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北京早高峰的地铁吗?
你见过北京早高峰九点半的六号线地铁吗?
我见了三个多月了。
三个月零十七天。
在这三个多月以前,我以为自己根本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以为自己只要一踏上高峰期的地铁就会立即死亡,但没想到,人的张力真的是无穷的,现在的我已经学会在没有座位和抓手的情况下,随着满车厢的人群一起摇摆了。有一次,我夹在人群中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我梦见有人对我说“你见过人能睁着眼睛睡觉的吗?”然后我反应过来说,这明明是我的台词啊!然后就列车到站,我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我看见旁边女孩的手机,她在看着一张我很熟悉的脸。
啊,开播了!
不过跟我没什么关系了,已经。
说起来,真不是我催眠自己,比起当编剧,朝九晚五上班实在太让我开心了。因为做的是新媒体文案,所以我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在摸鱼、刷豆瓣、刷微博,美其名曰掌握舆论动向,其实几乎可以说是在骗钱。
除了工资太低,唯一的问题是上班路途太远。
公司在西边,我住在东边。
是的,我仍旧住在那个没有手机信号的房子里,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抽风付了一整年的房租,但随即我发现,不管当不当编剧,人总需要一个逃离之所,而那间房子,就是了。
只要住在那里,我就不必像个傻逼似的,下了班还在工作群里分享行业最新资讯,哪个微信公号又出了十万加,哪家公司又获得了A+轮融资,哪个号的广告费已经突破一条十万,哪个博主被邀到米兰看秀。你说我拿着一个月4500的试用期工资,这些事情跟我有个毛关系,我只关心我应该转正了,但是老板还没跟我提。
我感觉我必须跟他提。
我已经鼓了一万个勇气了,我想这总不会比开编剧会更难吧,但是事实证明……
老板:“让我们看一下你的考勤纪录吧。”
草泥马。
“小王,你很有才华。”
“老板,别但是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的确我已经很努力了,但老板把考勤纪录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不能对他说:“按照我自己的标准我已经全勤了,而且任何一个死掐考勤的文化公司都会倒闭的。”我只能跟他说:“我每天早晨要挤三次才能上地铁。”
他叹口气:“而且,你下班后也不跟同事交流,这样怎么能了解到最新的行业资讯呢?”
我说:“我住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
“你不会装个网络?”
“没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大手一挥:“我给你转正,而且工资加到7000。”我一句“谢谢老板”话音没落,他紧跟着说:“但是你必须要搬到公司附近来。”
“附近房租太贵……”
“我给你再加500,住房补贴。”
那么是不是只能搬家了呢?我思考。我不仅思考这个问题,我还思考我失败的一生。明明是学金融的,对吧,同学们一个个都在挣大钱。而我呢,连找个工作都费劲吧啦的,人家一看我年纪,再一看我履历,问我:“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我只能回答:“我在过间隔年。”
午饭的时候我跟同事们一起叫外卖,餐盒送来的时候,旁边一个小姑娘问我:“你怎么吃这么好?”
哈?我吃得好吗?我只是要了一份德川家的鱼生套餐,外加一份星巴克的美式咖啡。我问她:“你吃吗?我好像吃不完。”她问:“你是不是特别有钱?”
“没有,我只是把钱都花在吃饭上了。”我回答。
“咱们坐那边跟大家一起吃吧。”她说。然后她就拿着我的套餐,坐到了那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中间。我也挪了过去。见我过去,小姑娘们主动错开了一个位置。跟同事们关系不是特别好,但我不是有意的。只因为大了几岁,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话题。我说大家一起吃刺身吧,我反正吃不完。但是很尴尬,没人搭理我,相反她们都盯着一块iPad屏幕,一边看一边啧啧感叹:“好帅啊,真的好帅啊!”
我凑过去一看,差点没被一块金枪鱼噎死:肖翰的一张脸占掉了小半个屏幕,而几个女孩跟那张脸的距离,则让我领略了什么叫“舔屏”。
我端起咖啡走到一边去,又是那个女孩,我记得她外号叫猫猫,负责的是运营。做运营的人大概都有些自来熟传统,她跟在我身边,笑:“你午饭不吃了?”
