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集的字数还差三千的时候,我回北京了。
并不是为了躲避小苍的追杀,不是。
当然也不是回来喝咖啡的。虽然,我现在就在著名的“漫咖啡”里,人模狗样地跟人谈业务。
准确地说,是陪谈。
“孟姐。”丢丢说,“这是我们这部戏的编剧。年纪很轻,但操刀过很多有名的作品,实力特棒,她写的那个王者归来,今年暑假还在地面台又播了一轮呢,收视数据很好,都赶上西游记了。”
对面孟姐不置可否,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项目的PPT之前已经发给您了。”丢丢说,“因为我们这个剧是古偶里的一个创新,可以说是古装青春片,同类型的项目是《成均馆绯闻》,所以我们也很想跟网络平台合作,觉得气质更合。”
“嗯。”孟姐说。
“佳佳,你跟孟姐讲一下我们的故事吧。”
我一怔。我还以为自己只是来当吉祥物的。
但是丢丢既然开了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如果给我们的主角穿上18世纪英国绅士的服装,那么他们上演的就是一部傲慢与偏见。只不过他们谈恋爱的场所,远远不只是几间乡间的客厅,而是南北朝既对抗又融合的广阔时代。”
我感觉到丢丢抽搐了一下,赶紧换了个口径:“这就是一个南北朝的梁祝故事,只不过拆散他们的不是马文才,而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一场没有胜者的战争。”
我这人有个毛病,每次跟陌生人说起自己写的故事,就会非常不好意思。我需要对方在两句之内给我一个反应,比方说看着我的眼睛。
但是,孟姐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她在看哪儿,她的眼睛,就好像什么都不看的一种独立存在。
我立刻就发蒙了。
丢丢赶紧把话接过去:“是的,孟姐,经典的故事是最具有群众基础的,凡是大热的剧都不出这个路子,我们的策划方向一直把得非常准。”
孟姐忽然动了一下。
她用两根手指抵住了太阳穴。
然后她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哎,抱歉,这几天案子看多了,有点混淆……你们这个是IP吗?”
我和丢丢同时僵住。
只能老实回答:“不是。”
“你们的卡司……男一是程雨扬,女一陈娇。还行吧,都稍微老了一点,在网站受众里的号召力有限。选角一定要看大数据,我们分析项目也好,分析明星也好,都会建立一个模型,把各项参数输入进去,最后得出一个分值,一目了然。”
“这个模型中,IP占有很大的比重吗?”丢丢问,“是不是咱们网站就只做IP剧?”
孟姐摇头:“也不是了。虽然IP占有很大的权重,但我们肯定是为创新项目留了开口的。不过现在看来,你们这个项目并不符合这个条件,也就是说,没有一个醒目的创新点。”
我想立刻站起来走人了。但是,这已经是我和丢丢回京以后见过的第二家视频网站。之前的有一家很热情,但是他家一向以买了东西不给钱著称,我们权衡之下决定放弃,另外一家说古装偶像剧只要不太差的他们基本都要,但都不会拿出什么现金来购买,最多是投30%然后靠后期贴片广告分成。本来在这个紧急关头突然去卖剧,就算人家看好你也会趁火打劫地压价,但丢丢现在没有不紧不慢的资本,她只有找好了买家,才有底气回去继续把那百十号人搓拢在一起。
孟姐走了以后,丢丢让我看着东西,她自己去洗手间补妆。我等了一阵她没出来,心里一顿,一把收了东西,往洗手间去找她。
我还站在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哭声。
“丢丢,”我急得拍门,“丢丢你没事吧,有话好说你先出来啊,不是还有一家没见吗?”
“不用见了。”丢丢在里面说,“他不过来了。”
“为什么?”
里面没有回答。
然后,丢丢出来了。
她开始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细细地补妆。我站在旁边看,看着她加深了一遍眼线,睫毛也涂得很浓密。最后,她拿出一支大红色的唇膏,慢慢地涂满了嘴唇。
气氛实在有些诡异,我战战兢兢地问:“你这是还要去见谁吗?”
