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最可悲的事情是什么？

这是我十二岁的时候迎面遭遇的一个哲学问题。

因为在那一年的暑假，我不知从谁那拿到了一本《大学语文》，上面有一篇《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我怀着一种对故事的饥渴将它看完，看完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时的我还没有能力好好分析，为什么这个故事令我感到那么难受。课文结束有简要的说明，说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命运”。人的悲剧，就在于无法对抗命运。俄狄浦斯为了反抗“弑父娶母”的命运离开了自己的养父母，殊不知这就是走上了神为他安排的命运之路。最后，他果然悲剧了。杀死父亲，娶了母亲，最后刺瞎自己的双眼，在大地上游荡。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后来我自己上了大学，但我们金融专业的语文课本里就没有这一篇。我跑去图书馆里借出一套《古希腊悲剧》，夹在胳膊底下就去文学社报名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对一位看上去饱读诗书的学长说，“既然神已经知道了俄狄浦斯的命运，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不告诉他亲生父母是谁，还要故意诱导他去犯罪？我看这件事情错的是神吧。当然还有他爹。如果他爹不把他扔掉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后来被杀完全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另外，他妈也太可怜了，根本没做错什么，不用上吊。为什么非要搞得所有人都那么惨？这就是我对这个故事的疑问。”

“你知道为什么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悲剧吗？”该学长说，“就是用一种雄辩的方式告诫了人们，命运是不可违抗的。”

“不行，我不同意！”我很生气，“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什么叫命运是不可违抗的，如果一切都被命运决定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学长觉得我太烦人了，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转身就跟另外一个长发姑娘开始探讨古典诗词了。

不过，旁边站着另外一个人，他笑着对我说：“你的想法很有趣！”

“是的，我突然想明白了，这个故事为什么让我难受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俄狄浦斯遭受了不应当的惩罚。”我说，“惩罚过重，让人不爽。”

“这不就是悲剧的价值吗？”这人说，“俄狄浦斯是个善良、正直、有智慧的人，却仍然受到了神的捉弄。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神是很冷漠的。索福克勒斯就将这种冷漠、具象的神转化成了一种观念，这就是人们的命运。我读这部剧的时候真的非常震撼，我感觉，这是人类第一次站在了神的高度俯视自己。人的一生，当然应该努力活得正直、诚实、创造价值，但是如果站远了看，能左右的东西实在有限，而且会一再地踏进命运的陷阱。这样的故事在一代一代人类的经历中反复上演，积累下来了模糊又深刻的内在感受，然后索福克勒斯以一种历史的、抽象的维度将这种感受浓缩在了这一部剧里，所以流传千年，成为不朽。”

这人就是陈见川了。

“你说的这些很厉害但我不懂。”当时，我坚持道，“我就是不小心看了这个，觉得难受，难受了很久。不过你刚才启发了我，现在我知道怎么解决了。”

“怎么解决？”

“我也要当剧作家。”我说，“而且我绝对不写这种悲剧。我就要写一个人好好奋斗最后战胜了命运的故事。我要是写一百个，一百个都是这样的故事。”

他笑：“你的想法倒是蛮有趣。不过恕我直言，有点肤浅啊。”

“就你深刻！”当时，我肯定是面相嘻笑，但心里对他翻了一万个白眼。

后来呢，冷漠无情又喜欢捉弄人的命运，又把我们凑作一堆，成了编剧和导演。我一如既往地肤浅，而他一如既往地让我不许只有玛丽苏和搞笑，一定要在剧里加入一些——命运的东西。

只是我以前只顾着和他斗，几乎没有思考过我自己的命运问题。

然后，现在我忽然感觉，自己的确站在了命运的关口。

一个俄狄浦斯般的悲催闭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程雨扬微笑着对我说：“你如果和肖翰在一起的话，就会成为第二个她。”

她，那个悲催的“小路姐”，传闻中被程雨扬逼得打了胎的前女友。

在陈助理的絮叨中，我终于差不多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

“我们当年两个都不红。”陈莫来说，“当年，流行的是那种性格演员，说我们这样的是花瓶，根本演不出来。”

