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小姐 · 第八章


文/方悄悄

列表

“总局忽然下了通告,不允许周播剧以栏目剧的形式先播后审,也要纳入统一管理范畴,所有的要求跟黄金时段等同。”

电脑屏幕上,丢丢的黑眼圈深了三层。

不是做这行的可能不太清楚,有必要解释几句。简单来说,自从有了“黄金时间不得播出涉案题材”和“限古令”等等禁令之后,将一些黄金时段不能播出的剧集,例如古装玄幻、涉案题材等放在十点半栏目剧剧场播出,是近年来一些卫视的创新手段。这些剧集不是日播,而是跟随原来栏目剧的规律,每周播放一晚或两晚,因此国内也称之为“周播剧”。既然是创新,一开始自然冷门,购剧的价格也低,多是一些新的公司或者制作团队在参与,就比如,丢丢的团队。但是,也许因为黄金时段限制实在太多吧,最近两年周播剧时段反而频频出现像《古剑奇谭》《花千骨》这样的爆款,因此竞争激烈了起来,对收视率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更要命的是:终于被盯上了。

丢丢原来就在台里做栏目剧的招商,栏目剧摇身一变成“周播剧”之后,她看到机会,先是帮人牵线搭桥接下了周播剧的一个档期,捞到了一些资源,以后便自立门户。她的优势,在于跟这家卫视熟门熟路,尤其是总编室的领导对她印象都很不错;另一个优势则是她商务资源多,能在开拍前就平回一部分成本,因此价格上也能承受。毕竟周播剧在法律意义上是栏目剧,很多都没有电视剧的发行许可证,不能卖二轮,集数还少,成本就是生命线。

这一次,原本是卫视要求用一部古装填档,总编室的朋友就先问了丢丢。“古装剧的策划案有没有?”“有!”丢丢便把我给过她的一个故事大纲交了过去,通过了。

别人不知道的空档先知会你,当然是给你机会,但机会接住了才是机会,接不住,你也就被机会打趴下,三年五载爬不起来了。时间紧,要求还不低,不能给人落下关系户的话柄,丢丢像个绷紧到极限的弹簧,也把所有人驱赶得疲于奔命。每一项工作几乎都没留出什么提前量,但偏偏每一项工作都会出些意想不到的变故,之前的换角、换导演就是例子。好不容易开了机,就像费尽千辛万苦凑全的食材刚刚下了锅,忽然,点菜的人说,不要了!

但是买食材、雇厨师、甚至建这个饭店的钱都是你垫付的。

这时候,你怎么办?

我是不知道怎么办。

我看着电脑屏上的丢丢,只能尽力掩饰自己的无助。

“现在我们有两个方案。”丢丢说,“第一就是找别的卫视,看他们的周播平台还有没有古装剧的空档。但是很难,我已经问过了,另外三家有周播剧的卫视,有一家暑期档结束以后就暂时取消周播,寒假才恢复,另外两家的排期都到了明年年底,除非有谁掉链子我们才能去试一试,但这个成功率太低了。所以我比较倾向于第二个方案,就是转网络平台。”

之前我们也签了网络平台,只不过是跟卫视捆绑的一家,卖给他们的收入大可忽略不计。现在要转为网络为主,最大的问题就是营收比。评级,看卡司和制作水准评到超A级没问题,但S级不敢保证。如果是超A级,那么网站给的钱甚至不能覆盖我们的制作成本,要靠后期的拉新会员和贴片广告的分成,能打平就已经是万幸,赚钱就别想了。

“非得这样吗丢丢姐?”小苍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等一等?哪有这样的啊,之前签的合同不算吗?总局也是发神经啊,就不能跟他们去理论理论,总得有个缓冲期啊,之前签了合同的总会放的吧?”

“跟总局讨价还价,你以为你是谁?”丢丢一下炸了,“你给我闭嘴好吗,现在找理由拖延,将来会死得多难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去整理我们之前报台的资料,根据各个网站的特性改一改,我明天一早都要。”

“可我今晚还要出通告……”

“出通告需要多少时间?不需要一整晚吧?再说资料也是现成的,改一改需要多久?这样吧,你改好一个给我发一个,反正我明天早上五点要赶飞机,我也不打算睡了,我陪你熬。”

然后丢丢把话头转向我,倒是软了一些。她说:“佳佳,你这边剧本完全没有影响的,你写就是了。不过,我有点担心网站可能要审剧本来评级,都不知道他们要多少,你这两天能赶就尽量赶。”

我心知网站再认真,也顶多看个大纲再加十集剧本,但丢丢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点点头。这种时候,不管有没有用,我都要全力支持她,这是我做朋友的本分。但我心里还是有个阴影挥之不去,我问:“这事儿就咱们三个知道就行了吗?是不是还得通知其他人?”