“没有。”她说,“我不知道要去见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只是不想看起来很糟糕。”
“那去吃饭吧,我请你吃火锅。”
结果打车去火锅店的路上一直堵。丢丢端坐在我的旁边,我能感觉到她坐得非常非常直,然后她没有再哭了,只是一声不吭。我找由头想跟她讲话,好几次起了头又作罢,就在我完全放弃的时候,她突然把那张妆容精致的脸转向了我,对我说:“你刚才面对网站负责人的时候,表现得一点都不自信呢。”
我愣住了。
我想给自己辩解几句,但她马上又把脸转了回去:“算了。没事。你反正一直都这样。”
一直到了火锅店,我们都没再说话。出发前我有在网上订位子,但因为去得太晚又被取消了。我和丢丢在外面等位的时候,我感觉到,其实她已经不想跟我一起吃火锅了——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并不想。其实我也已经不想吃了,但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开口说了不吃,可能我们以后都不会在一起吃饭。气氛一直僵持,我们两个都低头刷手机。然后,丢丢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孟姐。”
她拿着手机走到了旁边,背对着我。我看着她微微地弯着腰,用手微微地遮住听筒,一边说话一边点头,那种略显卑微的姿态,几乎为她感到抱歉。但她很快直起了身子,我意识到她挂掉了电话。然后她走到我身边来,神情凝重:“佳佳,我有两件事要跟你说。”
“第一件是好事。”
第一件事,是我们这个故事要整体从古装改为穿越。
“针对繁姐说的没有创新点的问题,我刚刚跟她微信沟通了。我提了你之前说的改成穿越的方案,她很感兴趣,要我们重新出一个策划案。”
所以这就是刚才她刷手机的内容。而我只是在刷豆瓣:聚集一亿无价值用户的丧气。
第二件事。
“另外她还说了,我们的项目,从演员到制作团队,水准是可以保证的,但如果走购剧的路子,可能无法得到网站的全力支持。她建议我们走合作开发的路线。”
“怎么合作?”
“首先她和她的团队要以策划的身份进入这个项目里来。”
我的头轰一下大了。加一个策划团队,这不是简单的事情,对我来说,这意味着要接受另一队人马的审稿意见,而那就代表着无穷无尽的折磨。
“你别担心,我刚才跟她沟通好了,他们团队基本不介入剧本创作。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宣传和互动这块,会派人进驻剧组,做一个跟组的小综艺节目,还有一些后期宣传用得到的病毒视频,这些应该都由他们团队的人来独立创作。”
听上去还不错。
“然后,他们要求署名。”
“署哪个名?宣传?策划?”
丢丢的眼神似乎有一点犹豫,但马上又换上一副昂扬的姿态。作为朋友我太了解,每当她摆出这副姿态的时候,就会有什么又被她丢下了。但是,我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只要她不要再一次躲进洗手间里哭,我可以对什么都一无所知。
“是这样的,佳佳。他们要求署的是编剧和策划。但是我把他们顶回去了,我说策划可以,但编剧绝对不行。”
“哦……”
“他们说,他们负责搞定演员。”
丢丢说完这句,我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定下了。
谢谢她,这一次还没有把我丢下。
那天我们还是吃上了火锅。丢丢点了很多很多,点的都是店里最贵的,最后结账结了一千多。当然,账是她结的,我既没有提醒她一开始是我说请客,她也没有一丝不情愿,就好像我们一开始就是如此约定的一般。其实我们没吃多少,但都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猜她也觉察到这一点了,所以,一出火锅店,我问她“怎么走”,她问我“能不能顺你一段”,当她叫的车来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如蒙大赦。我对她挥了挥手,打算慢慢走回我的住处,我忽然很想念肖翰,但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什么痴心妄念,而是因为此时此刻,我需要有一个人来想念,需要假想出那么一个人,他跟我之间,完全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没有人情世故,就只是在一个图书馆里,两人都在看书,看到会心的地方便相视一笑。我想念肖翰,但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的手机上也没有他发来的任何一条消息。当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我发现肖翰有点躲着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现在自己太丑了。
