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赶稿,同时给肖翰演的角色加戏。说实话,这谈何容易,改剧本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契诃夫说过,“如果一部剧的第一幕出现了一把枪,那么第三幕这把枪一定要打响”,电视剧虽然没有严谨到这个地步,但是,要是我在一开始就给侍卫加戏,增加他跟男主、女一的互动,那么观众一定会以为这个角色会承担什么功能,无形中编剧也会被牵引着改变剧本的逻辑,给后续造成麻烦;但反过来说,如果我光是加戏,完全不改变角色的定位,那么,加的那些戏就是水戏,只会让剧本的节奏变得松散,也让观众感到费解。
所以陈见川是对的。
在我遇见他以后,他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对的。
所以我曾经无条件地信任他,我猜,丢丢也是这样。
我关在家里写戏,错过了剧组的开机仪式。其实本来也不需要我参加,杀牛啊烧香什么的,我也不习惯那样的场面。小苍去横店之前,来了我家一次,除了拿走全部改好的剧本,主要任务是帮我挂一块大白板。在这块白板上,我要拉出整个剧的时间线,布上每个时间段的人物行为、人物关系,时间紧迫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一步都不可以出错。
“肖翰还好吗?”挂板子的时候,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她。
她回答:“还挺好的吧。”
也就是说,她其实不知道肖翰是好还是不好,男三号的动态已经不在她的中心注意范围。不过,这至少也证明肖翰没有出事。
“佳佳姐,我这就要走了。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待会路上给你上网买。”
我想了想:“不要什么了。就你帮我跟肖翰说一声,等我改好了他这部分的剧本,再找他聊。”
小苍愣了一下,神色忽然显得为难起来。
“怎么了?”我问她,“怎么,肖翰有什么情绪吗?”
“不是的,佳佳姐。其实我今天来之前,丢丢姐也跟我说了这件事来着,她应该也给你发微信了,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我没收到。什么事?”
“就是……丢姐说,她后来考虑了很久,其实侍卫这个角色不怎么适合肖翰。所以,如果你加不进戏就不要硬加,一来效果不好,二来时间也很紧了,剧本现在才出了十四集,落后了进度,她希望你以大局为重。”
见我不语,她加了一句:“丢姐说,她会跟导演商量,拍的时候给肖翰加些镜头的。”
这……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丢丢还是那个丢丢。她这个外号的由来,除了她平时丢三落四,还有一点就是她善于“抓大丢小”。当初她还在做商务的时候,只一件事情就在组里出了名:某部戏时间拖太长,最后一天男一女一飞机票都定好了,就等着拍完最后一场大全景杀青,结果,丢丢对商务剧本发现丢了一场品牌植入,以“损失三百万你负责吗”逼着导演丢掉最后一场,补拍了植入场景!导演当时气得直接对丢丢喊“你给我滚出去”,但丢丢——达到了她的目的。“最后抒情少那么一下,观众会发现吗?根本发现不了,但我要是损失几百万那可是实打实的啊。”她后来跟我说。导演恨得丢丢咬牙切齿,制片人却最喜欢丢丢这一点,还把她提拔成执行制片。据说,连制片人本人都会在一些酒局上重复丢丢当时甩给导演的金句:电视剧是钱堆出来的艺术,没有钱,不要跟我谈艺术。
每当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有一个对不起丢丢的念头:当年,就算陈见川没有劈腿女星何晓,他和丢丢,恐怕也总有一天要分手的。
他们都有理想,他们彼此需要,可是,他们的性格和目标,注定只能同路一段。我当年还是从娱乐版上看到的消息,犹豫了好久才敢跟丢丢去确认;而丢丢的反应是取消了原定的休假,废掉了冰岛定好的看极光的酒店,立刻投入了下一份工作。对这件事的伤心,她跟我也只表露过这么一点点,她说:“佳佳,我只能拼命工作,不然我担心我会疯。”而陈见川呢?他怎么新婚燕尔,如何春风得意,有没有跟丢丢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没问过,也不敢问。我甚至不敢想这两个人会如何一起开始工作,只能寄望于他们各自超强的职业精神,还有……运气。
不过,唯有一件事是我现在就很清楚的:丢丢绝对不会开口让陈见川给肖翰加什么镜头。
她甚至也知道,我完全清楚这一点。
她只是再一次展现出了“丢丢”的本色。
在她这一次生死攸关的任务面前,她丢掉了第一件东西,那就是肖翰。
她安慰我,甚至不惜说个明显的谎话来安慰我,证明我在她心里还有位置,有价值,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东西。也许我对她太了解了……我甚至说不出这时候我是该生气,还是该感动。
