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喽啊，编剧小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程雨扬。
“你怎么半夜到这里来吃烧烤，你明天上午没戏吗？”
“你怎么半夜到这里来吃烧烤，你剧本都写完了吗？”
说到这里，他就拉了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是真没想到，他居然会来这里。这个烧烤摊很有名，不过是以便宜量多著称，来光顾的除了剧务灯光，基本以群演居多。三块钱一瓶的燕京啤酒，配三块钱一只的鸭脚，特别著名，我对这里慕名已久，但之前一直没有来过。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觉得剧本能提前一点写好，剧组的一切都能井然有序，导演不要临时甩戏，不要场次不够了再疯狂补戏，商务部门拉来的植入广告都能通情达理……但每次都没能如愿。
“我看看，你都点了点什么……”程雨扬捻起塑料小桌上的一张单子，“花菜，韭菜，鸭脚，脆骨……你这吃得也太省了吧，啃半天啃不下一两肉来。老板！来给这桌加个烤羊腿。”
无语。
“我减肥啊，不是你亲口指出我胖了吗？”我说，“再说，这么晚了，我明早还要赶飞机呢。”
“怎么，你要走了？”他瞥了我一眼，“你剧本不写了？”
“没有啊，刚开了个会，制片人说我不用守在这了，回北京写也一样。”
他笑起来：“肖翰还不知道吧？”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紧张什么呢？”程雨扬悠悠地说，“我是说，他应该还不知道，你不当这部剧的编剧了吧？”
我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毕竟我也是有眼线的，在你们那个会上。”
“谁？”
“跟你没关系。”
“你别跟肖翰说。”我说，“我自己会跟他说的，好吧？”
“你打算怎么说？我倒是很好奇。给他编一个故事？可惜你编故事看来不是很拿手。”程雨扬说，“老板，给这桌来两个杯子！四瓶燕京纯生，冰的，打开！”
“我戒酒了。”我说。
“那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你想来个一醉方休。”程雨扬说，“不然你干吗来这儿？你看这店里哪一个不是喝得醉熏熏了？”
听他的话，我不由得向四周打量了一圈。他说的是事实。我感觉在我旁边，这所有人里没有一个是真正快乐的，电视剧这东西就像一块磨盘挂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无论如何纵声大笑，都显得有些沉重。群众演员只有刚接到不错的活才有可能来这里消费的，可能他们还存着在这里被某个选角副导演看中的希冀，但那种希冀是多半要落空的。他们中间极幸运的才能在尔冬升影片《我是路人甲》中饰演一个角色，可是，那个角色也并不能让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只能作为面目不清的路人、一个群体，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除了群演，还有剧组的工作人员，似乎不远的一张桌上坐着两个韩国人。韩国的技术人员、尤其是灯光，在剧组里可以说是薪高权重，谁也不敢惹的，可是他们俩看上去也不开心，面前摆着两瓶啤酒，一边喝还一边哭了起来。
所有这些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这个巨大的娱乐产业中，在片尾字幕滚动的一群——有些甚至连字幕都没有。而可以留下名字的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我盯着他，我想他何德何能——这时候他说话了。
“你觉得，自己跟这些人有差别吗？”
我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喝一杯？”他问，“像他们一样。”
“我不会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喝酒的，这是我的原则。”我说，“高兴的时候我可以喝。”
“所以你不开心咯？”他凑近一点，“我看看……你今天开会的时候哭了没？我忘记问了。”
“没哭啊，这种事为什么要哭？”
“你这人还真是很奇怪的，编剧小姐。”程雨扬说，“我想起来了，上一次，你也没哭。”
他说的“上一次”是哪次，我们都心知肚明。“工作的事我不会哭的，没的被人看了笑话。”我说。
“你这么硬气，为什么我说了你几句你就哭？”程雨扬说，“那不是工作？”
“那也算工作，不过你说的那些话是针对我个人的。”我说，反正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合作，我不再怕得罪他。
“那人家说，编剧能力不行，不是针对你个人吗？”
我想了想。
“如果我把每次人家说‘编剧能力不行’都当成针对我个人，那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说，“很多时候有别的原因的。比如，前期策划就不行，比如，投资人是个傻逼，比如责编有问题，比如演员非要改戏、加戏，或者电视台让你写得再狗血一点，甚至有时候，我知道怎么写才是好的，但观众并不认可。但那些人不会说自己不行啊，你是编剧，我们付钱，你拿钱，所以，是你不行。说白啦，编剧费里的一部分，就是背锅费吧。不然你就自己写点东西放保险柜里锁起来，肯定不会有人说你不行，是不是？”
我说完这番话，程雨扬扬起脖子，喝光了一杯啤酒。“你怎么啦？”我问，“你明天真不用上戏？”
“看来你是真的不恨我。”程雨扬说，“我以前不信，不是不信，是不敢完全相信，但是现在信了。”
“是真的不恨你。”我说，“再说，我恨不恨你，对你来说也没差别吧。”
“有差别。”他说。
什么？
“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大口酒，笑起来，“信啊，不信啊，有什么关系呢？我这个人真的，魔障了，你知不知道，当一个人经历了特别有名，或者特别有钱，他就会不相信别人，觉得别人靠近他，说喜欢他，到底是为什么呢？人只要开始有了这种想法，那么这辈子就完了，什么快乐啊，幸福啊，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也不一定吧。”
