雨扬拿着看的吧。为什么他偏偏挑了这一本?我气恼地拾起书来,虽然不想看但还是看到扉页上的签名:
送给佳佳:
希望你能成为向田邦子一样了不起的编剧。
陈见川
下面还扣了个台北诚品的小章。
程雨扬看到了吗?看到了,所以才会有后来那些话吧?我管他看到没看到……只是这几行字,每次都会引起我微小的伤感。敲门声又响起了,这次我有余裕从猫眼里看看,门外站的人是肖翰。
我有点哭笑不得,给他开门:“不是说没事不要来了吗?”
“有事。”他说,“我刚看你垃圾没扔……帮你拿下去。”
他还是气鼓鼓的,拿了垃圾袋,又杵在门口。我故意问他:“你还不下去?”他说:“你就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我想了想:“刚才是做给程雨扬看的,你别多心。”
“嗯。”
“但是没事的话真的别来,我赶稿的时候,脾气很大的。”
“我知道。”他说,“我走了。”
过了几秒敲门声又响起,我真要炸了,但又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真有事情没告诉我?
莫非是被人欺负了不成?
门打开,他还是那样,拿着个垃圾袋,像我欠他钱似的站在那里,看见我又马上又撇清似的解释:“我是问问你这边缺什么吗,我可以给你买上来。”
“你有完没完啊!”我推他,“什么也不缺,快走!”
“就走!”他说,“我就问你一句话。”
“快问。”
“佳佳姐,你当初说,等你发财了在湘江边买一栋别墅包养我,你没忘吧?”
“我忘了!”我说,“你这孩子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你不怕人说我潜规则你?”
“我不信你忘了。”他说,“反正我没忘。”
我愣住。
然后,他就真走了。
敲门声过很久也没有响起来。我在屋里站着,又坐了一会,整个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什么。
开机时间一天一天近了。
剧本已经出了十二集,我收到了丢丢给我的第一笔预付款。
“百分之三十。”她说,“你快拿去买个包。合同里还写了,拿一天收视第一,奖励你一万。忙完这阵你请我去马尔代夫度假。”
“杀青我就去度假,不管你了。”
“不行的,播完你才能走。”丢丢说,“播出没有完毕,就是仗还没打完,所有人都不能跑,随时要待命。演员、编剧,一个都不能跑。”
虽然有些苛刻,但我又不得不佩服丢丢这种专制,曾经我们一起待过的一个剧组,到快要播出的时候,为了审查改了很长一段台词,偏偏这时候女一号跑出去跟男朋友玩耍,手机二十四小时关机,微博、微信都不回,抓不到她来重新配音,所有人急得天都要塌下来。
后来,还是当时毕业的剧组新人小苍,发现了这个女一号的微博小号,跟她联系上之后,飞去当地找了一个录音棚,终于赶在最后期限之前把录音文件传到了后期,剧组的小船才化险为夷。
总结过往的经验,我好像从来没进过什么顺顺当当的剧组。有演员受伤或者打架的,有拍到一半发现车队是黑社会的,更离谱的是有一次男主角被当地势力挟持去拍广告的,我就不得不临时上马,删减一些男主的戏份,让男二顶上。那样的改稿不折不扣是人间地狱。
但比起制片人的烦恼,编剧的烦恼又永远不到十分之一。
这天,小苍通知我开剧本讨论会,但我到了之后,却被安排在一个小会议室等着。
大概也是新办公室隔音效果一般,我听着丢丢在打电话,跟人轮番吵。
“所以你们不是做制片,是看我好说话来我这捞钱是吗?”这是跟外包的制片组。
“女一要带一个男二?什么意思?是她姘头还是怎么的?经纪公司安排?她什么经纪公司啊,我们这没有这规矩!”
还没听她吵完,我撑不住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人伸手推我:“佳佳,你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我有点迷糊:“不是开剧本会吗?”