因为真的很丑。
我已经两周没有打开过房门了。洗脸,我倒是经常洗,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冲到浴室洗把脸,但擦脸油那些我的确是没带,要知道一个昼夜颠倒睡眠严重不足的人,她就是一次抹一公斤腊梅,也是没有用的。
回到横店,跟导演组、统筹组碰头以后,我的工作就是关在房间里,写了个昏天黑地。
丢丢告诉我的两件事,根本第一件就不是什么好事,我现在也承认,之前高估了自己,从古装改穿越,这根本不是小敲小打的事情,而是一次伤筋动骨的大改变。
好歹,地狱般的折磨已经告一段落:我写完了全部二十四集的分集大纲,前十八集的剧本也已经修改完毕。
为了节省成本,尤其是为了男一和女一的档期,剧本仍然让他们留在南北朝,继续原来的命运。能穿越到未来并回去,试图改变历史和命运的,是女一身边的小侍卫,肖翰饰演的角色。
原先我想模仿的对象是《仁显王后的男人》,但那样也太伤筋动骨。最后,我想到了在图书馆工作的时候看了一本书,《时间的女儿》,号称史上推理小说第一名,讲的是一位生病的探长,在病床上读历史书,却发现其中的漏洞和线索,从而为著名的暴君理查三世翻案的故事。
这样写起来稍微轻松一点,肖翰饰演的侍卫在一次极限经历中穿越到了现代,一开始想通过历史书中的记载,回去给他深爱的女主预警,救她一命,然而最后女主的选择却是殉国而死。这个侍卫再一次回到了现代,并且再也回不去,他阅读史书中关于男一女一的情节,终于还原了他们最后的那段日子,被历史遮蔽的真相,被时代淹没、却从未互相背叛的爱情。
我后来又想,肖翰是不是怪我没给他加感情戏。
但我实在是加不上了。女一不可能喜欢他,这是咖位决定的,这么说吧:她就算现实里睡了他,戏里也不可能睡他。
我本来想完成了这一阶段,至少休息一天,但立刻就被拖来参加剧本围读。我在群里吐槽“现在演员是都看不懂剧本了吗”,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剧组居然还有围读真是好正规”。
其实我不是不愿意跟演员一起围读,但是,我不想见程雨扬。我不想见他,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怕他。我怕我得面对他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是不是个好人?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势利?这个问题,暂时是我不想去思索的。
不过我没想到,首先给我找麻烦的并不是他。
“这剧本什么啊,根本看不懂!怎么回事一开场是现代,又搞到古代去,观众没晕我先晕了!”
率先发难的是陈娇。我看她的剧本上用起码七种颜色的记号笔划上了满满的道道,显然在理解方面她已经尽力了。
“是这样的娇娇,我们这个剧改穿越了,一开始是现代部分的戏份,这个没有问题啊。”我解释。
“那好,别人的穿越戏里都是主角穿越,为什么变成你这个是不知道第几线的配角去穿,还穿来穿去的,这么复杂,观众智商有那么高吗?”
“网络剧的观众偏年轻化,这样程度我觉得他们还是接受的。”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笑。
是程雨扬。
而且他很享受所有人注视的感觉,笑得非常恣意。“我真是见识到了今天。”他说,“平时我只听见观众骂编剧智商低,原来观众的智商也不高啊,我真是恍然大悟。”
我非常紧张,但脑子里转了一下:这句话可能是在骂我,但也可能并不是在骂我。
陈娇应该也没转过弯来,轻轻咳了一下,没发作。
参加围读的,除了演员导演,还有一拨人我不认识,来之前小苍跟我介绍了一下情况,说是网站那边的人。“他们有必要来围读吗?想看剧本自己在家看不就行了?”我说。小苍跟我解释,他们要做的事情是观察。
“就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观察的啊。”小苍无辜地说,“我安排这么多人也好费劲的,但他们说,就是要观察,来体验,有体验才能做好宣传。”
围读结束的时候我算明白了,根本不是来观察的,而是来见明星的。
其中一个瘦瘦的小男孩,一下就贴到了程雨扬的身边,热情地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你!”
