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三天以后收拾好行李滚到北京的。
这已经是丢丢那边能宽限的最大期限了。
从她的角度看我当然是回归，只是我自己在飞机升空的一刻未免在想：这其实又是一次逃跑。
我是在用生活逃避编剧，还是用编剧逃避生活？我也说不清。
不过丢丢这个人一贯不会给你什么时间想七想八，一下飞机她的电话就不客气地打过来：“没时间接你了，下午要跟导演一起面女二，你自己打车先到酒店住下，晚上我们制片团队一起开会。”
住的酒店当然不是什么五星级，就是她公司旁边最便宜的一家快捷酒店。不知道为什么，都说影视行业有钱，但每次我经历的情况都是预算紧巴巴，男一女一要住五星级，制作人员就全挤快捷酒店，反正每天听到的话题，总是以省钱为第一要务。
住的地方我已经习惯了，只要热水不出问题就好。我三点半下的飞机，堵车堵得六点才到酒店，然后一直等到十二点，丢丢也没通知我开会。
一点的时候她来敲我的门，进来就说：“气死我了！”
“怎么了？”
“男二他妈的放我鸽子！说他跟经纪公司合约满了，之前还跟副导演哥哥弟弟叫得亲热，结果今天下午经纪人打电话来说，合约没有到期，已经给他接了别的戏！然后打电话过去他就关机了，妈的，今天下午紧急又面男二，没有一个合适的。”
“你什么时候开机？”
“跟你说了一万遍，九月二十号啊。档期在十二月底一月初，具体那天要看前面剧集播出的情况，总之边拍边播，在开机之前剧本至少要定下来十六集，剩下的八集也要有初稿。”
“做不到，现在大纲还没定呢。”
“最少十四集，真的是最少最少了，导演那么龟毛，开机以后你肯定还是要跟组的，就算我给你安排一个助手写飞页，你速度也保证不了了，万一开天窗你负责？”
“这不是我的责任，这是你制片人的责任啊。”
没想到她立刻跳脚：“这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责任，反正出了问题大家只能一起死！”
丢丢这人进入工作状态就是这样的，说六亲不认还算是轻了。不过，现在首先要解决的还是男二的问题。
我脑子里不知怎么一道闪电：“我给你推荐个人吧。”
她怀疑地看着我：“新人？”
我扯谎：“是学表演的，演过网剧。但是长得特别帅！”
“照片有吗给我看看。”
看过肖翰的照片之后丢丢表示：还行。
“现在人在哪里？”
“在长沙，不过九月可以来北京没问题。”
“八月底就要来。我们要试妆，要围读。他应该还需要培训。”
“没问题。”
“学生吗？”
“要毕业了。开学就大四。”
“那你让他明天来面试。”
丢丢走出房间以后，我马上给肖翰打电话。不出所料他那边还没有收工，我就知道，现在什么网剧的剧组，为了压成本都是把人往死里用。
“你明天有时间吗？”
“没有！”他压低声音，“导演说明天有我戏。”
“拍了多少了？”
“还没呢我今天等了一天了，说先要把男一的戏份拍掉。”
“那你听好，我现在给你买明天的机票，你来面试这边一个剧，那边想办法请假。”
挂掉电话我开始关心自己，九月二十号之前……要疯了。
这样看来，丢丢根本不是有人找——说得好听！这么紧的进度找谁都困难。
但是，我可以。她也知道我可以。
因为这原本就是我们的一个约定，约定有一天她当制片人、我当编剧的时候，第一个就要做这部戏。那时候我们看英剧《傲慢与偏见》喜欢得发疯，又觉得一样要在中国的历史里找那样一个风雅浪漫的时代，所以就约定要做一个南北朝版“傲慢与偏见”的故事。
一个风雅的南朝男人，一个从小被当作男孩养的北朝女子，听上去是不是特别俗烂？可在我的手里，这个关系能翻出一百种不同的变化，最后还扯上南北之争政治阴谋家国之变，想想就过瘾。
如果上次我没有被剧组开除……
算了我反正已经被开除了。
然而，在我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写的日子里，在心里，我仍然在一遍一遍想象着这个故事，想象着如果它被写出来有多好看，演出来有多么精彩……想象永远比现实美好，而且不花钱，更不用花好几千万的钱，我对自己说，那就想想吧，仅止于想想。
正因为想得很熟，所以真写起来也就快，所以也不是不可能……我估算了一下，丢丢是掐着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量来的，她真的不是人。
第二天，肖翰过来了。他自己打车来的酒店，因为我没有时间去接他。
“佳佳姐，我一定能上吗？”
“不一定。”我抱歉地看着他，“这个机会比你能够到的要高一些，你现在只能用尽全力地跳起来，试着摸到它，明白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问我：“高多少？我脱鞋180。”
我后来才知道，为了请这一天假，他直接退出了那部网剧。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我也没问，那部网剧是讲什么的，他在里面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直到最后我也说不清楚，他当时果断的决定，是出于对我的盲目信任，还是说，他原本就具有这个行业最需要的敏锐直觉，跟破釜沉舟的勇气？总之，他当天就去见了丢丢。晚上丢丢又到我房间，问我跟他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就是他在图书馆打工，本身又是学表演的，我觉得他跟角色蛮贴近啊就推荐给你。”
