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我请猫猫吃午饭。
她问我:“前天怎么肖翰没跟你一起去新家?”
“他有事先走了。”我说。
“你们该不是觉得不方便吧。”她说,“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是的,他公司打电话给他,要他回去录宣传曲。”我说,“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啦,他就是来帮我搬家,本来就不打算留多久的。”
“他还会唱歌?”
“嗯,他大学专业就是音乐剧。”
“哦,好厉害啊。”猫猫赞叹,但我看不到她什么表情。为了感谢她帮我找房子和搬家,我请她来公司附近比较高级的一家日料亭,但是她很客气,看着菜单什么也点不下手,直说“太贵了”,我只好拿过菜单帮她点了鳗鱼饭的定食。一起上班也有三个多月了。我来这家新媒体公司,只是因为它是我投出的简历里唯一一个让我来上班的,而且给了我策划部副总监的title,虽然“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工资上你要为这个Title让点步”。公司本身似乎是富得流油,掌管着几十个海外吐槽、代购号,工资水平却不高,我观察了一下,员工基本都是海归,是那种长相不错、吃穿不愁的小姑娘,这些小姑娘以前的梦想是进时尚杂志,现在则一股脑地自己当起了网红。对她们而言,工作更像是副业。但是猫猫不同。她比我早进公司一年多,是运营部门的副总监,但听说工资比我还要低。她的短板是学历,我偶尔听过别人议论,说是河南焦作的一个什么三本。
“那咱们公司为什么要她呢?”
“她还是有点本事的吧。”
看着对面连菜都不好意思点的女孩,我不禁想,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本事”。鳗鱼饭上得比较慢,我又点了几样小食。等菜的空歇,我只好找话出来跟她讲,说这里的鳗鱼虽然不是像很多店一样号称是日本野生鳗,但实实在在是烤之前活杀的鳗鱼,用的是关西的蒲烤法,皮会比较脆,酱汁也是店里秘制的,而且有鳗鱼三吃,在北京算难得。我讲话的时候她就盯着我看,弄得我有点不自在。好不容易上来了一份芥末章鱼,我松了口气,她却忽然问我:“你是编剧吧?”
我惊了一跳,她看着我,继续平静地说:“就是那个《洛阳绝密情事》,编剧里有个王小逃,我感觉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否认。这个笔名,是当初跟丢丢商量好换上的,当时是怕程雨扬的经纪人多事,现在看来虽然是多余,但也算给了我一层保护。程雨扬,我忽然又想到了程雨扬。不知道他会被爆出什么料呢,我正思索着这个问题,听见猫猫接着说:“肯定就是你。不然你不会这么有钱,还认识肖翰。”
继续否认显得很不真诚,我也就点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啊。”我恳求。猫猫问:“为什么?当编剧多厉害啊,为什么不让人知道?而且你当编剧能挣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上班,拿这么点工资?”我只有苦笑,告诉她,之所以不想让人知道,就是不想被经常问起第二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继续当编剧呢?”
“我啊……”我说,“首先我这种编剧也挣不到太多钱,真的,你看我名字排在最后,我是跟组编剧,就是一个打下手的。然后编剧的收入很不稳定,经常接不到活,甚至有时候干了活也拿不到报酬,长远来看,还不如拿工资呢。”
“我不信。”猫猫摇头说。幸亏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鳗鱼饭怎么还不上来?
“其实,我跟演艺圈也有关系的,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猫猫说,“你知道我能进这家公司,最大的原因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高中的时候就组织过明星粉丝会的,不是像现在这种有公司的,就是我们自发组织的,我从贴吧里拉人,去给自己喜欢的明星接机、送礼物、拉票。”
“哦……”我心里说,难怪你只读了焦作的大学,但这种想法太刻薄,最后说出口是:“那你真的很厉害的。”
“我不应该就拿这点工资的。”猫猫说,“肖翰需要粉丝会吗?我可以帮他组织啊。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我跟他真的不是很熟……”
“大家都是同事你何必这样呢?”猫猫说,“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他喜欢你,不喜欢你的男生根本就不会帮你搬家,上次我搬家,请我们组的男生帮忙,他们一个都不肯来。”
“那……我帮你问问吧。”我勉强说。
但我不会帮她问的,我知道。
前天,在我说出“我喜欢你”的时候,被肖翰的反应吓了一跳。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跟他告白,但却丝毫没有甜蜜的感觉。因为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我还有一丝愤怒。接下来,接下来在任何一个电视剧的剧本里,都应该是安抚,是亲吻,但在现实中,却是肖翰突然接了一个电话。
“嗯好的,主题曲是吧,好的。”
挂了电话,他满脸喜色对我说:“音乐剧《莫扎特》在中国巡演,他们找了女一跟我合唱新的主题曲。”
“他们……谁们?”