“陈见川那边,我会单独跟他说的。演员暂时不通知。小苍你注意了,这件事尤其要瞒着陈娇那边的人,他们最容易出幺蛾子。”

“可是,陈娇还有程雨扬那边的合同,都是加了一线卫视平台播出这个条款的,按丢姐你刚才说的,那就算瞒住了我们到最后也是违约……”

“我不管,你去处理。”丢丢说,“我不管最后违约不违约,我只要戏能顺利拍完。”

“但是总局的新通知下来,他们一定很快也就会知道啊。”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丢丢说,“这点事都扛不了,我要你做什么?干就干,不干横店有这么多剧组,你随便去找一个我不拦你。”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但我吓了一跳。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丢丢第一次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强势、霸道的一面。以后有人向我问起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们友谊的裂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从她怂恿我改剧本、出了事自己却不敢承担责任的时候?还是从她拿我的故事大纲去争取到了档期、却说这是她对我的补偿的时候?都不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都不是。因为这些我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从不对人性有过高的要求,想要避害,想要利己,想要施人恩惠,这都正常,若在利己的同时也能惠及别人,就已是善莫大焉。在那之前,我从没为自己的事情、甚至也没为肖翰的事情怪过丢丢,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了解,她作为一个没有背景的女人要在这一行里拼杀的不易,虽然我们做的事情不同,但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我们是同一个阵营里的盟友。

然而,那天丢丢对小苍的态度,却在我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尽管上级对下级就是可以这样生杀予夺,尽管丢丢本人其实比小苍承担着更大的压力,但在丢丢的态度里,却看不见对小苍的一丝尊重。

那样的丢丢让我觉得很陌生。

在那一刻,我隐隐地感到,我和丢丢,我们不再是“我们”了。

后来,那个人批评我。他说:“你同情弱者没错,但你最大的问题是,你总把自己代入弱者,看上去是同情别人,实际上是自哀自怜。”

他说得很对,我的确是这样。

“你这样的心态最容易被人利用,谁对你示弱你就偏向谁,这其实是没原则,人家会踩着你上位就不说了,到头来你是害人害己。”

他说得全对。

但我就是会这样去感受,这样去决定,尤其是在头脑发热的一瞬。

当小苍对我说“佳佳姐,那你先去忙你的呗,我要开始干活了”的时候,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看着电脑屏幕,鼓起了勇气。

“丢丢,可是,现在这件事已经有演员知道了。”

“谁?”丢丢和小苍的惊叫声一齐响起来。

“程雨扬。”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刚刚。”我想了想,决定一点都不能连累到小苍,“我刚在走廊里碰见他,他问我干什么,我说去开会,然后他突然问我,是不是平台的事,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就回答了是。”

“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了,是来求证的?他怎么知道的?”

“大概吧。”我说,“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总之他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这个人,怎么这么麻烦。”丢丢说。她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不是慌张,而是嫌弃。

接着她说的话又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当初不用他就好了。唉我就是有点侥幸心理。他原来经纪人还给我打了预防针呢,我没听。”

“他们到底怎么回事?经纪人还想封杀自己的艺人?”

“不至于吧,现在谁还能封杀谁,哎不想这些了,我倒是不怕他知道,他现在也是有价无市,翻不起什么大浪。问题是他会不会告诉陈娇。他们以前合作过吗?关系怎么样?”

“好像不太好。”小苍答。

“那你说是以后他怎么说?怎么表现?是表现得很生气还是怎么样?”丢丢问我。

“他说会找你谈。”

“那这样好了,你让他来找我谈。”丢丢说,“我不想等,但是也不想主动去找他。小苍出面也不方便,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佳佳。”

我……

我只能点了点头。


三个月前,当时我还为电视台说程雨扬“过气了”感到诧异,但现在已经完全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他“过气”这一事实,已经像贫穷和咳嗽一样掩饰不住。虽然他还是住在五星级酒店,虽然所有人对他还是毕恭毕敬,但是——他居然没有助理了!