“不想吃了,我不太饿。”
“你这样没人会领情的哦。”
我一怔,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是好心还是挑衅,她扬头,正对着我的目光,她长着一张小小的桃心脸,看上去很可亲,倒不像有什么坏心眼。见我不回应,她补充道:“她们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你这个人吧,有点,清高。”
“哦。”我说,“我只是不太爱说话。”
“上次刘蓓失恋,哭得什么似的,你追着她要排版。”
“我不知道她失恋。”
“其实,你是不是觉得跟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猫猫接着说,“我也理解,她们每天不是淘宝买爆款就是追国产连续剧,我也觉得挺无聊的,国产剧烂死了,我只看美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是不是要搬家?”猫猫见我不接茬,转了个话题。我诧异,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啦,刚才看你在翻租房网。”
“我还没决定搬不搬呢。”我诚实地说,“公司附近的房子太贵了,而且都是大房子,一居室很少。”
“我帮你找。”
我没拒绝,毕竟已经被批评过清高,我知道拒绝别人的好意对她也是一种伤害。下午我们开选题策划会,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我们必须做一个《洛阳绝密情事》的选题了,我说我们又不是娱乐号,做这个干什么?
“你的想法落伍了。”一个小姑娘直接怼我,“我们难道每一篇都做海淘资讯吗?不做娱乐怎么有流量?”
我不响。
下班的时候老板把我叫去办公室,让我早点搬家,说我每天迟到都是他给我顶着,再发展下去同事都有意见了。
那就……搬吧!拖着也没什么意思,我的人生可能需要多一点进取。
飞快找到了房子,猫猫主动提出要帮忙,我也没拒绝。周六一早,我在家收拾东西,她给我发微信说十点到,但九点半不到她就来敲门,我跑过去开门,想关上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门外那人一步便跨进来,用力抱住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质问我,“你真的忍心!”
“我怎么了?”我说,“我没跟你说,是想让你安心拍戏,没有别的原因。”
“我怎么能安心?”他说,“我生日的那天你走,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挣开他去关门,他看着屋里,皱眉问我:“你要搬走?”
我点头:“我想搬得离上班地方近一点。”
“我帮你搬。”他卷起袖子。
“不用不用,我都收拾好了。”我拦他,但没拦住,他看见一只没封口的纸箱,蹲下就开始给我打包,他这时的样子就像那个抢着给我搬书的图书馆少年。一切似乎还没变……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杀的青?”
“有两个月了。”他说,又很敏感地接道,“你是不是怪我现在才来找你?”
我摇头,他呼一下站起来,又来抱我:“是我不好。”
“不是啦。”我躲开,“我知道丢丢,后期做完之前谁都不准走。”
“其实现在还没有做完,我偷偷跑出来的。”他笑,“我让我助理给我撒了个谎。”
“你现在有助理了啊。”我说,“很好哦。”
“我说我回家去看奶奶,但跑过来看你了。”他说,口气里有些邀功的意思,我有点不忍心,但一转念,还是说了:“你赶紧走吧,待会我同事要过来。”
“为什么?”
“我不想让人看见你在我这里。”我说,尽量让口气听上去轻松一点,“我同事都是你迷妹,我得低调一点。”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能让她们看见?”我刚想解释一番,他很自然说了下一句:“就说我是你弟弟,我保证演很像。”
一根针在心里轻轻扎了一下。
但我不会表露出来,当然不会。
他的心情显然没受影响,一边打包一边跟我说着剧组里的事。别的倒还好,我左耳进右耳出,直到他轻描淡写提到一条对我来说的爆炸性新闻:你知道吗,小苍跟那个,网站的那个宣传,罗健,他俩谈恋爱了。
“什么?”我一下跳起来,“你说什么?”
“我也没想到啊。”他说,“不都说那个人是gay吗?不懂。”
“那其他人呢?”我强压住心里的不适,问他,“有没有更好玩的一点八卦啊?”
“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八卦。”他说,“我那天不小心听到的。”
“什么?”
“好像程雨扬以前的经纪人来找丢姐了。”他说,“说是要爆程雨扬的什么料,跟丢姐打个招呼,相当于给个面子。”
“那女的有病?”
“好像就是说他在上一个剧组的事吧。”肖翰说,“他不是消失了几天吗,好像是去干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刚想问到底是什么事,猫猫在外面敲门了。我把她迎进来,肖翰主动自我介绍,说是我老家的邻居弟弟,今天特地来帮我搬家的。猫猫倒好像没有认出他来。我想起她说过自己只看美剧,心里不禁轻松了一些。搬家公司来了,肖翰搬着箱子下楼,我正在检查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忽然听见她以一种很难形容的口气对我说:“我懂了。”
“什么?”