“你要不要试试？”
“这不是我试不试的问题。我跟你说吧，你刚才的话是有逻辑错误的。”
“愿闻其详。”
“这么说：为什么当一个人特别有名，或者特别有钱的时候，他不能尝试去接近别人，去喜欢别人呢？他既然已经特别有名也特别有钱了，那么他对别人的爱总是排除这些的吧，那他就可以从纯粹地喜欢别人这种情感里，去获得快乐和幸福了，不是吗？”
他愣了一下。
“你这话有点问题，但我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他举起啤酒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给我也倒了一杯，用自己的杯子在我杯沿上碰了一下，说道：“为了你的道理，干杯！”
我迫于无奈，也只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烤羊腿也端上来了，摆在桌上香气扑鼻。说什么原则，其实都是放屁，我确实是想来喝个一醉方休，临了却又失去了勇气。虽然开会的时候甩了一句“不干了”，可我又想，万一还是需要我呢？万一还是得干呢？为了自己赌气把这么多人一起连累，这样做行不行？
我是一个特别勇敢的人？还是一个特别懦弱的人？
我到底是个势利的人，还是一个好人？
我不知道。
“编剧小姐，说实话，自从上个剧组的事以后，我就对你这个人，很好奇，特别好奇。”
“我怎么了？”
“我在想，这个人敢做这样的事，到底她是胆大包天呢，还是就是傻子，被人利用？”
我只能笑。
“经过这么长时间对你的观察，我有结论了。我认为……”
“等等，打住。”我制止他，“我不想听。”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猛点头。你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你说不听就不听？”他说，“你得给我一个条件啊。”
“你说什么条件？”
“你把这剧写完。”
“那你还是说吧。”
“我又不想说了。那么这样吧。”他又给我把酒杯倒满，“你只要喝了这杯，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告诉你。”
“你这人！我不喝。”
“那我就还是说了。”
“你到底讲不讲理啊！”我简直抓狂了。他到底是来干吗的啊，是不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证明即使没有他我也只有被剧组开除的份？行了行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从兜里摸出一张一百块“我要走了这是我的饭钱”，却被他一下摁住。我才挣了一下，他的头突然凑了过来。
他亲了我。
亲在嘴唇上。
不是肖翰少年人那种怯怯的、总带点闪躲的吻，而是目标明确、长驱直入、洋洋得意的那种吻。我本能地往后退，但他的一只手已经捧住了我的后脑勺。那是一只很大、很有力的手。它把我的头往前推，而与此同时，那双嘴唇也在加大着力度……我整个人在抖。不，我快要晕倒了。我可能已经晕倒了。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推开，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你疯啦！”我吼，感觉到周围有人在看，又赶紧收声。“真的疯了！”我低头不敢看他，嘴唇上酥酥麻麻的感觉还在，我抄起杯子，咕嘟咕嘟喝干了一整杯啤酒。
然后我又倒了一杯。
再然后？
再然后的事，我就没有记忆了。
醒来的时候，我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啊！不想活了！
真的不想活了！
我从床的这一头滚到了那一头，伸手在床头柜上摸了一把，包还在。包里掏了掏，手机还在。
手机没电已经自己关机了。
我心急如焚，插上充电器，赶紧开机。我想看看，自己喝醉的时候应该没有乱发什么微信、打什么电话吧？谁知道手机一打开，微信还没反应过来呢，电话先进来了，打来电话的人第一句就问：“你昨晚怎么回事？”
“啊？我那个……”我支支吾吾，“师兄我……”
“你明明不能喝酒，还喝那么多！”陈见川说，“烧烤摊的老板打电话过来，说让我接人、结账！”说到这，他声音变得略温软了些：“怎么样，酒醒了吗？”
怎么回事？
烧烤摊的老板会打电话给陈见川？
“醒了醒了，师兄。”我说，“那个，你给我结账结了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
“这点钱就算了。”
“不是，我想知道到底是多少钱。”
陈见川说了一个数字，我在心里骂娘：好啊程雨扬，就算你现在已经出不起助理的工资了，烧烤的钱你总得出吧！
至少你得出一半吧！
毕竟，烤羊腿可是你叫的啊！
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要问：“师兄，你昨晚去接我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吧？”
陈见川说：“不。”
我的心立刻狂跳每分钟200下，但紧跟着他又说：“丢丢也在。”
“哈？”
“可能烧烤店老板也给她打电话了吧。”
老板有病？
“她可能比我先到一点点，我一到，她就走了。”陈见川说，“她还是关心你的，佳佳。”
“嗯。”
“你昨天摔门就走，也太不给她面子。”
“可是，当时的情况，你也在场。”我说，“都到那份上了，我不走行吗？”
“昨天走了就走了，现在没走，就行。”陈见川说，“丢丢不是给你三天吗？扣掉昨晚到现在，还有两天半。”
“我做不到，这不可能。她那是跟别人对好词了，故意刁难我。”
“准确地说是两天，因为我还要跟你聊半天。”陈见川说，“我把今天的拍摄任务全挪到了B组。我今天的身份不是导演，是你的师兄，师兄约你半个小时以后，来聊聊工作，聊聊人生，你不会连这个也要拒绝吧？”
我没法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