“公司不看好我们。”他接着说，“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基本工资，接不到活连基本的生活费都没有。那时候我和扬哥都是住在小路姐家，小路姐是我们的恩人。她也就是个普通白领，在一家流行歌曲杂志当记者，后来那个杂志也倒闭了。”

“总之那时候生活得简直不堪回首。唯一相信扬哥会红的人是小路姐，可她为了支撑我们生活，有时候一个月要写五十多篇稿子，我们早晨出去试镜的时候她写，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写。她也快垮了。后来我俩好不容易接了个戏，小路姐高兴坏了，取出银行卡里所有的钱给我们俩买鞋买包买衣服，就是那个清宫戏，结果，没播，钱也没拿到什么，那时候，我们真的考虑转行，我还去了一家家电卖场应聘销售，不过，就在那时候，转机来了。”

只是那个转机当时也只微露雏形，甚至连是转机还是陷阱都很难说清。就在他俩向公司提出解约的时候，刚刚进公司不久的前台找到了他们，说，“我想当程雨扬的经纪人”。

只提了程雨扬，只字未提陈莫来，可见她那时候就是个厉害的女人，对于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已经毫不留情了。问她，“凭什么签给你，你连半点资源都没有”，她说，“我给你发基本工资，一个月八千”。就是这句话打动了程雨扬。他签了合同以后，让小路打了另一份合同，“聘陈莫来为程雨扬的私人助理，工资一月四千”。

后来陈莫来才知道，当时的前台不仅是没有资源——她其实连钱都没有。她发给程雨扬的工资，还有她为自己的置办的亮光闪闪的行头，有的是以前的积蓄，有的是跟亲戚朋友借钱，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透支信用卡。但她是个天生的经纪人，甚至是个天才。

她走出了和当时的所有人不同的路。没有影视资源？她就带着他上没有艺人要上的搞笑综艺节目，凭着做前台时偷偷复印的一份名录，她一个个给那些综艺相关的人打电话，不管接电话的是灯光、是剧务、是化妆师还是跟她自己一样只是个前台，她总会想办法拿到想要的联系人的电话。之后，她开始恳求，再之后，不管多么难堪、多么折辱，需要脸上涂墨汁扮丑也好，需要和肥妹亲嘴滚床单也好，需要吃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好，只要能争取到的机会，一次都不会放过，每一次都会竭尽全力。她曾经带着他坐半夜的火车硬卧，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第二天中午又到再一个。她所做的还不止于此。

大概因为一个美少年却要在综艺节目上拼命搞笑、为了表演武术甚至摔断了腿骨，这样的方式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激起了他们心中所剩不多的怜悯。开始有演出电视剧的机会落到程雨扬的头上了。那是2005年。那时候连新浪微博都没有，大家还在写博客，小孩子还在玩QQ空间，百度贴吧还没有人人喊打。那年发生的娱乐圈大事是“超级女声”的火爆，几个在传统巨星时代可能没有走红机会的女孩，在那个夏天令整个中国疯狂。这一切，那位曾经的前台都感受到了，因为在她的血液里她原本就是那些疯狂呼喊的人们中的一员。站在时代的这个节点上，她开始了几乎孤注一掷的表演。

她给程雨扬建起了百度贴吧，自己假装一个疯狂的粉丝。她注册了几十个马甲去天涯和别的明星的贴吧四处贴程雨扬的照片，被踢被封号就再注册一批。她是最早开始用水军的经纪人之一，但她从不会让水军自己去发帖写回复，她放出的每一张照片、每一句文字，都是她本人审核通过——那些文字里有一部分的作者就是全心全意爱着程雨扬的小路姐，只是，她从来没给过钱。

