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雨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九月。

这时候，开机的各项准备都在进行，演员开始进组，美术已经画好了场景，工人正在棚里搭建，制片部门也复好了外景地。剧本大纲已定，并且已经出了十集。

程雨扬居然也提前进组。这在过去简直是闻所未闻的。

因为整个剧组还没有开拔，所以所谓进组也就是偶尔来跟服装师、化妆师碰头，并且参加剧本围读。

但是第一次剧本围读，导演和女一号却临时告假，丢丢脸色不好看。“编剧来当女一号吧。”程雨扬忽然提议。丢丢没吭声，我也没敢拒绝。

我不是怕他哦！我主要是觉得应该减少冲突，毕竟我跟他的主要关系就是在冲突中建立的，让他回忆起来可能不太好。

问题是，虽然写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是，要当众朗诵：“我们从小朝夕相处，你还没看够我吗？”“我要你明天早上陪着我睡到我起来。”这样的话，读出来的时候不面红耳赤是不可能的。

不过好在，程雨扬并没有认出我来。天气热，一开始为了怕被他认出来，我在屋子里也戴了副茶色墨镜，最后也没好意思摘。倒是他，穿了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胡子本来刮得挺干净，但到下午的时候，下巴上就出来一片乌青的胡茬。我原来以为他要挑刺，还很紧张，没想到他除了读剧本一句也没说。

读本的间隙我去上洗手间，小苍跟着出来，看四下无人，一下抱住我。

“你……你怎么了！”我吓一跳。

“佳佳姐，我不行了，真的，程雨扬怎么那么帅啊！”

“怎么帅了啊……”

“他的声音啊，你不觉得他的声音特别特别的苏吗？而且他专注的样子好迷人啊！我要爱上他了怎么办！”

“你爱上他也要先放开我啊，我得上厕所去。”

“啊，编剧小姐。”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来，小苍的手一下松开了。转头一看，程雨扬也正向洗手间走来——大明星也是要亲自上厕所的。

小苍闹了个大红脸，厕所也不上，一转头就往回走。

我也要走，程雨扬伸胳膊拦住我：“今天还没跟你打招呼呢。”

“打过了呀。”我说，“刚才会议室，你进来就对大家挥手微笑，我们都感受到了。”

“感受到什么？”

“你的招呼啊。”我说，“很……那个，专业。”

他笑了，放下胳膊。我心想这一关应该已经过了，低头往洗手间走，他忽然背后来了一句：“你打算第几集把我写死？”

卧槽。

原来他已经认出我来了。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让我去读女一号之前？之后？

逃是逃不过了，我只好优雅地转身：“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计划。不过如果你强烈要求的话，我可以考虑。”

“我要求？不会的，我这个人从来不提要求。不过我是很期待的，我一看这戏，一听编剧是你，我就想，好啊，很久没演过惊悚片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哪天死，这感觉够刺激。”

所以……他是明明知道编剧是我，还接了戏！

他该不是……故意冲着我来的吧？

不会不会，这时候我想到丢丢那句话，“你以为你是谁？”。谁也不是的我在洗手间门前，想要不卑不亢地面对这一波攻击。“你跟剧组不是签了115天的协议吗？”我说，“每天八个小时，不会让你少演一个钟头的。”

“是吗？”他说，“如果再像上次一样超时的话，我是不会再那么好说话了。”

去你妈的，上次超时是谁的错？我看他的脸，没有任何愧疚的痕迹，似乎真的已经相信了自己清白无辜，大概明星的大脑皮层的确有特殊的过滤功能吧。

但我也只能保持围笑：“我相信大家都不愿意超时的，不过，如果万一有那种情况，还是希望能互相体谅。”

“好呀，滴水不漏。”他沉吟着说，那姿态就跟在演电影一样，“官方辞令玩得很溜啊。这么久没见，大家都今非昔比了。编剧小姐也厉害了，听说男二是你介绍进组的？”

“你从哪听到的谣言？”

我有把握除了我和丢丢，没有人知道肖翰是我介绍的这件事，对外，丢丢只说签了个新的表演系学生，对剧组内，我跟肖翰说好了假装跟我不认识。刚才围读的时候，肖翰也根本没有跟我打招呼，所以我想也没想就否认了。

“谣言？这个圈子的谣言我听得多了，上次有人想把我写死，大家也说是谣言，不是吗？”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意味来，我也在全身心地调动我的说谎技能。可是这时候，偏偏肖翰快步走了过来，有些紧张地挡在我的斜前方。

“佳佳姐，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怎么……”我下意识把他往外推，在洗手间附近挤成一堆像什么话？但这个动作显然激发了程雨扬恶意的遐想，他反而上前一步，正对着我和肖翰的脸，用一个夸张的动作看看我又看看他：“佳佳姐……啊，原来你们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关系是好，怎么了，良好的工作关系。”我赶紧顶上一句，怕肖翰又说错话。