但是,就算她不说我也……前十四集剧本,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动了。
我站在小苍给我挂好的白板前面,用马克笔拉出长长的线。一共二十四集(最后可能剪出二十八集,但注水也是最后几集的事情,前十二集绝对不敢动),一周播四集,因此两集一个小悬念,四集一个大悬念,每单集的末尾也要有情节点,已经卡得很死。
如果为侍卫再加一条情节辅线……我把那根线切了无数遍,新的情节,无论放在哪一个时间段,都显得拥挤、违和。
难道要给自己的剧本里加水戏,给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写水词?我绝对、绝对不想这样做。
那我也……放弃肖翰吧。
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但是要说服自己是很容易的。
我太累了,我已经为了他一个人从七八点折腾到了清晨五点,而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这个角色本来就不适合肖翰。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哗啦啦地擦掉了白板上的线,想再重画一次理清思路,马克笔已经写不出水了。
天还没亮,但强迫症发作,我想了半天,似乎一家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里,也有这种马克笔。
结果,就在路上,实际上大概就是在我刚刚走出“无信号”的保护范围时,小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佳佳姐!”她的声音听上去要哭了,“你那边能联系上肖翰吗?他有没有跟你联系?”
“没有啊。怎么了?”
“他没有来横店……”小苍说,“现在谁也联系不上他……”
“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佳佳姐,我听艺人统筹说,剧组到杭州的时候,他人还在的。现在我们这个情况还没有跟导演说,你也知道陈导的脾气,他最恨这种不敬业的演员了,我现在只能把肖翰的戏尽量往后排……”
“你先冷静。他会不会是身体出状况,去医院了?要不再等等看?”
“不能等了佳佳姐。我……我知道,他肯定是罢演了……前两天他跟我说过不想演了,想回家,可我以为他是一时闹情绪,就说了他几句,也没有跟丢姐汇报。现在,现在怎么办啊……”
我明白了。
但是,现在我不能责怪小苍。
就算这件事她有责任,追究责任又有什么意义呢?肖翰是我推荐给剧组的,说到责任……
他接到我的电话,就放弃已经开拍的网剧跑过来……忽然我记忆中他的样子,变回那个说着“我只想要一双不漏水的鞋子”的少年,变成那个给醉酒的我唱费玉清的少年,而刚才我想放弃他……我不能。
“小苍,你听我说小苍,”我听见自己在电话里急促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好像有了回声,“我能找到肖翰。后天晚上以前一定把他送回剧组。现在你帮我一个忙,不要跟陈导说这件事,好吗?如果丢丢不问起你也不要说。你一定帮我这个忙,一定。”
挂了电话,我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把发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我打了肖翰的电话,关机。深呼吸几次,冷静,我想到小苍刚才说的。
他要回家。
他的家在哪里……
我站起来。刚才下楼是要买笔……看看自己手里,有手机,背了一个包,这是我日常用的包,重要东西都在里面。我拉开包的内袋,确认了一下:身份证也在。
身边驶过一辆出租车。我伸手拦下:“师傅,去机场。”
出机场的时候,下起了雨。
从干燥、凉爽的淡蓝色北京清晨,就这样毫无预料地穿到了依旧闷热、潮湿的长沙,宛如两个世界。
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我说“去师大”,但他开出几十米,我又改了主意:“去省图。”
穿过草木气味浓郁的高速公路,进了市区,开始一路堵堵堵。到了图书馆的时候,他们已经上班了,我看到微机后面的女工作人员,似乎比我年轻一两岁,穿着规规矩矩的深色套装,好像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我走过去,“请问……”我想问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曾经勤工俭学学生的资料,但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人打断了。
“这不是小王吗?”