“网站,孟繁他们。”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抱歉地喊停了司机。“对不起啊我先下车,时间很紧。请你一定把她送到地方。”转头对我:“车费都是自动扣的。”他跳下车的时候我痴心妄想,以为他还会像过去那样,回过头来给我轻轻一吻。但是没有,他就那样离开了。
脑子很乱。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因为午饭吃得时间太长,回公司想趴在桌子上咪一会儿也没如愿。下午要开分享会,分享一周网络热点,副总监级别以上都必须参会。尽管我有准备,但面对好几个组竞相分享肖翰那张脸,还是感到非常不适。幸好猫猫信守诺言,至少没当面拆穿我和肖翰的关系。我瞅了一眼自己电脑里的几个国外创意广告视频,心想这次就这么糊弄过去,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分享却令我大吃一惊。
“大家都知道,网络传播有几个经久不衰的热点,其中一个就是渣男。”那个女孩说,“我觉得我们组可以以这次程雨扬的事件为出发点,做一个演艺圈十大渣男专题,十万加没问题。”
程雨扬,渣男?
我看着投影上打出来的新闻标题,炒股亏光全部资产,毫无职业道德拖累剧组进度,潜规则新人,为保地位逼迫女友堕胎?
逼迫女友堕胎?
不知为什么,前面几句话我看了都没什么感觉,最后这句却好像有人打了我的脑袋一拳,意识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呼吸变得不顺畅。“怎么会?他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假新闻?”我失口喊了出来,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我。“这人谁啊?”有人小声嘀咕,这个公司里还有很多人不认识我,因为过去开会时我总是躲在角落。有点尴尬,想要圆场,这时候突然“咚”的一声,另一个角落里,有人摔倒了。
是猫猫。我冲过去。会议室里椅子不太够,她是坐在一张圆脚高凳上,这时是整个人突然从凳子上栽下来,倒在地上似乎不省人事。我蹲在地上,用力把她的身体侧卧过来——我以前好像写过类似的剧本场景,记得这样可以避免她被口水呛到或咬伤舌头。旁边的人惊慌地喊着:“掐人中!掐人中!叫救护车!”但是没过几秒钟,猫猫睁开眼睛,像吓了一跳一样,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怎么了?”
“你刚才晕倒了!”
“啊,不、不是!”她一副惶恐的模样,“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睡着了?
我看着猫猫如常的脸色,似乎确实不像有什么突发疾病的样子,也就信了。看着她不断跟人道歉,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又着实感到有些心疼。下班以后我给肖翰打电话,想问他,你那边要不要负责粉丝会的人啊,我这里有个小姑娘可以去试试,他那边好像很吵,一片嘈杂声中,我听他说:“我待会打给你!”但是那天,我手机开了整晚,在那间手机信号满格的屋子里,铃声一次也没有响起,他的电话一直没有打过来。
我把手机一直放在枕头边上,死死忍住不拿起来。这间房子是有信号的,而且,还有网。我知道,我一拿起手机,就会忍不住刷开娱乐公号,上面也许一半都会在说程雨扬,篇篇都有十万加。会有人怀疑,他其实并不是那样一个人吗?可是我到底又有什么凭据,觉得他不是那样一个人?啊,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我跑到这里来,找了这么一份糟心的工作,不就是为了跟这一切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挣扎着,一忽儿觉得自己拿起了手机,一忽儿又觉得并没有。后来,我好像接了个电话,里面有人焦急地问我:“是编剧老师吗?扬哥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吗?我找他有急事……”嗯,我怎么可能接到这样的电话?一定是打错了。可是,手机铃声再度响起了。
这一次,我知道自己确实醒了,全身发烫,像条被干死的鱼一样躺在河(床)中央。手机被我扔到一边了,我拼命伸手去够到,我想那是肖翰的电话。可是,那是个陌生的号码,接起来,是刚才梦里那个声音,只是显得更真切、更慌乱。
电话里那人说:“编剧老师,请你帮我找找他!我是扬哥以前的助理,他现在人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怕他出事……”
我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他说:“是扬哥告诉我的。”
“他也不知道我电话啊!”