“不是。剧本会也要开,但我要跟你另外说个事儿。”
看着她阴沉沉的脸色,我忽然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想换肖翰的,真的不想,这段时间我们相处下来,我都看在眼里的,肖翰这个孩子又努力,又上进,还有灵气,又签在我们公司,我肯定想捧他的。但是这次我们真的没办法,原来的女一认的是刘导,合同里就写了这一条,导演推掉我们,早就跟她通过气,现在人家接了别的戏走了。档期这么紧,咖位够价格也不离谱的女一真的很难选,对方也知道,所以特别强硬。”
我仰着头想了想:“就随便找个角色跟他们说是男二不行吗?我大不了再加点戏份。”
“不行的,去谈的时候他们就看了剧本,合作态度还是挺认真的。”
“那肖翰怎么办呢?”
“可以演男三。是这样的,女主身边不是有一个侍卫吗,你要不给他加点戏,让肖翰来演这个角色吧。以后我给他的履历上也写这是男二,好吗?”
我还没有回答好不好,就听见小苍在会议室敲门。“丢丢姐,导演到了,问剧本会可以开始了吗。”
丢丢一下弹起来:“跟他说马上开始!”
然后,她丢了个乞求的眼色给我。
这个眼色本来多余,只是不过一会儿,我就知道了她要这样暗示我的原因。剧本会开始,小苍先通报了一些准备的情况,最后讲到了要换女一和男二的事。
陈见川果然皱眉:“为什么要用陈娇?他们公司一贯这样,胡乱塞人,我一直很反感。现在的男二我见过,我觉得很合适,而且我觉得你们的处理方式,现在动剧本,就算看起来动得很少,但肯定会破坏逻辑,要不就是水戏太多,我不赞同。”
“那你说怎么办,直接把肖翰换下来?这对他也不太公平吧,毕竟为了这部戏还推掉了一个网剧,还准备了这么久。”丢丢说,她整个人的状态现在是紧绷的,说话就跟开机关枪一样冲。
“我不是说要换肖翰,我是说,为什么要用陈娇,前两天小苍跟我说女一出了问题,我马上去问了何晓,她说她愿意演。”
“何晓”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头顶的天空都要炸开了。当着被劈腿前女友的面提现在的老婆啊!新仇旧恨……我都害怕丢丢要跳起来打爆陈见川的头,没想到,她只冷笑一声,问小苍:“这件事陈导跟你说了吗?你怎么没告诉我?”
小苍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对不起丢丢姐,我这两天杂事太多,忘了跟你说了。”
丢丢马上接过话:“你怎么能这样!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本来我如果早知道,肯定不会驳陈导面子的,但是,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联系了陈娇的公司了。怎么办呢,我不想人家传我不靠谱,毕竟以后都还是要合作的,对吧?”
乘着陈见川没反应过来,丢丢又加了一句:“陈导跟何晓姐是一家人,一家人还是好说话些,麻烦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承蒙她看得起,我下一部戏,如果她还有兴趣的话,一定第一时间捧上剧本求她来演。”
说真的,我被丢丢尖酸刻薄的口吻吓了一跳,我从来没听她这样说话,只在这一刻,我才明白她对陈见川的恨有多深。然而这时,陈见川把脸转向了我,他问:“佳佳,你认为呢?”
“哈?什么?我认为什么?”
“你认为是让陈娇演,换她那边的人当男二,还是肖翰男二不变,我们想办法再找合适的女一号?”
“这个问题应该导演、制片人你们共同决定吧?我没什么意见的,别问我。”
“说说你的想法。”陈见川坚持道,“你是编剧,你最了解剧本,你认为哪一种方式效果更好,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丢丢刚才的眼神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同意制片人的意见。”我说。
剧本会开完,我收拾起电脑快步走出会议室。丢丢的微信马上追过来:“佳佳,刚才谢谢你。”
“没什么。”我回答,“我是真的跟你想法一样。”
“那……这件事你跟肖翰说?还是你觉得我说更好?”
我愣了一下。
“你跟他说吧。”我最后回答。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会这样决定,我应该当面去跟肖翰说,丢丢也给了我这个选择。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我害怕如果他看着我,问我,“那你当时有没有帮我说话呢”,我该怎么回答?
我一句话也没有帮他说。
我一直说自己人微言轻,大多数时候我真的是,可是,在我明明可以帮他说话的时候,我却没有说。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一直不停地安慰自己,说丢丢比我更懂跟人打交道,她说话也更有分量,她又讲义气,这次亏待了肖翰,下次肯定会给他一个更好的机会。我千算万算,只是没有算到一点:
肖翰还只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