他没有助理,没有带自己的文学统筹,甚至一次也没有要求改剧本。他在外景候场的时候没有人给他扇扇子。没有人给他念当天的行程安排,没有人给他准备保养品。他跟所有人一起吃盒饭。

这些都是以小苍为首的剧组工作人员向我透露的。虽然跟他那张扬狂放的过去相比,如今这一切实在让人感动,众人的评论却有些刻薄:就算想扮亲民,这也太过了吧?

还有担忧:我们请他,是因为他好像还没过气,可是他偏偏把“过气”这词写在脸上,自己都不给自己一点特殊待遇了,别人还怎么把他当明星看?哪有明星先把自己的架子倒下来的?他都不是明星了,我们该怎么发片?

这就是制片方的势利。

没有钱找一线大明星,就挖空心思找那些即将过气的。

明明利用着别人的窘境在竭力压价,却又希望自己的出价是物超所值。

其实,对过气不过气这件事,最敏感的是电视台。公布出来的收视率多有水分,而真正剧播得怎么样,电视台一清二楚。“某小生好几部戏都收视不佳”“某小花的几部大戏都反响平平”,“某当红演员其实已是收视毒药”,但是,一方面市场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品,另一方面也有某种侥幸——万一一部戏翻红了呢?比方说霍建华,本来《战长沙》差点连发都发不掉,谁想到他凭一部《花千骨》又红得发紫?再说胡歌,《伪装者》拍完两年都没卖出去,后来是要求播爱国主义作品所以卫视挑来拣去“那就它吧”,谁想到会大火呢?所以,电视台也不会完全拒绝这样的明星,所以有的制片方也会想办法去找一个这样的明星,有档期,而且多数情况可以压点价。

不过,我一直在想的是,明星自己呢?

意识到自己不再大红大紫,不再是世界中心时,是淡定、解脱还是恐慌?有人更加乔张做致,有人开始低调做人,有人开始非大制作不接,有人开始出演小文艺片,所有人都开始挑起了剧本,然而——越是千挑万选,越是可能挑花了眼。

因为,在这个行业里起决定因素的根本就是——运气。

运气好是《花千骨》,运气不好,万里挑一挑了一部《幻城》,这种事情也是有的。

作为编剧,当然希望自己是《花千骨》不是《幻城》,但说实话,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程雨扬挑到我,按道理说应该是对我寄予厚望,但现在,我有点感觉他是瞎了眼。

是他运气差,不能怪我。

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这么想,我心里会好过一点。

毕竟我隐瞒了自己也有责任的那段,等于让他帮我背了半个锅。虽然让他背锅我完全不应该感到愧疚——可我偏偏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

小苍给了我微信让我加他,我做了三个钟头心理建设,半集剧本都写完了,还是没按下“发送”键。

要是他不通过?

那我就任务失败了。

可万一通过了,我该跟他怎么说?

想来想去,我感觉还是只能当面说。

而且,要假装不经意地提起。

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前提是假装不经意地遇见。

所以,我就洗了个头,往脸上扑了一层粉,叫了辆出租车,赶到了片场。

路上车程一个半小时,车子堵住的每一秒,我都默默地把它兑成剧本的每个字,心一直在滴血。

片场所在地,是郊区的一处树林子,今天好像在拍打戏,乱哄哄的,制片在组织群演,我轻轻松松地混了进去,没人管。

当然,就算我此时此刻大吼一声“我是编剧王佳佳”,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谁认得编剧是谁?哦,剧本是你写的。相当于你是这部剧的妈。

可是拍的时候剧本早已经被分拆成一堆杂碎,而且可能已经被改得妈都认不出来。

我站在外围仔细辨认了一下,这还是一场重头戏,女扮男装的女主要掉进男二设置的陷阱,男一要把她救出来。

这一场应该肖翰也会在,但是我扫了一眼片场,居然没看到他身影。

程雨扬当然在了。穿着身松松垮垮的白衣服,看上去状态相当正常。

女主,那位已经有了未婚夫但依然有着种种传闻的……陈娇,穿着一身男装站在镜前,也算英姿飒爽。

男二在一帮公子恶少的簇拥中,远远看去只觉得两条眉毛特别惹眼。

张璟也在。

不知道怎么,我现在一看到她,脑子里就出现那了那件小恐龙T恤。

不过这倒还挺符合她的角色!一个对男主死缠烂打的南朝贵族小姐。

我还没想明白肖翰为什么不在呢,忽然一个人从我头顶就那么飞了过去。那是我的少年。在那片混乱之中,他长长张开双臂,虽然吊在威亚上但整个人就好像马上要扑出去,要为了所爱去赴死,那分急切,那种凌厉,真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又有一种气贯长虹的酣畅。

这场戏是我写的,我写侍卫见女主遇险,前去相救。但我没想到是这么救,这么拍,这么演。同样的动作,不同的机位,重复拍了六次。我也就站在那里,傻傻地看了六次。然后他们把肖翰放下来,他一眼就看见我,跑了过来——手捂着腰。

我迅速地抬手擦了一下眼睛。

“你还好吧?”我说,“你腰怎么了,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就是这是我第一次吊威亚,肌肉好像有点紧张。你怎么了?”

