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来了！”有人低声喊了这么一句，然后有人制止了她。

“不好意思我今天早晨拉肚子……”

“你的事情不是迟到的事情。”老板走了过来，“你最好解释一下，昨天那篇推送文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老板递给我他的手机。我看了，昨天那篇推送，“网红推荐的手残眉笔，真的适合手残吗？手残小编亲手交出一份答卷”，阅读量比平时的还要高一点。

“后台收到了无数份投诉了，说我们这篇是洗稿。”老板说，“现在调色盘都出来了，你自己看看。”

我看了看。“老板，这篇文章指责我洗了14篇稿子，我这总共才两千个字，介绍了8种眉笔，我有那洗14篇稿子的功夫我早就写完了。”

“反正不管是不是洗稿，我们总得回应一下。”老板意兴阑珊地说，“你要洗以后也洗大V的稿子，我们诚恳道歉、搞点赠品，还能涨粉。”

“我怎么可能洗稿，那我的名声不就完了吗？”

“你有什么名声，你的署名就是小编，谁知道你是谁，大不了换个编号。”

“我绝对不会做这种破坏公司名誉的事情啊。”我表忠心，毕竟迟到两小时。

“好了好了，其实我们这种吐槽营销号本来也没有什么名誉。”老板自我定位清晰，“你看看你是写一篇澄清的文章呢，还是干脆把昨天的那篇删掉好了。删掉以后发个声明，说涉事小编已被停职，我们会自查。”

我心想写一篇澄清的文章很简单，那些眉笔连着几张购物小票还在我抽屉里呢，结果拉开抽屉一看，没影。

“谁拿了我抽屉里的眉笔？”我喊了一声，没人答。

那我就只好把自己画眉毛的原始图放上去，不过这也太麻烦了。

我真的太困了。

以前当编剧的时候老睡不够，没想到上班还睡不够。睡不够简直是我头顶的灾星，以前当编剧的时候有一次我哭着对制片人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什么我连想睡一觉这么卑微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制片人（男）弯腰低头，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打上一集的钱，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最后他掐着表让我睡了两个小时。

那两个小时是我这辈子睡得最沉又最痛苦的两个小时。

脑子进入了深睡眠，但更大的恐惧还在深处追着：你两小时后就要起。

就像此时此刻。

虽然精神状态已经睡了，但还提醒着自己，要起来写澄清文章，整个矛盾得想死。

这样的状态里我接了个电话，电话那边人对我说：“不要见他！不要听！”

我迷糊问：“不要见谁？不要听什么？”旁边有人在我耳边吼了一声：“王佳佳！有人找你。”

我手一抖，把电话挂掉，彻底醒了。我面前站着一个帅哥。

一个很像明星、但你一眼又知道他不是明星的帅哥。

他向我伸出手，似乎有点高傲又有点不情不愿：“我们能出去聊聊吗？”

“请问你是？”

“我叫陈莫来。”他说，“我是你知道的那个人的助理。”

顿了顿，又加一句：“是他十几个助理里的一个，帮他处理一些……咳咳，最核心的问题。”

我想这些问题里一定包括把他塞后备箱里不知道运去了哪里。

装傻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我也早想知道很多事。我把电脑屏幕一关，跟着他下了楼。

梦中之人再次打来电话：“千万不要见我前助理啊，注意，是前助理，他说什么话都不要听。”

我：“呵呵，我偏要听。”就把手机关了。

走到楼下，前助理神情严肃。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上班。”

“我自有眼线。”他说。故弄玄虚。

“你不说清楚我就上楼了。”我说。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是两座蛋形建筑之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风水问题，明明楼里人声鼎沸，这地方却是荒无人烟。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这地方是风口。冷风呼呼的，我抱紧肩膀，说我给你一分钟。

一秒钟，两秒钟。

他忽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我面前！

“编剧老师。”他哀求，“求你了！我求你放过我扬哥吧！”