“没怎么。其实，我也想跟编剧小姐搞好关系，好让我多活几集。”

“只要你不收超时费用，我保证你活到最后一集，最后一秒钟。”

“好！你这话，我记住了。”他促狭地拍了一下掌，又看了肖翰一眼，这才走了——走进了洗手间。

“佳佳姐……”肖翰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我横了他一眼，他还要往洗手间里走，我赶紧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不过就这样一次照面，我已经预感到，今后在这个组里，肖翰还不知会被程雨扬欺负成什么样……虽然两人的身高差不多，如果打架的话可能还是肖翰赢，但是，那种气场，那种十年被人当成明星而凝聚的光环，没有就是没有，那不是鼓起勇气就可以对抗的。

回去之后我一直担心程雨杨找肖翰或者我麻烦，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

他越是平静，我反而越有一些不安。

六点多钟对完词，他提出请大家吃饭。

“我不去了，还要回家赶剧本。刚才你们提出的意见我也要改。”

结果丢丢，就跟脑子搭错了哪根筋一样，居然支持说：“不急着回去嘛，佳佳，今天要改的也不多，一起去吃饭吧，说不定能吃出什么灵感呢？”

“是啊，给个面子吧，因为这顿饭呢，在我心里主要就是请编剧小姐吃的。”

话说到这份上不去也不合适了，一行人，程雨扬、丢丢、我、肖翰、小苍，还有女二号张璟，去了东直门的一家火锅店。

“雨扬哥刚才说这顿饭主要是请编剧姐姐吃的，那我们都是陪客咯？”一落座，张璟就捏着娇嗓子发声了。这是一个四川女孩，长得可以说很有灵气，但就是从侧面看，脖子是往前伸的，不知道她自己发现没有。

“怎么说呢，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在一部剧里，我们都是配合编剧老师演出的，把剧本发挥好是我们的本分，对吧肖翰？”程雨扬说到这里，促狭地把脸转向肖翰，那傻孩子居然没什么心机地猛点头，真气死我。

“程先生言重了，我们剧本都是为演员服务的。”

“不不，编剧小姐言重了，我们演员都得尊重编剧，不然，剧本让你十集死，你活不到十一集。”

话说到这里，丢丢也听出来不对了，赶紧让人上酒。没想到啤酒上来，张璟先把杯子倒满，举起来对我说：“编剧姐姐，我是新人，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是啊，你得多跟编剧姐姐喝几杯，不然的话，就跟那个剧，啊什么剧来着，写到一半让你出国留学，那你就尴尬了。”

“哎呀雨扬哥，编剧姐姐人这么好，才不会让我出国留学的呢，是吧？”

“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第一，这是古装剧，怎么可能出国留学，第二，我哪有这么大决定权，这些都是刘导说了算吧！”

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完，丢丢就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我这才想起来，她好像前天跟我抱怨，原先定好的导演好像又要爽约，因为一个大IP电影临时撤换了导演，让他接任，这个机会他简直无法拒绝，这几天丢丢正在用合约逼他就范。

但是，既然今天第一次围读导演都没来……

这时候，张璟已经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程雨扬倒满一杯酒，推到我面前来。不喝掉，显得我欺负小姑娘了，但这时候，忽然肖翰把那杯酒端了起来：“佳佳姐不能喝酒的，我帮她喝吧。”

“我能喝的呀！”我喊了起来。然后硬把酒从他手里夺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喝了个干净。

再然后……再然后我就到洗手间里去吐了。

丢丢找过来的时候，我正趴在洗脸池旁边喘气。见她一脸严肃，我讪笑：“我可不是想酒遁啊今天。绝对不是。就是节奏没把握好。”

“你别勉强自己了，今天是我不好，应该拒绝掉的。”丢丢说。“佳佳，对不起，不过，我其实心情不好，不想回家所以……”

“怎么了？”

“今天那个王八蛋导演正式撕毁合约了，说赔我钱。妈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在圈里混不下去。他电影上映的时候我找水军骂死他。”

“那你现在怎么办？”这么点时间，要找到相同咖位的导演，又有意愿、有档期，真的很难。

“台里给我推荐了一个。”

“谁？”

我刚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从丢丢的表情，我就能看出来，这个台里推荐的导演，就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合作的那个人。

陈见川。

电视圈的新锐导演，去年因为导演了一部穿越偶像剧创造了收视奇迹。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节目组的同事，丢丢商务，我编剧，他执行导演，一度是形影不离的铁三角。