我知道他要倒霉了。
果然,程雨扬脸上出现了那种我熟悉的含讥带讽的神情。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看着别人发窘的时候我也会跟着紧张,所以我把眼光投向远方。肖翰呢?肖翰去哪了?刚才坐得离我很远,这倒罢了,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从小喜欢我,那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干点正事儿了。”程雨扬的声音,听上去就那么刺耳,“好了我有事不跟你多聊了。”
我用眼角瞥到那个瘦瘦男孩呆立当场,有了一种不好的直觉,我就一个跨步往门口走,但是程雨扬不知道从哪里选取了一条最短路线,居然就堵在了那里,嘴角含笑跟我打招呼:“编剧小姐,好久不见。”顿一顿,“好久不见,你好像发福了?”
我……
我是胖了,而且胖了不止一点点。
其实这能怪我吗,你一天喝十五包速溶咖啡试试看。
今晚上不吃饭了!我一边下了这个决心,一边打算越过他往门外走,我好像看见肖翰在走廊的尽头,而我有点事要跟他交代几句。但是程雨扬,他伸出一条胳膊挡住了门,严肃地对我说:“横店开了一家星巴克。”
这句话简直像一记重拳,脑子里对咖啡因的那股渴望腾的一下起来,我快晕倒了。
而程雨扬,就跟失忆了一样,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带编剧小姐过去,怎么样?”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坐上了程雨扬的凯迪拉克。我想到,如果传言非虚,那么这辆车现在已经是他唯一的财产了。没有司机。没有助理。天呐,他已经连助理的工资都开不起了,要知道李小璐去视频网站录个节目,会带上十九个助理呢!
出于礼貌,我坐在副驾驶座。程雨扬问我:“你抽烟吗?”我摇摇头。他说:“你还是学着抽点吧,你再胖下去真的不行了。”没等我回答,他又问:“刚才那个小男孩儿你知道是谁吗?”我说,不是网站的宣传吗,你对别人那个态度,当心别人写你负面哦。他说,呵呵,写负面,在你眼里世界还真简单。
这时候开始堵车了。
程雨扬说:“大概横店一半的助理都去排队了。”
“那我们还能喝上吗?不会卖光吧?”我紧张地问。
他瞥了我一眼,但也好像是在瞥后视镜,然后他对我说:“你稍等。”
他不知拐进了一条什么小道。
十五分钟后我们在星巴克门口开始排队,但是我已经晕车只能蹲在路边了。
“编剧小姐,”他用脚尖踢了一下我说,“你好像很喜欢蹲着啊。”
“习惯了。不是女人不准坐镜头箱吗,跟组的时候我老得蹲着。”
“你听说过爱因斯坦的一句名言吗?”
“什么?”
“喜欢蹲着的女人,是很难嫁出去的。”
……匪夷所思。这完全不好笑好吗?可是,程雨扬却笑得很开心。我只能站起来,一边站一边还感觉天旋地转。在编剧里,我身体素质还算好了,就只有一点低血糖。
“是啊,站起来多好看,就得站着。站直点。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得站直了别趴下。”他好像很欣赏,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的看法跟你相反。”
“什么?”
“我每天都想感谢那些打倒我的人。”我说,“因为躺着实在太舒服了。”
“那你最感谢的人岂不应该是我?”
“算是吧。”我勉强地说。
“你恨我吗?我上次把你骂哭了。”他突然问。
我完全没准备他这样瞬间真情流露,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恨别人,那太耗精力了,我没那个精力。”
“你这个回答我很难接受。”他说,“我是一个爱恨分明的人,以恩报恩,以怨报怨。”
“孔子说,以直报怨,我觉得这样最好。”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你跟一个人有怨仇,那么你该怎么样对他就怎么样对他,这样就已经是君子了。”
“何必做什么君子?”他说,挑衅地扬起了下巴。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他拉我一下:“你怎么了,我又不会打你。”我说不是,你刚有点吓人,演古装剧演多了的人都这样,举手投足好像要杀人似的,我害怕。
这下他笑了起来,笑得挺开心的。“其实我,”他说,“我其实……”他说到这,好像看见了什么,话头忽然被截断了。
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肖翰刚从队伍里出来。手里拎着外卖的提手,里面装着四杯超大咖啡。
我以为剧组里的人打发他出来买咖啡了,心里生气,招手让他过来。他这才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一样,他问:“你怎么来这了?”