我跳起来。“你有病啊！”

我撒腿就跑。今天算是遇到疯子啦！难怪程雨扬让我不要见他，这个人虽然喜欢风言风语，但说话有时候还是有道理的啊！

我在前面跑，该助理在后面追。这情况是不能回公司了，我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周围最热闹的地方是一家奶茶店，不知道为什么大冬天的还有人热火朝天地排队，从店里排到了店外。我冲进队伍里，造成一片喧哗：“你怎么插队啊！有点素质行不行！”这时候助手赶了过来：“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大家，我朋友实在太喜欢喝这个奶茶了。”他挽着我的胳膊往队伍最后走，我说放开我不然报警了，他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恶意！”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啊。”好久没跑这么远了，我累得都失去了反抗能力。反正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极端举动，我再一想，来都来了，就对他说，那你给我买杯奶茶吧，红茶玛奇朵中杯去冰一分甜加波霸椰果料少。

他瞪大眼睛：“你再说一遍？”

“红茶玛奇朵中杯去冰一分甜加波霸椰果料少。”我说，“你能背下来不？要不要我给你打下来？”

“要。”

奶茶店里暖气开很足。那个人拿着两杯奶茶挤进门的时候，我倒吃了一惊，按照外面那队伍的长度似乎不可能这么快。他把两杯奶茶放在我面前：“我跟排第一个的人说我朋友要离开北京了，马上就要去机场，临走前就想喝这么一杯奶茶。”我说你这样骗人不好吧，他加一句：“我给了他二百块钱。”

“你演技不错啊。”我吸着奶茶，有点讪讪地说。忽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你以前，是不是演员？”

“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过你演的戏！”我激动起来。打开手机，搜到那部清宫情景喜剧，奇葩的一部剧，当年根本没有机会播出，但那是——程雨扬的处女作。

现存唯一一张低像素的图上，程雨扬当年傻逼兮兮的帅脸与这张脸并排放置着。“你们当年一起演戏的？他成了大明星？你当他助理？”

他有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我扬哥不是一般人。”他说，“当年我就看出来，他肯定不是池中物，一定会大红大紫，所以死活认了他当哥。”

“呵呵。”

“我这条命可以说是扬哥给的。”他补充。

“那你认识他经纪人吗？”我问。

“怎么不认识？”他说，“我们可太熟了。”

“说真的她到底是什么人？红二代？高官情人？黑社会老大的女人？不然怎么这么牛逼？”

“别瞎猜了，她怎么可能是什么红二代，当年就是我们公司一前台。也是靠着扬哥她才有了今天。”

“那她这么狠？”我说，“我看她把程雨扬逼得不要不要的，还钻后备箱了。还说封杀我，怎么封杀啊？”

“以前是前台，但人家懂得利用资源，慢慢就牛了。”陈助理说，“尤其是昨天，更牛了。”

“怎么说？”

“不过现在还有挽救的可能！”陈助理忽然又激动起来，“编剧老师啊，你就劝劝扬哥吧！”

“我劝他什么？”

“你知道我们这一年都在忙什么吗？你知道我们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吗？”他说，“这么久的忍辱负重啊，结果昨天，人自己飞上海去了！”

 “他去上海干什么了？”我问。想到他昨晚、不，今天凌晨说的话，不禁还有点脸热，但陈助理并没有留意到我的异样，而是伸出手，对我比出了一个：

四。

所以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也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手指，放在眼前端详。我看得有点入神，以至于没发现奶茶店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人用超越常人的步伐两步就跨到了我们桌子旁边，与此同时，我对面的陈助理用一种破釜沉舟的声音，惨然喊道：“四十套房啊！嘉定的四十套房！就这么一呼啦全给人家了！自己连个厕所都没留！”

“让你别听他的你非要听，不听话是怎么的。”程雨扬对我说。

然后转向前助理：“你跟我去做公证。”