“没怎么。”

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就在刚才那刻,在我身上涌起的,是一种叫“职业自豪感”的东西。

让我觉得当一个编剧毕竟值得,就算坏掉一颗肾,就算颈椎弧度消失,毕竟我能制造出这样的一瞬,这样梦想破空而来,几乎撞破现实壁垒的一瞬。

当然它不是在我手里完成,却是真真实实,在我手里诞生。

“你来得正好佳佳,你在这等等我,我待会就拍完了,有件事想跟你说。”

自从上次从张家界回来,他就死活不肯再喊我喊“姐”了。大部分时候,他就跳过名字,直接说“你”,听他喊“佳佳”还是头一次,我有点面红心跳。“什么事啊?”我说,“要不晚上回去再说?我是……我是来找导演的。”

“好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这么一说,忽然,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忽然,我明白是什么事了。

还能有什么事……他被人敲门了。

敲门,剧组里永恒的传说。哪个组里没有这样的事,反倒是不正常了。

我啼笑皆非的神情被他看出,他急得直拉我袖子:“真的,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别走啊,千万别走。”

我当然不会走,我还记得我是来找程雨扬的。我不仅不能走,还得转来转去,希望制造出一点存在感,好让他能想到来找找我的茬。

可是,我这个朴素的愿望没有达成。程雨扬拍完一场,明明已经在一边树荫下的椅子坐下了,我甚至确定他看到我了,他要是真像自己认为的那么有脑子,为什么现在还不来找我聊聊?肖翰又过来了,我一边瞟着程雨扬,一边听他期期艾艾:“你、你是不是猜到了。”

“嗯。”我说,“这种事情挺常见的!你也可以去敲别人的门啊。女演员要有人敲门才有自信。以前我跟那个抗日神剧的组,有个女演员一直没人追,最后她都快崩溃了。”

肖翰一脸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你可以发扬下风格啊。”

“你,你确定?我去发扬风格?”

“可以啊。”

肖翰崩溃了。毕竟还年轻。不过,要说我完全不吃惊也是假的,这才几天!说不好奇也是假的,我压低声音问他:“是谁?是陈娇吗?”

他点点头。

我哗一下笑了,他大吃惊,跳起来“啪”的打了我一下。“你小声点啊。”他央我,但我真的忍不住,曾经听过的这位女演员的传闻一下子在脑子里过了一个遍,她对于同一个剧组的男演员……可以说,是很有控制欲的。

“你,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啊。”肖翰一脸的汗,那情急不是做假,“你还等着看我的热闹是不是?”

“我怎么会看你的热闹,就是这种事情完全没办法啊。”我说,“我也没法帮你,你自求多福啊。”

“你,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肖翰把脸一放,好像生气的模样,我也只好停止嬉皮笑脸,听着他气呼呼地说:

“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反正,我是不会那样的。”

“我不是说你会那样,我是说,你怎么样都行,我理解你。”

“你、算了我不跟你说了!”肖翰气得,小姑娘似的一跺脚,转身跑了。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去追一追,追了是不是太落行迹,这时候,身后斜刺里插过来一个人,挡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姐弟恋谈得很开心啊。”

“谁姐弟恋了啊!”

我气急败坏。

似乎这人就有这样特殊的本事,那种含讥带讽的眼风,那整个挑衅的身体语言。一瞬间,我觉得刚才的犹豫、内疚,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唉,怎么就跑了,好不容易编剧小姐来探个班……”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探他班的。”

“不是来探他,莫非是来探我?”