“啊,主任!主任好。”
“你不是辞职了吗?怎么了,回来微服私访啊?”
“不是,我想来请你们帮忙给我找……”
“找我们帮忙,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啊?你本事不是很大的嘛,还写信去市长信箱,那封信转到我们这里来大家都看了,看来你不愧是名编剧,很有文采哪!”
我……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本来我其实也没指望来这里有什么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来一趟……掩着眼睛从宽大的楼梯跑下去,油墨味、纸张味缠绕鼻端,仿佛这里比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更隐秘、更温柔,这里曾经给我提供了想要的那一种庇护,虽然归根到底,所有的温柔、所谓庇护,都只是一种幻想,一种奢望。我知道的。我在这里认识了肖翰,本来我们也就会在那几个月里短暂同事,或许吃几次饭,或许打打闹闹,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如果事情就按照当时的轨道进行下去,很快地,我会忘记他,他也会忘记我,我们会成为彼此生命中愉快又无关紧要的过客。
而现在,我们对彼此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感到害怕,无边无际的害怕。
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我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嚎啕大哭起来。是被突然骂崩掉了,不假,然而越哭我心里越明白,不,我不是在哭被人骂,甚至不是在哭受委屈……这点委屈又算什么呢?哪值得我这么伤心难过?路人经过身边,有人好奇地看我,但我不在乎,此时此刻的我只想好好地哭,最好能哭到天荒地老,这样就可以不用起身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那一切会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一种隐约又确切的预感,预感那其中会有万般无奈、万般辛苦。
我本来可以哭一辈子,直到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触到了我的手。
啊,是馆猫啊!好久不见……我擦了一下眼泪,想把它抱起来,扫地的阿姨突然冲过来,用扫把扫了它一下:“去,去!”
猫一下蹿没影儿了。
“你干什么!”我跳起来,抖着声音喊,“这是图书馆猫啊!”
扫地阿姨吓了一跳,她看上去也很困惑:“妹子你说什么,什么图书馆猫,我们领导讲图书馆这里不能有猫,上个月猫尿了几本好贵重的书。”
好吧。
不必也不能再留恋,因为,回不去了。
我拦了辆车去师大。去音乐系的教务处,跟行政老师说我是广电的编剧,要联系肖翰演音乐剧,那女老师不信要看我证件,正在拉扯的时候,忽然一个男生——看着也是来勤工俭学的模样,嚷嚷起来:“你不是肖翰的女朋友吗,我在食堂见过你。”
我顾不上分辩,只问他:“肖翰老家在哪里?有电话没有?”
“你去他老家干吗?”
“见他父母。”我说,“我们约好的,结果他先跑了。”
“他家张家界的啊。”他说,“你要不等天气好点再去?顺便旅个游。”
“等不了了。”我说。对方的眼光自然看向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我瞪他一眼,他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电脑里给我查地址电话。
从长沙到张家界380公里,我叫了辆出租车,上车开始睡,到了地方,司机把我喊醒来:“你这个妹子心是蛮大的,这一路上我要是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哦。”那男生给我查的电话居然只能打到村委会,我让他们通知肖翰来山下接我,挂了电话,忽然又怕他们通知不到,自己买了张门票往上走。
在遇到肖翰以前,我一直没想过找不到他会怎样。
我不敢等,其实就是不敢想。
然而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两个人在窄窄的山路上对视了片刻,他说了句:“你的鞋。”
我低头看,自己脚上一直穿的是从家里趿出来的拖鞋,竹底布面,一路奔波过来,早被雨水浸透,脏得不成样子。
“你还能走吗?”他问我。
“不能走了。你跟我回去。”我说。
这时候他如果拒绝我,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万个理由堵住他的嘴。但他沉默了一回,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说:“你先跟我回家。”
肖翰的家在景区里,但不在进山要道上,跟着游人聚集的地方有一公里多距离。“家里还有一个房子在镇子上,我喜欢在山里跟奶奶住。”他说。
“我还没来过张家界呢,只去过凤凰。”我跟他闲扯。
“我们这里比凤凰美得多,只是没人写我们的故事罢了。”
是真的很美。
山的美与城市、水乡的美皆不同,只有“钟灵毓秀”四个字可形容,我忽然明白,肖翰身上那种格外清澈、天真却又带着一丝高远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了。站在他家门前,就好像站在了古人画的山水卷轴中一般。
“你还好吗?”我问他,随即又自嘲地笑,“我知道不怎么好。但是……”
他不接话,翻出了一双布鞋给我,我一看层层纳的鞋底,是手工的,“我来得急,没给你奶奶带礼物……”
“没事,我跟她说你是我领导。”肖翰说,“你穿这个鞋小心点,这个底沾水有点滑。”
我想起他说过,想要一双不进水的鞋子,鼻子一酸,赶紧忍住。
“既然来了就在我家吃顿饭,现在也晚了,你好好睡一觉,我明天送你回长沙。”
“跟我回去吧,肖翰。”我说,“你这样招呼也不打突然罢演,以后谁都不可能再用你的,这条路就永远堵死了。”
“我不能走别的路吗?”
