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姐，丢姐叫你来开会。”

“嗯好，我先把这几集分场发给她，马上就去。”

到了丢丢的房间，开会的有丢丢、陈见川，还有网站的几个人，我能认出的是孟繁，还有那个在程雨扬那吃了软钉子的小男孩。

现在我知道了，他看上去那么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其实是孟繁最得力的助手，孟繁最喜欢说他，“罗健是90后，想法特别新，特别会抓受众，我们的公号交给他以后涨粉十倍了。”但是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他吓了一跳，因为这人长得实在有点磕碜，皮肤很黑，也很粗糙，却敷了一层过白的粉，一说起话来是个粗嗓子，同时又捏个兰花指。

“是不是gay？”我偷偷问过小苍。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可能是。但好像有女朋友。”小苍说她也判断不出来。好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比方说你问他：“要不要水？”他会回答你：“当然要！为什么不要？别人都要，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需要？”你觉得委屈呢，他还要接着教育你：“不就一个水吗，直接给我就行了，我不喝，那么ok我会放在这，或者我会扔掉，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就应该给我一个选择，水，还是绿茶，还是可乐，你光问我一句要不要，我要这么说你，你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明白吗？”

说这么一大通，也是振振有词的，就是不肯简单说一声“要”。

当然对孟繁他又是另外一种态度，春风一般温暖。这个按下不表。

这次开会的主题是后四集的剧本。因为是网络互动播出，所以准备了两个不同的结局。

“现在这两个结局有区别吗？”率先发问的果然是罗健。丢丢解释：“两个结局的区别确实不太大。原因我解释一下，因为剧作本身有它自己的逻辑，它很难导向两个截然相反的结局。尤其是情感上，家国的情感很厚重，不像《最后的灰姑娘》那种都市爱情轻喜剧，男一女一很难做出别的选择。然后我们觉得，观众来选结局，这是一个很好的噱头，但是它毕竟是一个形式，形式不能超越内容，我们的创作核心当然是保内容。”

我可能听错了，我好像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就问你现在两个结局是不是其实根本没区别？”罗健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实在有点像破锣破敲，敲得人心烦意乱。“没有区别的两个结局，你们让观众去选，你们当观众是傻子吗？就是因为你们当观众是傻子，所以中国的电视剧才会这么这么的烂！”

“你这人怎么偷换概念呢？”我忍不了了，“区别不大，并不是完全没区别。尊重剧作逻辑，不因为要互动播出就生改情节，这怎么是当观众傻子？为了制造噱头胡编乱造，那才是当观众是傻子吧？”

“你是编剧是吧？”罗健看了我一眼。对他的容貌，我确实有些过敏，他一瞪我，我就赶紧低头。但我的确是编剧，所以我又把头抬起来，就在这当口，罗健向我甩出来了一片攻击力破表的暴风骤雨。

“你就是编剧，那好我跟你说，我对事不对人，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个剧本，它就是垃！圾！”罗健说，“之前一次围读的时候，娇娇姐就说了，你们这个剧本，一个配角穿来穿去，让人看不懂。当时大家不重视她的意见。可是她说得对不对呢？她说得对！你们不要以为女明星没有智商，她们有的是什么，是——直！觉！她代表的就是观众，她不懂，就是观众不懂。尤其是我们网络播出，观众的选择非常快，他不懂，好，他直接就关了你，而且再也不会重新打开。你说，怎么办？”

“她那么提的原因是不满意自己被减了戏份吧……”

“拜托，人家会在意你这点戏份？人家不如用这点时间去接个综艺，几千万就进账了好不好？人家提意见还不都是为了这个戏好，你在这搞什么人身攻击？”

我，我搞人身攻击？

“过分了啊，罗健，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孟繁这时候接腔了。不过，她并不认为罗健真的过分，这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大家不要介意，罗健性子是比较急，说话有些冲，但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都是为了这部剧好，请大家多担待。毕竟这也是我们平台今年的一个重点项目，各种资源还有资金的支持力度都是很大的，我们这边也有很大的压力。既然是网络独播，那么肯定要有一些跟台播不一样的地方，我们也下了很大的功夫。罗健，你把我们昨天开会的成果拿出来给大家看一下。”

“好的繁姐。”罗健答应着，“昨天我们团队开会到两点多，开了很多脑洞。我们其实不是说，我们有多么能干，只是我们为了这部剧，真的有在尽心尽力。而且哦，我们团队的人很多都是那种怪咖，新人类的那种，哇他们真的好棒！他们的任何一个点子，只要写成一篇微信文章，都是十万加，有了他们我真的对这部剧好有信心。”

罗健就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了一摞打印纸。先给导演，再给制片人，随后是相关人等，最后也有了一张到我手上。我定睛一看，这一看不打紧，看了我差点闭过气去，纸上写的是：超级网剧《洛阳绝密情事》的二十五个结局。

二十五个。

他怎么不写二百五十个？

我觉得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二十五个结局有多二百五，但是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有了刚才的教训，我是不会率先发言了，我等待着哪一个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告诉这个洋洋得意的小子，你这张纸上的字不是喷墨打印，而是喷屎打印，它该去的地方不是垃圾桶，而是洗手间的垃圾桶。

但是，我听到了笑声。

先是一个人在笑，然后，好几个人都笑了。离我最近的小苍笑得花枝乱颤，用手点着那张纸说：“好棒，我觉得这些脑洞都好棒！”

“我觉得这个，男主穿越到高考的考场，考古文，哈哈哈真的好棒。”

“不如让他考英语，哈哈哈哈哈，看他怎么办。”

