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有人敲门，“请问王佳佳是住这里吗？”

“谁啊……”陈莫来嘟囔着。这一个月来，我几乎足不出户，也不上网看一切新闻，多亏了他时常上门，虽然时时聒噪，也算解了不少寂寞。只是最后这几天，他不仅过来，还以自己家在装修为由赖着不走了，原因我虽然心知肚明，但看在他做饭好吃的份上，倒也懒得说破。他就铺个睡袋睡在客厅，昨晚不知是不是自己啤酒喝多了，现在快中午了，他还没起。

我过去，踢他一脚：“你去看看什么人。”

他不情不愿走到门边，凑到猫眼看了看，没有开门又回来：“是个秃顶老头。”他紧张地说，“是不是，你爸爸？”

我推他一把：“少胡说，我爸早就去世了。”不过我也有些困惑，除了程雨扬这几个人，谁还知道我住在这儿呢？莫非肖翰……想到这里我心中一紧，也趿着拖鞋跑到门边看，门外是个秃顶没错，但绝对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一个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中年人。“请问王佳佳是住这儿吗？”他又问。我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何老师！”我赶紧把门打开。

“我就说你在这。”何老师说。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请他坐，让陈莫来去倒茶。“这是你男朋友？”何老师问，我连声否认，不不不，就是一个朋友。然后跟陈莫来介绍：“这是我写剧本的前辈。”想想又解释一句：“这个房子一开始就是他介绍给我租的。”

“老师好！”陈莫来嘴倒挺甜。我问，何老师，你怎么到这来找我？

“找你都找翻天了。”何老师说。

“为什么？”

何老师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你以后退什么也好，千万不要退群。”想到自己从横店回来就退了编剧群的事，我不禁又感到一阵羞惭。“佳佳，你就像我们妹妹一样。”他说，“出了事不要一个人扛，大家都可以帮帮你，你要给我们机会。”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很困惑啊！何老师抬头环顾了一周，似乎在寻找信号，但又放弃了：“好了，我知道这里上不了网。”何老师又叹口气，他向来以特别能叹气著称。“我简单跟你讲一下吧，你被爆抄袭了。”

什么？

一瞬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从桌边弹了起来：“我抄袭？搞没搞错？”

“你先别激动。”何老师说，“你别激动。我们当然知道你绝对不会抄袭，抄袭这种事我自己都可能做，你是绝对不会做。这件事情吧我看有些蹊跷，你等我慢慢给你理清楚。”

爆出我抄袭的，是“阅后即焚”公众号。

“不过，这件事一开始并不是指向你，但现在可能因为大家对抄袭太过深恶痛绝，所以你的抄袭反而成为了事件焦点，这点恐怕连一开始操作的人都没想到。”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件事我觉得一开始是播出平台之争。”何老师说，“我们打听过了，之前你朋友丢丢把这部作品签给孟繁平台的时候，合同约定了如果有续集也要在该平台播出，并且是个比较低的价格。当时签那样的条款也是形势所迫，可是剧大火了，有人出高价让他们转平台，孟繁那边肯定不肯，所以应该就是丢丢动手，不点名爆料了孟繁的很多黑幕，包括她把老公中途安排进剧组当第一编剧，还暗示她在购片时有猫腻，一方面拼命压制作方的价格，一方面跟网站报高价，自己中间吃回扣。”

“这些爆料也是阅后即焚那个号发布的吗？”

“不是，是通过一个业界号，粉丝不多，平时主要讲一些行业动态。所以一开始这个影响不大，主要是一些平台方面的竞争对手在转，目的也并不是要把事情搞大，而是希望通过这种爆料威胁到孟繁，让她主动跟平台去斡旋这个事情。”

“到这里我还能理解。”我说，“但是，这个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啊。她要控诉孟繁侵吞编剧费和署名权，可能还要我来帮忙呢！为什么要污蔑我抄袭？”

“你上次是不是在群里说过，剧组里小鲜肉来敲你的门？”何老师说，“这个小鲜肉是丢丢公司的吧？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我想了想。

“我觉得不会。”倒不是说丢丢会对我顾及什么旧情，而是说现在形势下这件事确实很次要。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跟何老师说，那就是，我和丢丢之间，毕竟还有一个月的赌约。她已笃定自己会赢，犯不上多此一举。

