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姐，这杯我敬你。这部戏能成功，你是最大功臣。”小苍说完，就把一杯清酒一口干了。以前丢丢老说她跟导演团队喝酒喝到住院，看来不是假话。
“我也敬你，佳佳姐。你不但写出了精彩的剧本，而且把肖翰带进了这个剧组，你真的太伟大了！”
尽管已经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算得上杯酒泯恩仇，但这一敬，我还是很难咽下。“我的剧本不是垃圾吗？”我说。
罗健的脸色也许有一点变化，但那在我无法观测到的范围内。很快他又变得面带春风。“佳佳姐，我知道我当天的态度让你很接受不了，但是呢，我也只是个领工资的人啊。”罗健说，话语里似有些委屈，“当时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了，是孟繁姐和丢姐两个人串通好，要把她老公拉进剧组里来，所以才让我那么说的，我也觉得很对不住你。”
“是的，佳佳姐，所以我们才从各自的团队出来了。”小苍说，“我们也不想那样，真的。”
“你们，出来了？”听到这句话我倒有些意外，不由得眯起眼睛，想把面前这一男一女看得更清楚一点。
“是的，跟着她们做没多少意思。”罗健斩钉截铁地说。他平时说话总拿腔拿调，带有一种故作的甜腻和讨好，但此时这句话却说得很干脆，没有一点会引起误解的杂音。“她们有什么呢？不就是仗着自己上位早，握有一些所谓的资源，那些资源并不代表她们的能力。而且，时代已经变了。”
时代已经变了。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上一次对我这么说的是陈见川，他说，时代变得不再宠幸程雨扬这样的老牌明星，而倾向于肖翰。第二次是程雨扬自己。“时代已经变了。”他的声音里混着雨声。这一次呢？“佳佳姐，你知道这个公众号吗？”小苍把手机放到我面前。我知道那个号。我们公司里的小女孩都爱看那个号，那个只在午夜十二点发帖，发的都是所谓圈内秘传八卦，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指向也相当明显，然后第二天早晨六点会定时删除内容的号，叫做“娱乐圈阅后即焚”。虽然整个号上平日里能看到的内容只有一些软文和广告，但那些女孩却遵奉它为“娱乐圈良心”，她们相信，组成那个号的是各个影视、娱乐公司的年轻人，相信他们做这个号是因为出于真诚，甚至相信他们因为做这个号会被追查、被打压、被封杀，因此加倍热情地点击他们推荐的广告，给他们打赏。我们老板也特别羡慕这个号，开会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拿来举例子，说你们不要小瞧这个号，据他拿到的后台数据，它的活跃用户数有三十万人之多，一年仅通过微信平台收到的赞赏就突破两百万，而推测一年的广告收入不少于五百万。有数不清的投资人找上门去想给它投钱，却被一一拒绝。
“这个号是罗健做的。”小苍说。
“我从前年开始经营这个号，到现在不到两年时间，已经做成这个样子了。”罗健说，“这就是时代。”
肖翰没有说话。忽然间，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想见我才把我拉来了这个约会，或者，他原本就是想让我来见这两个人？我不想知道。我把手机拿到一边，抬头问罗健：“你这上面发布的内容，都是真的吗？”
“娱乐圈本来就是真真假假。”他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何必执着？”
“是真的，佳佳姐。”小苍说，“都是有事实依据的，但有的事，你也懂，没办法给什么证据，所以才不敢打保票。”
“那很好啊，祝贺你。”我说。
“佳佳姐，我也不绕弯子了，今天请你来，除了跟你道歉，还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请你加入我们。”
我实实在在有些错愕。“为什么？”我问，“我加入你们能干什么？我又不会写娱乐公号，圈里的八卦我其实根本不了解。”
“我和小苍刚成立了一个公司。”罗健说，“这个公号只是公司的产品之一。我们想要做的还是影视。”
“为什么？”我又惊，“做公号赚钱多好？无本万利。”
“公号价值不稳定，毕竟是在别人的平台上。”罗健说，“而且做娱乐号风险巨大，有些粉丝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举报你，我已经被人举报过很多次了，说不定这个号哪天就被封了。”
“所以？”
“小苍最近见了不少投资人。”罗健说，“做影视也是我们深思熟虑的一个决定。首先我们都是在业内的，熟悉游戏规则。另外我们也不是没有资源。小苍那边解决制片团队没问题，我这边有网络平台，你那边是电视台。”
“我？电视台？你们想什么呢，我只是个编剧。”那一刻，我差点忘了我现在连个编剧也不是，只是一家新媒体公司没有下属的副总监。
“只是编剧，真不是我说你佳佳姐，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思维的局限。”罗健说，“你看到的你只是编剧，但我呢，我看到的你是跟丢丢一样，是电视台做节目的元老，她认识的人，你也认识，她趟过的关系你也一样趟得平，她搞得定的导演，你比她还要搞得定。甚至因为你是编剧，你还比她多出更多资源，你们编剧难道没有群吗？没有转做导演的吗？合作过的演员没有留你微信吗？之前难道没有编剧做制片人的先例吗？你最大的问题是不懂得利用资源，或许你之前缺少的只是一个支点，而现在这个支点，我可以给你。”
“你还是去支别人吧。”我说，“我已经决定不再踏进这个圈子了。”
“你提你想要的薪水，我都可以满足，新公司还在融资阶段，我还可以给你一部分股份和期权。”
“真的不用了。”我说。
然后，我就站起来走了。
小苍追出来，在走廊上拉住我：“佳佳姐，你真不肯帮我们这个忙？”
“小苍。”我把她的手指从我的手腕上掰下去，“你们不需要我帮忙，已经很强大了。”
“可是……”她咬着嘴唇，“我们这边其实缺少一个给公司出面的人。”
“什么意思？”
“他是肯定不能直接出面的了，做那个号得罪人太多，他还是留在暗里比较好。”小苍说，“我也不行。丢姐那个脾气你也知道的，她要是知道我……其实我肯定不会跟她做对，因为我现在也做不了大项目嘛，只能做一些网剧，上星是肯定还不行的，但是，她肯定会针对我的，你知道。”