“这样啊……”丢丢说。在她沉默的那一秒里，她想了些什么我确定不了，也没有问。不过她最后是这么跟我表态的，她说，她也觉得肖翰很有潜质，适合角色，但他只是备选之一，最终还得看电视台接不接受。
“很多事情都是我们决定不了的。”
“你都当制片人了还决定不了？”
“要不你来当试试看，我跟你说制片人就是孙子。”
其实我心知，她不是决定不了，而是犯不上就这样做决定。能把肖翰列入备选，已经是给我天大的面子。
接下来的几天，丢丢又面了好几个男演员，我有点绷不住，跑去问：“到底你觉得肖翰怎么样啊？”
“挺好啊。不过他是新人，我还是怕台里不认可。”
“男一不是程雨扬吗？这么大咖，还带不起一个新人？台里到底想怎么样？”
“别提了，台里讲，说程雨扬现在不行了，要我去敲刘亚仁。这些你都别管，你就安心写你的剧本。”
“程雨扬不行了？开什么玩笑，去年不还得了收视贡献奖，他都不行了谁行？”
“台里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丢丢说，“说现在都要小鲜肉，小什么鲜肉，又不是菜市场。”
“说真的，程雨扬他是不是犯事儿了？”我有点来劲，“吸毒了？嫖娼了？被总局封杀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又兵荒马乱了一段时间，终于告诉我，男一定下来了，程雨扬，男二，初定肖翰。
“但就是有一个条件，肖翰要签到我们公司来，这样我去跟电视台争取的时候才有个说法。”
这样其实就算是定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自己的戏捧自己的人当然无可厚非，自己公司的演员，成本一部分回收为演员劳务，也是影视公司通行的做法。对年轻的新人来说，只要有戏可上，绝对不会放弃这样的签约机会，哪怕条件再苛刻也无所谓。
不过我还是有点闹不明白，程雨扬怎么就不行了？明明一年以前，他还是电视屏幕上最红的男演员，而且他已经整整地红了十年。跟他一起出道的男明星，老的老，胖的胖，还有一个招嫖躲到了国外，只有他岿然不动。当然，这一切也跟他那位神奇的经纪人有关，他也曾经在剧组里气哭女演员，在高速上飞车，还有一次在机场摔了狗仔的相机，但这些新闻，到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者反转成对他的赞誉。总之，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安在别人身上够死一百次的，安在他身上，嘿，居然更红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突然他就“不行了”？
在我当图书管理员的岁月里，发生了什么？
我去问丢丢的助理小苍：“程雨扬怎么了？”
小苍说：“佳佳姐，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没这么八卦哦。”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程雨扬有一种……那个，特别的关心。”
“佳佳姐，过去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程雨扬签了我们的戏，那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啦，我只希望他一切都好。”
“你这小姑娘，嘴风这么严干什么？我出去一打听还不是都知道了。”
“好吧我听说他跟他经纪人闹解约，两边正在打官司。”
“那我们跟他签约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他才会打折啊！”小苍握住自己的嘴，“佳佳姐，我不能再说了。丢姐说，这事低调处理。”
“为什么？”
“我们没钱请更贵的演员了，只能赌一把。”
……好吧。
虽然我还是很担心。
我在想程雨扬的那个经纪人，会不会把他杀了吃掉。
毕竟，那可能也是目前圈内所剩不多的，怎么说，古典主义的铁腕经纪人了。
在上个剧组，我要写死程雨扬角色、而程雨扬本人又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是这位经纪人从天而降，踏平了整个剧组。
然后，我就被炒了。
然后，该经纪人对制片人说，我没有职业道德，她会去找编剧协会的朋友，还有各种各样的朋友，一定要封杀我。
所以我回来的时候也有过顾虑，不过丢丢说：“怕什么？我就不信行业这么大，谁还真能一手遮天不成。”
然后她又说：“你还是换个笔名。”
现在，我想我安全了。
毕竟，现在程雨扬都要跟她解约，说不定她还会回过来找我，恳求我一支生花妙笔，真的给程雨扬剥夺演艺权利终身呢？