她没钱。这是真话。当时得到的每一分钱酬劳，她都毫不吝惜地又再花了出去。程雨扬跟剧组一起宣传，她在贴吧里组织人去接机，去送礼物，去占场子，钱花在隐秘处，但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剧组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什么一个男三、其实差不多是男四，每到一个地方，人气却比主演还要高？很快下一部剧就邀请他当男一了，虽然戏份上其实是男二。戏开播前，经纪人瞅准了时机，在各个贴吧、论坛发布了很多男一、男二的对比贴，几乎都是以粉丝的形式发布，几乎都以“程雨扬的颜可以碾轧某某，但为什么还不红？”的形式发布，此时程雨扬已经有了不少真粉丝，他们不知从哪得到了“内部消息”，当然这些消息都是“无意识”“泄漏”出的，说是程雨扬原本定的男一，却因为名气不够被删戏而屈居男二，粉丝的愤怒被点燃，各大论坛的娱乐版掀起腥风血雨，程雨扬终于完全红了——踩着那位男一的肩膀上了位。

为什么我那么确定程雨扬终于红了的时间？

因为我就是那时候入了坑，虽然很短暂。一开始被颜吸引，被他奋斗的历史吸引，一样为他感到愤愤不平，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了一份公正去战斗——原来，群众义愤填膺，是如此地容易被操控。当时的我更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这份义愤填膺会被使用到我头上来，原来，一部分人的正义，就是另外一部分人遭受的网络暴力。

“那你们后来为什么又闹翻了呢？”我问。这一次，程雨扬警告陈莫来：“给你十分钟，我就不听了。十分钟没说完你就去死。”他拉开了车门，站在不远处，我看见他拢着手，缩着脖子，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好不容易点燃了一根烟。我有点失神地看着他，直到陈莫来喋喋不休的话语，把我再次拉回到我所在的空间里来，拉回到这辆破车里。

“后来有微博了，你知道吧？反正就是，社交网络嘛。社交网络时代扬哥就更红了，因为他是最早懂得玩法的。那段时间不是我夸张，可以讲是要什么有什么，呼风唤雨。但就是在那个时候，小路姐出事了。”

小路失掉了第一个孩子。那不是任何人的错，至少看起来不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怀孕，但因为长期的精神紧张和夜以继日的工作，孩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没了胎心，只能拿掉。这件事对程雨扬打击也很大，但伤害更大的无疑是小路。“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时候，也是程雨扬行程最密集的一段时间。不仅是演戏。曾经在他身上下了重注的经纪人，终于感到，这是用他来赚钱的时候了。除了演戏，除了拍广告，还有数不清的代言，那时候你即使走到中国一个混乱不堪的五六线小城，也能在市中心看到程雨扬代言的广告牌，要么是某种橱柜，要么是某种油漆，甚至离谱的还有水泥，还有袜子。还有去不完的饭局，有人愿意为了仅仅跟他吃一顿饭就付出高价。这些钱源源不断全流进了经纪人的口袋。钱呼唤着更多的钱。程雨扬也喜欢钱，虽然他的基本工资还是一个月8000，虽然他经常不清楚自己到底赚了多少钱，但他有了一张可以随便刷的金卡，之前羡慕着别人的奢侈品，甚至不用花钱就会跑到自己的手上。某些时候，也许是当他跟那些拥有大厦、拥有游艇的人觥筹交错，也许是在醉醺醺地坐在卡迪拉克的后座上，看着城市的灯光如同数不清的珠宝从他眼前淌过的时刻，他甚至有了一种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钱，自己就是那闪闪发光的金钱的错觉。他肯定变了，但自己并没有感觉，他对小路说，等忙完这段就结婚。