我说:“你还说呢,我不来这还不能发现你被欺负了,怎么让你来买咖啡,你又不是实习生,他们自己助理呢?”
“我不是……”他看着程雨扬,“我不是给别人买。我是……自己买的。”
“你一个人要喝这么多?”我说,“好不容易剧组放半天假,你不好好补觉,喝这么多咖啡干吗?”
这时候我能感觉到程雨扬在背后掐了我一下。“编剧小姐你这人也太较真了。”他说,“一上来就教训人。你觉得他一个人喝这么多不好,我们就帮他分担一些嘛,还省得排队了。”
“不是,你干吗替人家做主……”
肖翰却出其不意地回答道:“好的。”
店里肯定没有位置了,程雨扬说:“去我车上吧。”我说不行,我刚晕车太厉害了,你那个车我上去就想吐,喝咖啡也不开心了。肖翰说,赶紧喝吧,不然在纸杯里泡久了就不好喝了,我买了四种口味的,你看你喜欢哪种。
我们在街边找了张长凳坐下来,幸好这天是多云天气,空气中已经不全然是盛夏的那种喧嚣。程雨扬一一打开纸杯的盖子:“拿铁、卡布、抹茶、热巧。你怎么都买的这么甜的?”
“你这么挑剔干吗?”我说,“我要卡布。肖翰你喝抹茶吧,不含咖啡因的。”
肖翰听话地拿过杯子,程雨扬在一边笑。“你们也别瞒我了。”他说,“什么编剧会对演员这样?”
“那编剧和演员应该怎么样?”我问。
“我见过一个编剧,在我还可以的时候。”程雨扬说。果然如传言般,他对于自己的现状已经毫不掩饰,现在已经“不可以”了,我莫名有些心酸。“其实她以前在网上骂过我的,我知道,她还算个小网红。不过见到我的时候她那个态度吧……我说,看过她在网上写的一些评论,很喜欢,觉得她很有才华,希望她参与我下部电影的编剧,哎,她当时就差没跪下来吻我的脚了。”
“后来你让她编了吗?”我问。
“后来那部电影没拍。”程雨扬说,“别转移话题。你们以前认识,是吧?”
我还想着否认一下,没想到肖翰一下承认了:“我们以前一起在图书馆工作。”
“所以,你不当编剧的那段时间,去当图书馆管理员了?”
“嗯。”我说。
“好工作啊。”程雨扬好像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把手枕在脑后,旁若无人地尽力舒展着他的一双长腿,“我要是你,绝对不会再出来这种地方混了。”
对这种言论,我以往听得挺多了,真诚也有真诚的一面,但是……如果真让我一辈子呆在图书馆,我真的会心满意足吗?我问过自己,然而我知道,我重新出来工作,并不是因为丢丢,而是因为——我自己愿意。即使在我这样的人心中,也有未酬的壮志,那程雨扬呢?他是否已经实现了全部的梦想,攀过所有的山峰,走过所有要走的路?程雨扬说:“我刚到横店拍第一部戏,是部清宫戏,那时候特别惊叹,这个宫门是比着故宫一比一修出来的,为了修这个故宫推平了好几座小山,当时觉得不得了,自己在参与一项庄严的事业。”
“是你的成名作吗?”肖翰问。
“不是,那部戏后来没播。”程雨扬说,“十年前的事情了,嗯,十年多以前。从那年开始,我感觉我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呆在横店?这都快成我的第二故乡了。”
难怪刚才他看见堵车,一拐弯就抄了近道,还不用导航。他对这里应该是很熟悉了,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熟。
当然,这是因为他演古装戏演得太多的缘故。
也不能完全怪他,他的脸适合演古装。现代戏他也演过,演的是霸道总裁,收视也很好,不过,他的确没有演过更丰富的角色,想进军大银幕也是折戟而还。然而我以前并没有认真想过这些。我只觉得像他这样功成名就、万千宠爱,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痛苦?虽然大众都爱往明星身上添加一些普通人的痛苦,方便进行自我投射,但其实那样很可笑。
为什么呢?