“当然更不可能是探你。”我梗着脖子。

他叹了口气。“编剧小姐,你不会以为我瞎吧?刚我一直掐着点呢,你在我身边十平方米的范围里,转来转去都快一个钟头了,我本来还想看看你到底能坚持多久,但是真的看你比较可怜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真的没找你。”

“我本来听见你这句话就可以走的,然后你以后都没有找我的机会了。但是,我今天心情还不错就跟你多说一句吧:收起你肮脏的自尊心吧,它对你没用。”

“什么肮脏的自尊心,我跟你说这是一句诗,有上下文的,不是你的心灵鸡汤。”

“是诗也好,是心灵鸡汤也好,不都是你们编剧写出来的吗?你们写出来,我们演员不就得照着念吗?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看不上别人,这句话说得挺有道理的,比方说,我觉得你现在的自尊心就很肮脏,它让你隐瞒了你的真实意图,还耽误了我的时间。”说到这里,他提起手腕做了个看表的姿势,好像忘了他自己这一身打扮似的。“好了,我们站在这蛋逼半天了,就算五分钟吧,合同上写我今天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你算一下你给剧组造成多少损失了?所以你找我是不是因为制片人想找我,她完全可以自己来找我,为什么非要推你来?你说你只是个编剧,你能负什么责,你说的话能代表什么?”

有可能,在程雨扬这番长篇大论的时候,我连嘴都没合上。

他好像好多年念台词都没这么顺溜了。

他当然知道我来找他是什么事,却也一开始就封死了我的嘴。最后我只好说:“我只能代表我个人。”

“那你个人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当编剧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营生,但平时开个会,策划组的人再怎么看不惯我剧本,讲起话来还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我情绪崩溃撂挑子,像这样劈头盖脸被训一顿,记忆中很久没有了。

这个人,这个人是真的很讨厌我吧……之前就算有过假以辞色,也是在给我挖坑,就等着狠狠羞辱我这一下。在几个钟头以前,我还幻想过,他是不是因为喜欢我的剧本才接这部戏?他心里终究是有点赞赏我的吧?可现在来看全没有。

他就是讨厌我,看不上我,彻头彻尾,百分之百。

我好想也大声地对他喊“我讨厌你!”啊。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对他喊什么,他又接着开口了。

“编剧小姐,回去告诉你们制片人吧。我程某虽然现在时运不济,落到她的剧组,但在这一行混的年头可比她长多了,什么样的人精我没见过,但精到像她这样,有事情自己不敢出面,还得找你这么个替死鬼的,我可从没见过。”

“我,我不是……”

“还有你。你不是什么?别装得这么清纯无辜的,最烦就是你这种人,专爱背后使绊子。表面上一副公平正义的样子,其实呢,拜高踩低你最行。”

“我没有!”

“没有?你现在可不就是吗?”

说这一切的时候,他嘴角仍然挂着那抹讥诮的笑容。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不是这样!我不是这样的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编剧小姐,我最后奉劝你一句吧,人这一辈子,最怕的是认不清自己,更怕的是没认清自己,还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这样严厉的指责,我这一生还是第一次遇到。

“从没见过比王佳佳更好更善良的人。”以前的人都这么讲。

可是,我又分明感到,程雨扬的这席话,我根本无法辩驳。

我也是第一次体验到,原来人不止是被打会疼,被骂,也会。

我疼得哭了。

而且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休息不好就低血糖,低血糖就容易头晕,一头晕,我就只能蹲下。

我就这样丢脸地蹲在那哭。

从胳膊和眼泪的空隙中,我看见一双脚,穿着一双绣花纹样的厚底短靴,好像向我这边挪了半步,然后,又刷地一下转过去,就那么脚也不回地走开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编剧小姐》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方悄悄
方悄悄  @方悄悄诺娃
作家,「一个」常驻作者。已出版小说集《看了高兴的爱情故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
关注

相关推荐


长篇
编剧小姐 · 第五章
文/方悄悄
长篇
编剧小姐 · 第六章
文/方悄悄
长篇
编剧小姐 · 第七章
文/方悄悄

评论内容


丹宁
我要站程雨扬,只有他一直叫佳佳编剧小姐!
王倩
编剧小姐和程雨扬肯定有戏,比她和肖瀚的戏更多!
心一李先生
那是我的少年。在那片混乱之中,他长长张开双臂,虽然吊在威亚上但整个人就好像马上要扑出去,要为了所爱去赴死,那分急切,那种凌厉,真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又有一种气贯长虹的酣畅。 编剧小姐是个普通人啊。起码没什么坏心。 另外,作者真的是编剧吗,好像很懂的样子哎。🤔
查看更多

 

微信打开

微信打开

编剧小姐 ·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