那段时间对小路来说有多漫长？现在没有人知道，甚至再去追究也没意义了。两人的感情已经开始改变，但双方都有意无意地、对此视而不见。小路再次怀孕，这一次，她要求程雨扬公布两人的关系，并且立刻结婚，程雨扬答应了。就在这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场比令他上位的那场网络暴力隐蔽得多，但是激烈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网络暴力展开了，暴力的对象就是程雨扬的女朋友。那已经是社交媒体时代。明星的一言一行，能透过网络放大至千万倍的影响力，能顺着那根光纤的微微颤抖的末端，将那魅力丝毫无损地传递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于此同时，那在网络中心发光的本人，所有的一切也都变成透明的了。“没有秘密”。程雨扬没有秘密，小路也没有。很快有人找到了她当时工作的一家时尚杂志社，知道了她每天上下班的路线，还有她的住址。她的手机号开始被人不断发送恶意短信，只要开机就会接到不发声或是发出奇怪声音的电话。换号码也无济于事。她在社交媒体上的所有账号，早先的时候还能自得其乐，忽然间，变成了污言秽语的人的围剿对象。有人往她的门口扔垃圾，有人给她快递奇怪的物件，其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只染了血的娃娃——不是像寄给我的那只用红墨水做做样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鲜血。“我们用生命供奉的男神，凭什么被你一个人独占？这些血都是从我们心里流出来的！”收到那只娃娃的当天，小路再次流产了。这一次伴随着大出血，也许真的是偿还那些人心里的血呢？小路这样想。她感觉，自己曾经那样奋不顾身的爱，在这样疯狂的爱面前，似乎显得那样卑微。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没有，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感情，扬哥也不是那样的人。”两人依然生活在一起，程雨扬要履行自己照顾小路一生的承诺。他开始真的谋划退出的事，一开始还找经纪人商量。

“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开始为今天打算了，房子也是那时候买的。那时候嘉定刚刚开发，房价不高，一个开发商是扬哥的粉丝，给他打折，扬哥就用全部积蓄买了四十套。”陈莫来说，“但那时候没有提防经纪人。没想到那些攻击都是她发起的，信息也是她泄漏的。”

“等等，你们确定吗？我有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当时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谁想得到啊！”陈莫来说，一边说还一边打了个寒噤，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这是他的表演所达不到的一个层面，所以我也只能予以采信。“总之这个女人可怕了，可怕啊，编剧老师！我感觉她就是人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似的。人害怕什么，想要什么，想听到什么，她都清楚得很。扬哥找她的时候她苦口婆心，她说扬哥本来就是靠粉丝起来的，如果爆出刚出道的时候就女朋友，还流过一次产，相当于自毁前途。她还说她给扬哥正在谈一部国际大导的电影。当时扬哥也不真的觉得经纪人要骗他，多数时候她也是为他好。后来才知道她以公司的名义签了一份对赌协议，赢利达不到就要赔钱的。她公司这么多年也只有扬哥一个成功产品。其实你想想讽刺吗？她后来有钱了，也做了不少年轻小孩，也砸大笔钱在他们身上，操作手法跟她做扬哥一模一样，但就是起不来。这东西要看命的，除了扬哥别人没有那个命。所以她必须把扬哥紧紧抓着，扬哥要退出就是要她的命。”

“那小路呢？”

“我们就是这里最对不起小路姐。”陈莫来说，“小路姐已经开始怀疑她了，但我和扬哥都不信，还觉得小路姐是因为抑郁，疑神疑鬼。所以那时候他们俩开始吵架，小路姐一直让扬哥退出移民，扬哥虽然答应但总觉得她催得太厉害。还有我，我有时候还会把这件事跟那个女人发牢骚……小路姐怎么斗得过那个女人？”

陷入绝望的小路最后出了个昏招，也许她明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会是什么，但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再一次怀孕，这一次医生说得很明确：如果再流产，可能就不能再生孩子了。小路用孩子威胁程雨扬，如果他不马上退出，就拿掉孩子，自己出国，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所以这段时间就是……”一切都串了起来，我感到一阵头疼。“就是上次程雨扬演那个妇产科的时间？”

“其实是在那之前，在他决定接那部戏的时候，小路姐已经下定决心了。孩子没有通知他，已经拿掉了。他在这边演妇产科，那边知道女朋友做掉了孩子，你想他是个什么心情？”

“那你把他运出去是？”

“是去机场，小路姐移民的手续也都办好了，那天出国，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卧槽，那他为什么要接那部戏啊之前？”

这时候，陈莫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盯着我，说道：“他说，剧本好，不演可惜。”

卧槽。

卧槽卧槽。

我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他真的会看剧本哦！”

“他当然会看啊！”陈莫来一脸不可思议，“不然你以为他靠什么红到今天？”

“不是靠粉丝吗？”