“总之就是，就在丢丢这边爆料孟繁之后，忽然那个阅后即焚爆出了一篇所谓的反转，但它的反转却不是直接为孟繁辩护的，而是丢出了你抄袭这件事，反正，焦点一下被转移了，这个号爆料说，正是因为发现了你抄袭的问题，所以孟繁那边才不得不更换编剧，启用自己老公完全是因为时间紧迫。至于她购片的问题，就是提也不提，只是暗示说，既然编剧这件事有内情，至于其他的呢？会不会也出现类似的反转？这样话不说死，但是节奏带起来了，剩下的事情丢给受众自己去撕去站队，以后想怎么写都很有余地，这个号很高明啊。”

“我知道这个号，这是他一贯的手法。”我说，“那他指责我抄袭的依据是什么？”

“没有依据。”何老师说，“实实在在的依据没有，但是针对你这个人有。你在新媒体工作的时候，是不是做过一篇关于眉笔的稿子？”

……那篇稿子。

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我之前从来没去想过，那个营销号用相同方法做的稿子不是没有，为什么就单我那篇被举报？还有人精心做了调色盘？

为什么，我原本想写一篇澄清文，抽屉里的眉笔和购物小票，却会不翼而飞？

“这个号说，接到有人爆料，说你是个抄袭惯犯，眉笔的事情就是一例。还说你之前已经有一次因为抄袭被赶出剧组。爆料人说，你在那次被赶之后，找关系进入图书馆工作，后来学乖了，开始抄袭古典和国外的经典作品，比如《时间的女儿》，这样不会有人告你，规避了法律风险……”

“胡说八道！”我气得喊，“从经典里汲取营养，借助故事模式算抄袭？那如果我说，这是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故事，这是个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就算在抄袭莎士比亚？”

“别激动别激动。”何老师说，“这个道理，我们创作者都懂，对方也未必不懂，但他很明显就是在搅浑水，你要是跟他讲这些道理，永远也讲不清楚。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很明显在针对你。”

“为什么？”我问，“针对我，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们这算站在哪一边？”

何老师看着我。

“以前带你写剧本的时候，跟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还记得吗？”

“人物和人物关系。”我说。

“你这有白板吗，来理一下人物关系吧。”

“我知道在哪！”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的陈莫来这时候表现积极，“我马上去拿。”他吭吭跑去阳台，从储物柜的背后把那白板扯了出来，重新挂在了墙上——这还是小苍买给我的那一块，难得程雨扬没有扔掉。

我递给何老师一支水笔。“你看啊，这是丢丢。她是制片方。”他也不客气地就在白板上画了起来，“这是平台方，孟繁。”他在孟繁和丢丢中间画上向外的双箭头，这表示敌对关系。“这是那个公众号，目前看来是搅局的，跟其他两个关系未知。”他又在板子的一角远远地画了一个小人：“这是你，佳佳，你想远远地离开是非中心，但是，所有人都有理由针对你。”

“孟繁，她为了给自己老公开脱，可能授意人捏造你抄袭的黑料；丢丢，因为小鲜肉的事要打压你；这个号？它踩你是因为踩你一个编剧最没有成本，还可以看事情发展，把这件事作为给一方的投名状。”何老师往我身上打了三个箭头。“你觉得这充分吗？”

“我觉得……”我说，我脑子里一团爆炸，“我不知道。”

何老师又叹气，我感觉，他可能今天在我这里，决定要把下半辈子叹气的份额用完了，“唉，王佳佳啊王佳佳，你还记得以前我说你写剧本的时候，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您说我不会写坏人。”我想了想，“您说我写的每一个坏人，都坏得不是那么够彻底，都有自己的原因，所以我的戏写得太复杂，不如别人直接。”

“你好像到现在还是很不服气？”何老师说，“可能因为我讲得简单粗暴。后来我想明白了，当时我应该告诉你，你不懂得写的不是坏人，而是恶意。”

恶意。

神对俄狄浦斯的恶意。

我无法理解的恶意。

完全没有道理，没有来处，但就是要捉弄你、羞辱你，让你的一切努力一切挣扎都化为乌有的恶意。

“为什么要把你一个远离是非的编剧往死里打？搜集了你那么多的材料，连你之前的历史都搞得一清二楚。去你工作过的图书馆搜集对你不利的证言，让你的前公司发声明证明你确实因为抄袭而自动离职，这些事情能在这短短的一天多的时间里完成？肯定是经过了长期的准备，这时候恰好可以拿出来用。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有人对你有这样恨之入骨的恶意？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何老师在丢丢、孟繁、阅后即焚公号上各打一个问号。

而我在心里觉得……不对……

恶意，那种绝对的、纯粹的恶意我曾经体验过。

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但是一定有。是，一个目光，阴郁，窥探，带着一种莫名的仇恨，就那样牢牢地粘在我身上……