“小苍，你告诉我，当初开编剧会的时候，那二十五个结局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我真的不知道！”小苍着急，竖起三个指头比在太阳穴旁，“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我叹口气，“那你告诉我，门往哪边走？”
我一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肖翰终于追了出来。“佳佳！”他拉住我的胳膊，“你干吗这么冲动？”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你怎么跟这种人搅到一起？”
“我没有跟他搅到一起。”肖翰说，“我们只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什么互惠互利？难道是他们要给你房子，给你车？”
“你说什么呢，我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肖翰真生气，声音也提高了，“在你心里我就这样？”
他一气急，我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气势也便弱了下来。他趁势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对我说：“你不高兴，我们就不理他们，自己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不吃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那我送你回家。”
“这么晚了，算了。”我说，“万一司机多嘴多舌的，对你也不好。”
“没关系我跟他关系很好的。”肖翰说，“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主题曲的事，你忘了吗？”
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回去的车上，司机一路沉默不语，而肖翰絮絮叨叨，跟我说，原是安排的跟他合唱，但临到头却给了一个从韩国回来的男生，“说他比我专业，开玩笑。”我安慰他：“这种事情经常的，不要放在心上，合唱了也不一定对你就是好事。”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话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很不安。原来我还是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别瞎想，你已经红了啊。”
“红了又怎么样？你看程雨扬。”他忽然提到这个名字，我感到自己的脖筋都突然跳了一下。“程雨扬怎么了？”我问他，希望他没听出来我声音发颤。“我也不太清楚。”肖翰说，“反正挺惨的。我不想变成他。”
“就别提他啦。”
“不提就不提。”肖翰说，“他挺讨厌的！咦，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你有一次是被他赶出剧组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讲的？”我说，“我是不是喝多了？”
“你不记得了。”他又气，“你跟我讲的话是不是都不记得？”
“人又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可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他拿起我的手亲了一下，“我记得我说我要跟你结婚。”
“不用不用。”我赶紧说，“我们先谈恋爱再结婚，不要搞包办婚姻那一套。”
他咯咯笑，我想他应该忘记了自己说过的是“等戏拍完就结婚”，人的的确确是不可能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这是真理。车开到我家楼下，我说：“我就不请你上楼坐坐了，这种桥段现在剧本里都不流行了。”他说：“我偏要上去。”这时候司机开口了：“您明天早班飞机去上海有个活动。”他才恨恨作罢。
我下了车，车子重新发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肖翰，肖翰！”我追上车子，他把车窗降下来：“什么事？”满脸喜色。
“没什么，就我以前跟你讲过的程雨扬的事儿，一个字也别告诉罗健，知道吗？”
“我还以为什么事儿……”肖翰说，明显有些失望。
“总是就是一个字也别跟他说，要紧啊！”
“知道了知道了。”肖翰说。车窗又升了上去。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没违反诺言。也许在我讲过以后他就一个字没提过了。但是那天晚上十二点，我心血来潮打开了“娱乐圈阅后即焚”，整个人炸了。
“霸道总裁专业户程雨扬，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
不得不说稿子写得很有水准，相比一般八卦号把关注点放在堕胎啊、炒股亏钱啊、忘恩负义啊、没有职业道德这些点上，这篇文章可以说站在了人性的高度！
“霸道总裁人设是会上瘾的。一开始，这种人设行之有效，收视走高，演员的人气也水涨船高，演员有了在生活里扮演霸道总裁的资本，于是开始戏和人生傻傻分不清楚。”
虽然它一个字也没坐实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但它利用类比的手段，什么韩国某男星的圈内女友含恨堕胎啦，什么日本老偶像明星为保人气逼女友堕胎啦，搞得好像程雨扬逼着全世界的女人都堕了一次胎似的。
通篇读下来，你会感觉程雨扬就是一颗毒瘤。电视屏幕上这么多霸道总裁，全都是程雨扬的私生子，因为这种风气的肇始者就是程雨扬。不仅如此，程雨扬还在现实生活中把这种人设延续了下来，就连本应是一剧之本的编剧也难逃他的魔爪。只要想反抗程雨扬的编剧，不仅会被他本人赶出剧组，还会受到他粉丝的后续威胁，难以在圈内立足。
那个编剧说的就是我了。