“我懂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们亲近,一直一副很清高的样子。”她说,“原来肖翰是你弟弟。”
“啊,你认出来了啊。”我有点心惊,“是啊,他刚从剧组出来,我让他来帮我搬家。”
“你们感情很好吧。”
“还行吧。”我说,“还挺不错的。”
“好羡慕你哦,有这样的弟弟。”她说。话说着,肖翰又蹬蹬上楼,问我们:“都收拾好了吧?底下师傅在催。”
“收拾好了哦!”猫猫回答,我被她昂然的口气吓了一跳。肖翰又扫了一眼屋里,问我:“那个娃娃是你的吗?”是那只被红墨水染过的娃娃,扔在屋角,我说,是我的,但我不要了。
肖翰点点头。“搬家车里坐不下三个人。”他说,“我去押车,你们俩打车吧。把地址给我一下。”
“不了不了,你们俩打车吧,我去跟搬家车,我路熟。”猫猫推辞道。我说好,那你们先下去,我看看有没有东西落下马上就下来。我下楼的时候,肖翰说,搬家车已经开走了。
“你同事挺不错的啊。”他说,“还来帮你搬家。”
“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为什么?”他一副委屈的模样。出租车来了,车子好得有点过分,我骂他浪费钱,他说:“别人给我充的值。”看我神情,他又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是别的公司。派人来找我,要我去他们公司,说帮我交违约金,我没答应。”
“疯了。”我说。
“你不开心?”他问,“为什么?”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问我为什么了,头两次我是敷衍,这一次,我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他。但是,我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好说:“你生日那天其实我去了。”
“嗯。”
“想跟你道别但是……”
不知道怎么说,真的不知道。总不能说,我吃你粉丝的醋了吧。况且那并不是吃醋,而是一种……不好怎么说,说预感,也许最合适。
“肖翰,我很高兴能跟你……”我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措辞,“我很高兴能给你写这个戏,真的。我也没想到会写成这样,总之结果对你很好,我就开心了。”
“可他们把你名字放在了编剧的最后。”肖翰说,“你是不是根本没看?你难道不生气?”
“这种事情难免。”我说,“我当然很生气,但我不想纠缠下去。我觉得我应该过不一样的人生,真的。”
“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呢?”他问,口气很柔和。而对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很多遍,实在想得不能更清楚了,于是就流利地回答下去:“我想等剧本的钱全都拿到了,就去买一个那种商住两用的Loft,在北京安顿下来,然后找一个好人,谈恋爱结婚,如果他有钱有户口,我们就卖掉这个公寓,一起再买个大点的房子,如果他没钱也没关系,我们就暂时住在我的房子里,两个人一起努力,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一开始会吵架,后来就不吵了,会生一个小孩,互相变得越来越像,然后一起慢慢变老。”
他听着我的话,好长时间默默不语。我不敢看他,但终于又忍不住去看的时候,发现他哭了。
也不是狠哭,就是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角溢出来一点,他抬手迅速地擦干了。“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他问我,“我这么辛辛苦苦地跑过来,就为了听你说这种话?”
我低头,接下来的台词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可耻的老阿姨,可我又不得不说。我说:“我不想耽误你。”
“你怎么耽误我?”他激动起来,“没有你怎么会有现在的我?”
“你不要这么想,肖翰。”我说,“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会红的。不如说我投资了你吧,真的是很好的一笔投资,你说是不是?”
“就算是投资,你要的回报呢?”
“我是你姐姐啊。”我说,“我买房如果钱不够,还想跟你借呢,你总不会拒绝吧?”
“我现在如果同意换公司,有人马上会送我一套房。”肖翰说,“你那么想要房子,直接去住就好了。”
“你可不要对不起丢丢。”
“她都多对不起你了,你还要护着她吗?”肖翰说,“说到底你就是信不过我。”
“我哪里信不过你了?”
肖翰仰着头。“我们在图书馆的时候,最后那天,我对你说,我想赚钱。我现在后悔,如果不那么说就好了。”
“我都忘了。”
“不,你没忘。”肖翰说,“你就是装糊涂。我那时候就喜欢你,你也一直装糊涂。”
“我是真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肖翰坚持,“你只是不把我当真。那时候我当然配不上你,你是研究生,从北京回来的,市中心有房子,又有钱长得又漂亮,想追你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呢,我只是一个艺术生,将来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你当然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有自知之明。”
“你胡说什么呀!”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的吗?难道你不是一直在拒绝我吗?”
“我……我不是!”我着急,可一下子想不好辩解的话。我拒绝他是真的,但并不是他说的这些理由,是的,我是知道他喜欢我,可是那种喜欢,那种喜欢我怎么敢当真?那是少年人还没有见过世界之前懵懂的喜欢,那是将他幻想中的美好强行投射到一个人身上,很快他就会发现我并不如他所想。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他声音抬高起来,“因为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所以你觉得欠我的,所以才对我好……”我看见司机的眼睛在往这边瞟,肖翰的眼泪好像又要涌出来似的,我脑子一昏,脱口而出:“不是!我喜欢你的。”
世界一下子安静。
肖翰笑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他说,“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