“你可别提粉丝了。”陈莫来说，“后来粉丝是不是把你逼得回老家了？”

我点点头。“不过也不能那么说啦，我自己本来也不想干了。”

“我们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经纪人的。”陈莫来说，“很奇怪，之前小路姐说什么，我们都不相信，但一旦真的怀疑到她身上，就发现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你们要报仇？”

“所以这一年我们一直在搜集她的违法证据，不过主要是经济方面的，包括她背着扬哥签的那些合同，还有她隐瞒的收入。真是不看不知道。本来，我们想把这些东西甩到她脸上，既往不咎，好聚好散吧，没想到她不接受，非要搞个鱼死网破。”

“好了我知道了，所以他把房子都给了经纪人，换个平安。”预感到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我有点坐不住，“我现在都搞清楚了，原来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放心了！现在我可以回去上班了不？”

“怎么跟你没关系？”陈莫来急了，“跟你太有关系了啊编剧老师！”

“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你听我给你数。”陈莫来说，这时候语速加快了一倍，足以去主持中国好声音，“首先，他是因为接了你写的戏，才让小路姐心灰意冷的。其次，这一年，我们本来应该专心搞调查，淡出娱乐圈，这样就算有舆论压力也会小很多，结果他听说是你写的剧本，又接了你的戏。最后，本来鱼死网破就鱼死网破吧，反正打算不干了，嘉定房子已经涨了三倍了，年后还要涨，下半辈子生活不愁了，至于被骂，那就忍忍呗！可他忽然又改了主意，说不能让你那么委屈，下半辈子跟个人人喊打的人呆在一起，就自己跑去跟经纪人谈判了。”

“那小路姐呢？”

“编剧老师，如果这一切是你编的剧，这时候会怎么写？”

“肯定是两个人重新在一起啊！异国重逢，深情相拥。反正已经实现了嘛，他退出，然后跟着小路一起移民。”

“可是生活不是这样。”陈莫来说，“我虽然不是扬哥，也不是小路姐，可是我懂。小路姐真的在拿掉孩子的那一刻，就永远不可能再跟扬哥在一起了，扬哥也知道，所以他说他以后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总之，这件事最后就落在你头上了。”

“不，我感觉这真的不关我事啊！”

“房子都在我名下！”陈莫来说，“只要我不去签那些公证书，这件事就还没尘埃落定。但是我拗不过扬哥，他如果非要我签，我就一定会签的。能拗过他的人只有你了，编剧老师。”

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能让陈莫来对我产生了这样错误的信心。

“求求你了，编剧老师！”陈莫来恳切地低呼道，我知道他又开始演了，可惜这是车里，他没法再给我跪下。这时候，耳边传来咚咚的声音，那是程雨扬在外面捶着车窗警告：“时间到了！你差不多得了啊！”车门打开，他坐了进来，这时候，我用我之前人生积累的全部能量做了一个决定。

我说：“那四十套房真的怪可惜的，你还是别给人家了。平白无故给了真的不行。如果你觉得特别喜欢我，特别想送我礼物，那你以后送我一套房，我就满足了。”

大概这番话说得很怪，所以一时半会，程雨扬也好、陈莫来也好，一个也没吱声。我就接着说：“我非常同情程雨扬的遭遇，虽然我觉得在这中间他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受到的惩罚我觉得也可以了，不用非要把四十套房给出去，用这样的方式再次惩罚自己。是的，像俄狄浦斯那样过度惩罚自己真的没必要，这是我一贯的观点，可能你们听不懂。”

“是听不懂，但是我觉得编剧老师说得对！”陈莫来激动。

程雨扬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然后，我呢，我只是一个编剧。而且现在我连编剧都不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想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远一点。我现在很理解小路姐，她最后离开你是因为不相信事情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变。我深有感触。真的，这个圈子的名利就跟狂犬病似的，根本好不了，问题是有人还争先恐后想得。”

“那你的那个小鲜肉呢？他没得这病？”

“他还年轻，可以教育好。我会用你的故事去教育他的。”

“现在，再见哦！我真的要回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