我太惨了，我是中国电视行业大魔头的受害者，被逼得远离行业，再也无法从事自己挚爱的编剧工作。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小苍说的“都有事实依据”是什么意思。
事实似乎是存在的，可是那种解读的方式却充满了恶毒。
最后它甚至不忘扯了一下女权，就是说程雨扬代表的这种霸道总裁文化就是对女权的蔑视。
“很多女孩嘴上说着女权，欣赏文艺的水平却是女奴。”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篇文章的阅读量从几个飙升到几万，最后定格在那每个公众号都艳羡的数字：10万＋。
我给肖翰打电话，打了一个二个他不接。
不接也好，不然我马上就要解锁脏话大全。
我又给程雨扬打。
一定肯定这是打不通的。
我给他发短信：“你在哪？能收到短信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就这么挣扎着睡着了，半夜时候，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喂喂，编剧小姐。”他说，“告诉我一下你的地址。”
“啊？什么？”
“你的地址。”他说，“我现在进不了家门。”
“什么？怎么回事？”
“我说，我进不了家门。”他在电话那一头，慢慢悠悠地说，“我刚从上海回来呢，回来走到楼下一看，那个磁力锁修好了。”
“来都来了，热水总得给一杯吧。”
“饮水机看见了吗，自己去倒。”
“你住的地方还真不错，看来编剧这行收入还是可以啊。”
“我忍辱负重起早贪黑换来的钱，你羡慕吗？”我说，“我也快得淋巴癌了。”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没事了。”
“女孩子说没事的时候就一定是有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程雨扬说，“快说，不然你憋着气肯定睡不着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这么讲理，我倒是意外了，可原先要说的事也说不出来，我最后问：“你能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
“所有的事。”我说，“我想知道所有的事。”
“告诉你可以。”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跟我谈恋爱。”他笑，“我现在可以谈了。”
“你不要东拉西扯的，而且我现在有男朋友。”
“那能算男朋友吗？”程雨扬又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点不掺假的蔑视，“那个小朋友刚从托儿所出来吧，我跟你说，他不行。”
“他不行难道你就行了？”我气，“他至少没有逼人堕过胎呢。”
“这件事情咱们能既往不咎吗？”程雨扬说，“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逼你堕胎，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生下来你负责写剧本赚钱，我负责带孩子，哪一个孩子想当演员，就打断他的腿。”
“程雨扬，我跟你说，我今晚收留你是因为同情你无家可归，再加一点小小的内疚，你再这样风言风语的我随时把你赶出去。”
“你这个人就是容易同情弱者。”程雨扬说，“我想提醒你，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比方说，你怎么就知道那个磁力锁修好了呢？我为什么不就近找个酒店住非要来找你？”
“你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我想你，想见你。我就想跟你风言风语。”
我气到牙酸，他又接上：“而且，所谓的内疚是十分可疑的，我有理由认为，你其实也是内心想见我，想听我风言风语，却扯了什么东西来当幌子。其实我一直最看不上你的就是这点了。什么事情不直接说，蹲那儿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怎么说你都是正义的一方，我一想到你，我就烦得要命。”
“那你呢？你还不是一样？我不过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偷跑出剧组为什么，跑去加拿大又不去为什么，忽然跑去上海又为什么，你偏偏——”
他打断我：“我去上海是为了解决跟你以后谈恋爱的事。”
“你怎么解决，你——”
他伸出手，比出一个“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四点了。”他说，“你再不睡，我明天不会叫你起床的。”
“我不睡。”
“那我就要采取强制手段了。”他说，“你可千万别说，你不懂是什么手段。我看你那种戏份写得也不少，虽然你写得挺假的，但我可以演得很真，我保证。”
“你敢演我就敢报警。”
“乖，睡吧。”他的声音一下却变软了。“我可以跟你保证一件事。”
“你保证不碰我”这句话我还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已经一本正经地举起手：“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炒过股。”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被闹钟叫醒的。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人把我的闹钟调晚了两个钟头，不知怎么做到的。
还留了张纸条：
女朋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你。我出去办点事，你下班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P．S．你手机屏幕该擦擦了。
两个小时。
迎接我的将是暴风骤雨的一天。
只是这暴风骤雨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猛烈。
那个“四”是什么意思，我终于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