啊！我叫了起来。是那个女孩，是猫猫啊！

心跳猛地加快，那一瞬间，我几乎喘不过气。

转过脸，我问陈莫来：“你那天，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跑到我公司去找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我有眼线……”陈莫来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他这个，有些慌张，“我、我听一个朋友说的！”

“什么朋友？”我逼问他，“什么朋友，会知道我是洛阳那部剧的编剧，并且在那家公司工作，还特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是……”陈莫来，“是扬哥的一个资深粉丝，以前粉丝协会的一个什么地方的会长，她、她告诉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真的不知道了！”陈莫来一副立刻就想抱头鼠窜的架势，“就以前很熟的！扬哥去各地搞什么活动，都是这些粉丝会长弄一帮人去接机，送礼物。我一直帮扬哥处理这些事情所以一直都跟这些会长们联系！但我真的就不知道她们名字，她们一天天名字改来改去的，有时候我连那些字都不认识……”忽然间，他像福至心灵一般一拍脑袋：“对了，有合影！我翻合影给你看。”

他低下头，一阵猛翻手机。然后，他把手机屏幕凑到我和何老师的面前。“就是这个女的，第二排左起第三个。”

我顺着他的指示，看到了那张脸，那一刻，差一点闭过气去。

是猫猫，是猫猫不假。

是那个吃个鳗鱼饭都要感叹“你好有钱”的猫猫。

是那个怨怨地念叨着“我不该只拿这么一点工资”的猫猫。

那个猫猫站在第二排中间，紧靠着程雨扬的位置，程雨扬还伸手揽着她的肩。在那个女孩的脸上，绽放着我从没见过的那样灿烂的笑容，她还双手捧着一双男式运动鞋，就算是我也能认得出是某大牌当年的一双限量版，价格不菲。

“这鞋是粉丝送给程雨扬的是吗？”我问，“他就忍心收这些小姑娘的礼物？他能穿几次？”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他要收的。”陈莫来连声辩解，“是经纪人非要他收。”

“为什么？这点钱也要赚？”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要赚这个钱。”陈莫来感觉嘴都不够用了，“是她说的，让粉丝永远爱你的方式，就是让她们为你做事，为你花钱！她们付出得越多，就会越爱你，她们花到破产，就会永远爱你，因为除了你，她们什么都没有了！”

“操你妈啊！”

“唉——————”何老师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拍了一下我肩膀：“别骂脏话，你跟人好好学学。”

我摇头。

“何老师，关于抄袭这个事。”我慢慢说，一边说，一边试图清点思绪，“关于他们说的眉笔那件事，我有证据证明我不是抄袭。”

“什么证据？”

我于是告诉何老师，我为了做那篇稿子，是自己买的眉笔，虽然被人拿走了……“但是有几支，我还有网络的购买记录。而且，那时候美编组说没空，没帮我拍图，所以我是自己画了自己的眉毛，自己拍的图，这些图在我手机里都还有。”

“好。”何老师说，“这件事情我等下出去就发到群里，看这个证据大家准备怎么用。”

“大家？”我问，“这个关大家什么事？”

“王佳佳啊王佳佳。”何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刚才说的话你都忘了？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帮你，你不要一个人扛。”

“可是……”

“我知道我们这帮人平时都是一盘散沙，为了拿到几个尾款，也不敢得罪资方。”何老师说，“所以我们背锅啊！每次有什么烂片，观众就骂编剧是傻逼，这个我们也认了，毕竟拿了背锅费嘛。但是这一次，制片方和平台的权力斗争，居然也抓着编剧开撕？撕完编剧，他们该和好和好，该赚钱赚钱？没有这种事，王佳佳，这一次我们不能忍。”

“所以打算怎么办？”我意外又感动，“我该做些什么？”

“你回群里发个红包吧。”何老师说，“还有，以后不要再做王逃逃，事实证明，你逃得再远，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

“嗯。”我说。

“你嗯什么，心动不如行动啊。”何老师说，“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再待下去你人就废了。”

我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的界面，这时候才发现，呆在这个没有信号的地方已经太久，久到我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何老师走在前面，我紧跟着他下楼，陈莫来不由分说地跟在最后。终于，终于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巷道，手机的信号从零猛地升到了满格。天气依然严寒，但是，我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湿润的气息从鼻尖掠过。是要春天了吗？何老师说，他重新把我拉进了群，让我赶紧发个红包给大家谢罪。我正要依言办理，这时候，忽然有人打进来一个电话。

血冲上头顶，呼吸也仿佛凝固。我接起那个电话来。“佳佳姐，是我啊！”是肖翰的声音，在早春的风声里，显得那样炽热但又那样遥远，“我在机场等你！你现在能来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