“我不杀你，因为我只能用左手拔剑，我的右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怎么想出来的，好猥琐，肯定一堆弹幕啊哈哈哈哈哈。”

“我改变历史，制造一场杀戮，只为了让你在将来读到我的故事时，能有一丝的心痛。这个真的比现在的结局要好诶。”

就像一场噩梦。

“这是脑洞，不是戏啊。”最后我说，“滑稽也不是喜剧，我觉得……”

“导演呢，导演您怎么看？”

没有人管我怎么觉得，孟繁直接把话甩给了导演。我扭头看陈见川，他刚才笑没笑？我盯着他，想叫声“师兄”还是忍住了，而他沉默。沉默了几秒之后，他回答：“我对你们的看法是认同的，但对你们的方式不认同。”

“怎么讲？”

“现在的剧集偏传统，你们可能觉得网感不够，传播点不够，这种焦虑我能理解，从这个角度看，目前剧作是有不足的地方。但你们给出的这二十五个结局，最多只能作为片尾彩蛋，不可能成为完整剧作的一部分。”

“那我们就额外拍这二十五个彩蛋，但是剧作还是按照原来的进行吧！”丢丢说，“我不是不想精益求精，但是这次情况真的太特殊了。中间已经大幅地动过一次剧本，导致原来拍的很多素材不能用，中间为了熟悉新剧本剧组还放了一天假，现在整个的拍摄进度已经拖了，超支是肯定的了，我只能努力，尽量少超一点。现在平台支付的价格只能刚刚覆盖我们的制作成本，我这边真的很紧张，投资人那边不好交代。”

“丢姐，我一直很尊敬你的，但我觉得你现在太保守。毕竟我们这部剧如果播出效果好，成了爆款，那后续带来的收益又岂止那么一点点，你千万不能目光短浅。”罗健说。

我的印象中，丢丢过去遇到这样的情形，是一定会跳起来骂人的。

我甚至给她拟好了台词：“我目光短浅？你目光长远你去当陶渊明，你先去饿死我再帮你流芳百世啊！”

但这一次，丢丢没做声。

她没做声。

这时候应该小苍来打个圆场，于是小苍说了：“那我们如果再改剧本导致拍摄拖期的话，演员的档期也会有问题呀……”

“那是你们编剧的能力有问题。”罗健说，“我们的要求一直就在那，互动播出，双结局，两个结局要拉开差距。如果一开始就按照这个要求做，怎么会耽误时间？你们做不到就早说，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个新编剧啊！说实话，我已经联系了一个大编剧，超厉害，但是呢，我也有顾虑。第一是人家的时间，人家的费用，还有说不定人家会看不上整个本子，要求全部重来，那怎么办？”

那怎么办？

一切都是因为编剧造成的。

这个编剧不行。

我有点恍惚，这样的场面，好像很熟悉？

都是编剧的错。

我们可能抱怨了，那也是为了剧组好。但是，要把程雨扬写死，那是编剧的决定。

跟我们没关系。

都是编剧的错。

“换编剧没有必要。”终于，陈见川说，“我了解王佳佳，多给她一点时间。”

“多给时间？多，是多少？一个星期？一个月？剧本写不好就不拍？”丢丢说，似乎只要陈见川一说话，她就会尖锐起来，而陈见川在这样的她面前一直是束手无策。“你当然无所谓了，你什么时候算过账？三天，我最多给三天。”

“丢姐，那这样的话，我感觉一个编剧是完不成的。”小苍说，“不然，我们尝试一下，让罗健他们找个编剧一起来做？”

“今天就定下来吧，既然时间已经不多了。”孟繁说，“罗健，你现在就给你联系的编剧打电话，问问他的档期。”

“档期没问题，我之前已经问过了。而且人家一听是孟姐，特别给面子，别的活立刻就推掉了，价格也可以打折。”

“他能进组吗？”

“这几天机票还挺难买的，以防万一，我已经自己掏钱给他把机票买好了。大不了，就废掉呗，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顾全大局，我也有心理准备。”

“以后这种事还是要先给我打个招呼。但这次就请大家多担待了，都是为了项目好。其实如果质量做得好，我们的评级还有可能提升，体现在推荐位、推广资源上都会不一样。”

“如果新编剧进来了，后续进度能加快，调整时间也可以多一些。”丢丢说。这话风已经算软下来了。

“佳佳姐，你看，怎么样呢？”小苍在我旁边，声音有点怯怯的，“我们一定会尽量尊重你的意见的。”

我们。尽量。

我忽然明白了。

这女孩何曾有过自己的想法，她什么都是听丢丢的。

她就是心甘情愿，被人当枪使。或者说，做一把能在规定时间打响的枪，她的定位就是如此。

而我似乎在不久之前，还曾经傻乎乎地，想帮她挡一次子弹？

在那一瞬间我心里有一种空明的感觉，整个人好像浮了起来，在办公室的上空，看所有人也都变成了透明的。

我还是我……他们还是他们。

往事如重现一般，什么都没有改变。

都是编剧的错。

“你们换编剧吧。”我说，“这活我干不了了。”

没人说话。

“还欠我的钱也不要了，你们给新编剧，我明天退房走。”

还是没人说话。

也好，我原以为多少会有人假装劝我一下，那多麻烦。

我微笑着推门，出去，丢丢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王佳佳你给我回来！”

我没回头看她。我记得，我手机上还留着那条微信，“如果这次……我一定会站在你一边。”

一个人要丢下你的时候，我相信借口可以找到千万条，每一条都有十分的正当性，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