而且，他是丢丢的前男友。

他在跟丢丢结婚前一个月突然劈腿圈内一点五线女星何晓，去年已经低调结婚。

三天以后，我们进行新一轮剧本的围读，我是第二个到达会议室的。

第一个到的人，就是陈见川。

“丢丢没来？”他问。他居然还有脸问这句，我当场惊呆了。

然后他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说。内心里讲，我也说不清是想跟他“不如不见”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以我的性格当然宁愿是前者，但如果没有他，我恐怕不会走上今天这条道路——肯定不会。

我不知道，外界的人是怎么看待娱乐圈。

至少在我来看，这个圈子远没有它所展现出的那样神秘。除去演员不谈，我们这些外围的创作者，还有更核心一些的工作者，也就是在普通的大学读着普通的专业，之前并没有觉得自己一定会投入这个行当。比方说，我本科的专业是金融，丢丢虽然上的是传媒大学，学的专业却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英语播音，她是在进一家广告公司后，跳槽到一家电视台的节目组做商务，然后却阴差阳错进了电视剧制作团队，被看好她的制片人提拔成执行制片人，又遇上意外爆红的项目捞到了资本，就这样一步三跳，走到了今天。

如果说这个行业里有很多个人的奇迹，那只是因为，行业本身发展得太快了，正如薛宝钗说的那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而大众传媒行业会把自身的奇迹更放大一万倍呈现，这就是这个行业的本质。

然而，如果说大部分的我们只是被裹挟进潮流中、分享其中的红利的话，这个行业里，还有一些人是一开始就头脑非常清楚、为了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甚至为改变这个行业而存在的。第一个给广播剧配上画面的人，第一个用直播的方式呈现电视节目的制片人，第一个发现普通人在节目中比明星更有魅力的导演，第一个将电视剧每周播放一集，根据观众的反馈调整下集内容的电视台……是这些人推动了行业的进步。

如果说我和丢丢算是前一种人，那么，陈见川属于后一种吧。

至少，他曾经立志要当后一种。

我原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可是现在，他却跟我在同一间会议室，隔着不到三尺的距离，微微笑着对我说：“你写的剧本我看了。”

“哦。”

“你怎么写了个这么无聊的东西？当时你跟丢丢说，要拍个《傲慢与偏见》什么的，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结果？”

我简直无言以对。

当然，我可以说，比你去年拍的那个穿越剧总好多了吧。可是当着他的面我才发现，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我还是说不出口。

“总不能要求人人都写《大明王朝》吧。”最后我说。

“不是那种，而是你不能这么玛丽苏。”

“电视剧不玛丽苏怎么会有人看啊？”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给自己辩护？”他说，“大家都这样不是你也可以这样的理由。你以前……”

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我的教诲。

是程雨扬。

他最近走路都像没有声音似的，忽然出现在门边，这时候微笑着说：“导演，你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个剧本特别无聊。”

我想打他，不过他根本无视我，继续微笑：“不然，我们还来个穿越？也别穿越到现代古代，直接穿回侏罗纪，中国功夫大战恐龙，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喜欢恐龙。”是张璟的声音，银铃一样欢呼雀跃。

这两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也是我眼尖，一眼看见她和程雨扬穿了同款小恐龙T恤。

下午五点多围读结束，陈见川说：“其他人可以走了，编剧留一下。”

“好的好的。”我满口答应，“我先去上个洗手间。”

“佳佳姐你上洗手间怎么还拿包？”小苍好死不死，如此贴心地提醒我。好在我临危不乱，一脸尴尬：“我要……那个……”

“啊！”小苍立刻心领神会，红了个脸。

我才不要……那个呢。

洗手间那一侧就有安全楼梯，我打开楼梯门就往下跑，七层，小意思。

从安全出口出，直接拐到写字楼的侧门，顺着小路一直走，很快就能跑到我租住的小区。

是的，为了能更好地开展工作，我已经从酒店搬出，租住了丢丢公司附近的一处小房子。其实我之前就一直住在那个小区，虽然老、破、小，虽然有一条肮脏拥挤但楼道，但有一项得天独厚的优势……

“编剧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我整个人一激灵。

“真巧啊，在这里碰见你。”

我站在楼道口，停住了开门的手。程雨扬问：“你怎么不进去？”

“我忘记开锁密码了。”

“这不是密码锁。”程雨扬说。

“我说错了，我忘了带钥匙，惨了惨了。”

我话音还没落，程雨扬一伸手，拉开了门。

当然我知道，这个门的磁力锁可能坏了有十年以上了，但我不知道他也知道。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个破烂地方。他径直上楼，两条腿是非常的长，长得直晃我的眼。头也不回地，他问我：“你住几楼？”

“四楼。”我回答。

话一出口，我马上知道自己完了。

我可能是被晃晕了，但更大的可能是脑子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