“那你说你想做什么?当音乐老师?你们学校、你们专业就业率怎么样?毕业以后的收入怎么样?你比我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条路就不适合我走呢?”肖翰说。
“你别多心,你还是新人,换角的事情很常见。”我说,虽然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那你又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他问。
我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的,但是小苍让我不要去打扰你,说你在专心写剧本。”
“我说的是等我写完剧本去找你……”我想辩解,但没意义的,他那双眼睛虽然清澈却好像已经看透了我,最后我只能软弱地说:“那你还想对我说吗?你现在说吧,说完了你必须跟我回去,我答应了小苍把你带回去,不能食言。”
“你放心吧,她不在乎我回去不回去的,只是不想担责任。”
“可我在乎啊!”我冲口而出。
是的,我在乎。如果我不在乎,不会这样千山万水,不眠不休。但是话一出口我仍被自己骇了一跳,就像被开水烫了一下,整个人、整颗心都一下缩紧了。如果你真的在乎谁,他就有能力让你受伤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就好像让自己站上了悬崖。我眼光模糊地看着肖翰,那一刻我心里想着,你干脆就拒绝回去算了,我也马上掉头就走不留遗憾,但他低下头,对我说:“你跟我来。”
我整个人都是晕的,他伸手拉我,我也没有什么感觉。跟着他绕到屋后,顺着一条石路爬到一处小小的断崖,他说:“我小时候就爱坐在这里想事情的,这两天也在想,想很多。”
“你想什么?”我傻乎乎地问,就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二十岁,人生经验跌回负值。
“我这两个月,不都是在上表演课吗。见了很多人。”他说,“这些话我想对你说,又不好说,你是编剧,我不想让你为这些事烦恼。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什么事呢?”
“小苍通知我换角的事情,说那个男二比我更有表演经验。其实他跟我就在一起上表演课,他表演怎么样我很清楚,但是他家有钱,特别有钱。”
“哦。”
“我知道,我这样讲很没出息,所以我不想讲。只是这两个月,除了上课,也要跟人一起出去玩,见各种各样的人,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发现我以前很天真,就……以为不管别人怎么样,只要我自己有实力就可以,我小时候看电视,看电影,看娱乐新闻,就好像你只要长得帅,有天分,走在街上也能被人发掘,成为大明星,但这两个月我自己看到的不是这样了,这个圈子,这条路,金光闪闪的,但铺在上面的,都是钱,特别烫的钱,我好像一个光着脚的人,怎么样都走不过去了。”
听着他说的话,我久久无语。黄昏渐渐从山谷里升上来,轻轻地环绕着我们。一阵风吹过来,肖翰赶紧抓住我的手,好像担心我会被风吹下去。他的手像被露水浸透了一样,是冷冷冰冰的。
后来他告诉我,其实在看到我那双鞋的一刹那,他已经决定跟我回去。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有个女生为了找我,穿过了半个中国,连鞋都走破了。”
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意。我只能用力回握住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这样就可以生出一丝热气一般。我对他说:
“单靠自己一个人,可能真的不行。但是,你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是你的战友,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这样,你愿意试一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