到今天我都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胆小怕事如我，当时也没有在听梁静茹，居然有勇气修改剧本，要把程雨扬的角色写死。
当时写的，跟现在一样，是一部周播剧。
程雨扬的角色，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你见过哪个医生给病人看诊的时候是醉醺醺的吗？程雨扬做到了。
你见过哪个演员，完全不背台词，要把词粘在对手演员的衣服上，自己还要眯起眼去看才能一句句念出来的吗？程雨扬又做到了。
最过分的一次，是剧组跟医院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用手术室的两天，整整两天里！他完全失踪，剧组甚至报了案，公安局技侦科都没定位出他的位置，剧组附近进出的摄像头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你说他既然这么牛，干吗还在国内拍电视剧？他应该去好莱坞拍大片啊。
那是一部定制剧，电视台档期都已经空出来，还号称边拍边播，根据观众反馈调整剧情。因为一个程雨扬，所有人在大年三十晚上加班到凌晨三点，灯光师喝醉酒，车队师傅痛哭失声。“把他写死”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第一个说出来的，但是一出来以后，就像一个该死的诱惑，怎么也摆脱不了了。
“那个美剧，《老友记》里头，不是那个演员就说了一句，自己会写自己的台词，然后编剧就把他写死了吗？还是从电梯掉下去的，好惨。”
“好像有个宋慧乔演的韩剧，女二还是什么，因为演得不好，编剧就把她的角色写成出国留学了。”
“国外都是编剧说了算的，我们为什么不行？”
“反正他人都不在，难道我们全程给他请替身，戴张倒膜脸？”
“佳佳你就这么做吧，我们都支持你！”
我就这么做了。
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唯一一点我忘了：我们这不是国外。
原本说好，剧本我改好以后，由执行制片人丢丢拿去跟制片人商量，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事儿居然泄漏了出去。
第二天，程雨扬的经纪人就飞了过来。说也奇怪，之前程雨扬作天作地的时候，她一直在国外度假联系不上，这一有人想解决问题，她就马上现身，开始解决解决问题的人。她跟制片人关起门来开了半天的会，那半天的时间里，所有人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热血支持，到后来的讳莫如深。到最后我也懂了，制片人终于出来问话的时候，我就说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丢丢当时在一边哭，一个劲地哭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我理解她，无谓的牺牲没有必要，我相信她一定有大好前程，我们还是好姐妹。
最后的结果是：程雨扬回归剧组，我滚蛋。
他重新出现在组里的时候，正是我收拾行李滚蛋之时。
我跟他擦肩而过，完全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你让我不高兴？我让你一个组不高兴”的冷艳。
我当然也祈祷过那部倒霉悲催的剧扑街，但没想到的是，它居然创了该台周播剧时段的收视新高！与该剧有关的人，立刻升级为周播剧明星团队，制片人拿了电视台年终“最具突破性剧集”大奖，执行制片人丢丢也借机独立，拉了投资自己成立个公司。就连后来去接替我的跟组编剧，听说一集的价格也涨到了七八万。至于我，编剧栏里没有我的名字，但程雨扬的迷妹们却不知道怎的，居然打听出最开始的编剧是我，又不知从哪儿“听说”我是因为跟对手公司勾结、暗减程雨扬戏份才被剧组开除，随后便大军压上我的微博、豆瓣、所有社交媒体号，连八百年不更新的QQ空间都没放过。我一开始以为不看便万事大吉，没想到居然有人人肉出了我的地址，给我发死亡威胁，往我家里寄莫名其妙的快递……那时我妈正好来北京看我，打开快递箱子看见一只红墨水染了、脸撕烂了的洋娃娃，差点吓出了心脏病。
面对这一切我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销号、断网、回老家当图书管理员。
说起来，逃跑本来就是我人生的一项主要技能。
没想到，逃得再远，到头来还是要回来写剧本。
更没想到，程雨扬居然会接下这部戏。
他知不知道戏是我写的？
如果他知道还接，那他岂不是一个变态？
想来还是不放心，我凌晨三点打电话给丢丢：“程雨扬知不知道编剧是我？”
丢丢：“放心吧你以为你是谁？”
我松了一口气。
但马上又气了起来，差点气得没睡着：我们编剧就这么不重要？
我就这么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