因为相比普通人,明星们过得,实在是太开心了啊!
“编剧小姐,你在想什么?”程雨扬问,“你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谁睁着眼睛睡觉啊?”
“有啊,我第一次演男一,其实是男二那部戏,有一天我就看见编剧睁着眼睛睡着了。”
“那么惨?”
“嗯,特别惨。她跟我说她就好像晴雯,给贾宝玉补件什么衣服吧,她说,虽然还不是顶好,但我也再不能了。再不能了。我一直记得她这句话。”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两年前去世了,淋巴癌。”
程雨扬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淡淡,但是听者有心。肖翰忽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把他手里的抹茶塞到我手里:“你喝我这个!别喝咖啡了。”
“……你有毛病啊,咖啡很健康的啊。”
“对,咖啡挺健康的,可以多喝,一人喝四杯也没关系。”程雨扬严肃地说。他站起来:“我这杯还没动,你们慢慢喝。”
“你真不喝?”
“这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他说,“而且,我一沾咖啡就失眠。”
“你也会失眠?”
“我也会失眠……对,我也会失眠。”他好像有点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我忽然想起来问他:“你刚才说你其实,你其实什么?就刚才肖翰还没来那会儿……”
“什么?我忘了。我其实,我其实很爱这个世界。”程雨扬说,“大概是这样吧。也有可能是我其实会读剧本。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杀人。你干什么对我的话那么当真?”
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一下变得很不耐烦似的,站了起来:“我累了,先走了。你们慢慢喝。”
他身影一消失,肖翰马上问我:“他怎么在这儿?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就一起来喝咖啡啊。”
“他不是一沾咖啡就失眠?”
“我也不知道,他的话能信吗?”其实我也有点纳闷,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巴巴地告诉我横店开了第一家星巴克,说自己也想喝开车送我来,来了却一口没喝就走了,这人到底什么毛病?不过,更有毛病的是肖翰,我问他:“刚才不好问,但是你到底为什么一下买四杯咖啡啊?”
“程雨扬都看出来了,你还没看出来。”肖翰说。
哈?
“他都看出来我是给你买的了。”肖翰说,“佳佳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躲着你啊,我今天一直在找你,是你躲着我吧,开完会就没影了。”
“不是这样的。我没躲着你,因为我的心在这里,在你身上。”肖翰说,“可是,你好像特别想把我们的关系变回去。”
“什么关系?回哪去?”我故意做出嬉皮笑脸的样子,“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但是肖翰没有理会我的战术。我后来想,应该是我战术使用失败,他可能没看过张爱玲的《半生缘》,自然也就不知道这句经典台词。肖翰很严肃,还有一点忧伤,说话之前,他又脸红了,他说:“佳佳,你是不是怕我?怕我那天……”
“怎么可能!”我矢口否认,“我都多大了!我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我也收口了。我也不是没羞没臊。肖翰忽然又凝重起来:“佳佳,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想想你的角色怎么演好呗。”
“那个也想了。不过我主要是在想,我在想……”
我忽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我跳了起来:“你剧本带了吗?”
“手机里有,怎么了?”
“那用我的。”我低头从包里翻出来剧本,“你们现在拍到哪了?每天拍几页?明天拍哪?我考考你台词。”
他从我手里把剧本扯了过去。其实没花多少力气,因为我手是抖的。他抽走剧本那一刻就顺势把我也拉过去了,然后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说:“你不要躲了。”
夏末的风就这样掠过我的头发,扎得我耳朵发痒。他在我耳尖轻轻吻了一下:“别躲了。我想跟你结婚,等拍完这部戏我们就结婚吧,佳佳。”
“你还真是……没大没小啊……”我用力推他,但是这一次没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