“他怎么不知道你电话,他买机票把你写成紧急联系人了。”
“什么?”
“我现在不在国内,他本来要跟我一起过来的,但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
“那你找我也没用啊我跟他不熟。”
“不熟他不会把你写成紧急联系人的。”对方抓住了这一点。
“不是我让他设的啊!”我反击道。可是那位助理,显然当过明星助理的都不是一般人,他的口气又变了,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看见他楚楚可怜的神情,那种神情就是当任何人向你要求一件不合理的事情的时候能拿出的最好武器,他在电话另一头,带着那副神情向我央求:“编剧老师请你一定帮我找到他,现在情况很紧急。我在加拿大这边等他。我没带多少钱,连酒店都住不起好吧,他要是再不来,之前的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什么努力,你跟我讲清楚啊。”
“你找到他他自己会跟你讲的。”那位助理说,“主要,你知道吧,他现在又没钱,又名声臭,我能找谁帮我呢?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为、为什么?”我气得都结巴了,“我又凭什么帮你?”
“凭他对你的信任。”那边说道。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似乎是因为什么紧急情况挂断的,我衷心希望是他手机被人抢了。
但是我愿望落空,他挂断电话,似乎只是想发过来程雨扬的电话号码。
当时时间是凌晨四点,即使在北方天也还是黑漆漆的,我不知道什么神经病会在这个点打来电话。有一个瞬间,我想把这个电话当作一个恶作剧,一个不怀好意的试探,至于为什么要找到我头上,可能是一次操作失误什么的……我想把手机丢在一边,继续睡个回笼觉。但是,“凭他对你的信任”这句话又像一根刺一样把我扎醒。不情不愿,我打开短信看了看那串号码。“我用这个号码加他微信,如果他不通过我,那这件事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问题是,用那串数字搜索不到微信号。
这也许是个假的电话号码!我犹豫着打过去,如果那边的声音是“欢迎拨打理财服务热线”,那这件事也跟我没有关系了。
但是,电话打过去,只有一个单调的女声不断重复: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这句话重复了十次以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明知道非常荒谬,但就是挥之不去的那件事。
出租车司机带我到得那个小区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地泛白了。我能听得到周围的一切渐渐苏醒的声音,我感到,城市像一只大鸟一样慢慢张开它的羽翼。皮肤已经触到了深冬的寒意,有一种感冒要加重的预感,我懊恼着自己居然没穿羽绒服。我从一队清晨健身的老年人中穿过,快速地到达那个熟悉的单元,伸手拉门——那个永远也修不好的磁力锁。
但是,当我真的站在那扇门前的时候,我又犹豫了。
我应该敲门吗?
如果敲了门里面没人就好了。那这件事就跟我再也没有一点关系。我举起手指,又放下,举起又放下,鼓起勇气敲了几下,我似乎能听见“咚咚”的声音在那熟悉的室内回荡……没有回应。我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可就在这时,对门那扇百年不开的铁门哐一声开了,我曾经多次贴纸条请求他们把楼道杂物收拾一下却始终未露面的邻居,从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大嗓门喷到我脸上:“你谁啊?跟这儿干吗呢?”
“我、我找人。”
“一大清早的你找谁?就你们这帮外地人,已经搞得人都不得安生了,政府早就该把你们这帮人赶出北京了,我告儿你——”
我正要落荒而逃的时刻,那扇门忽然打开了。
一只手把我拉了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我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一切,一个熟悉的声音跟我打招呼了。
“编剧小姐。”他说,“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