“我不去啊扬哥！”陈莫来叫，那声音就跟被日寇严刑逼供似的。幸亏这时我们是在车里。不是程雨扬那辆旧凯迪拉克，而是一辆更旧的不知道什么车。毕竟我对车知之甚少。相对来说，我感到更熟悉、更亲切一点的东西是陈助理浮夸的演技。那是典型的充满热情又没什么天分的演员的表演方式——在剧组里，这样的演员是最喜欢跟编剧讨论剧本的。

我也渐渐听明白，大致的事情是，程雨扬曾经在房价还不高的时候，以这位助理的名义在上海的某开发区买了40套房子，现在要把这些房子全都转赠给经纪人——只要转过去，就成为了前经纪人。

“为什么啊扬哥，她这些手段咱们不都是料到了的吗，所以才去加拿大找小路姐。”陈助理说，“小路姐明明是自己坚决要打掉孩子的，我也很难过啊，我也哭了啊，可是她不能看着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也不管啊。只要小路姐站出来说句话……”

“你见到她了吗？”程雨扬问，“她好吗？”

陈助理表情凝固了。

这样不合格的演员，当他演不出来的时候，那表情反而有某种震撼人心的成分。我坐在后座，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可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深深失落。

“小路姐不肯见我。”陈助理说，“她说不想再跟我们有任何瓜葛了，更不希望因为这个让自己的生活再受到任何影响了，请你原谅。”

半晌，程雨扬评价道：“她做得对。”

“可是……”

“你想想她借给你的那些钱，她给你做的那些饭。你得病的时候她熬的那些夜。你的命是不是可以说是小路姐给的？”

“是。”陈助理承认。

“那就让小路姐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吧。”程雨扬说，“让她早点忘记我，再喜欢上一个人，有个正常的家庭，生个快乐的孩子。”

我听明白了，这个小路姐，就是程雨扬的女朋友。

前女友。

我哐一下推开车门，脚一接触到地面，我就狂奔起来。我也听见车门又响了一下，因此拼命加快了速度。但是，程雨扬的步幅确实是……还没十几秒钟，他已经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女朋友你跑什么！”他一副讪讪的模样，倒是少见，“你哪里不满意，我改嘛。”

“我回去上班啊！”

他愣了一下，接着狂笑。“这种时候你还想着上班，也可以说是一大奇人了。”这功夫，陈助理也追了上来，弯腰捂着肚子，也不知是不是演的。“编剧老师你听我说，你就劝劝他吧，他现在就听你的。”

“真的，我听你的。”程雨扬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我为什么要你听我的？我真的要回去上班了。”

“因为我想跟你一起生活。”程雨扬说，“我都安排好了。”

“你没有安排好，扬哥，你安排好你就应该把房子保住，我刚拿到内部消息说山海的房价年后要翻倍！那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了。”

程雨扬没理他。

“以后就不会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了。”他继续望着我，恳切地说，“也不会有人半夜来敲你的门，砸你的窗子，给你寄吓人的东西。不会有人在网上骂你，去你的公司骂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你的生活。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回家歇着。我虽然不能赚大钱了但生活不会有问题，只要你别大手大脚，每年还能出国去旅个游。还有，你是不是独生子女？”我茫然点头，他接着说：“那太好了，我也是。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一家四口人手拉着手去看电影。”

“扬哥，我理解你，但你也太急了，你年后再给？”陈助理打断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想等了。”程雨扬说，“我已经等了十年，你看我等来了什么？”他握住我的手，“编剧小姐，你听着。我知道我这人问题很大，比较浮夸，比较嘴硬，还有点大男子主义。但是我有一个巨大的优点，就是我是个成熟的男人。”

“哈？”

“我知道你对我难免还是有些成见，有些误解，就像世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世人可能会留着对我这样的印象，然后慢慢地忘记我，但你不能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我已经不在乎世人了。但我在乎你。”

“你是不是想在我身上实践一遍你未竟的梦想？”我说，“但是抱歉，我不想成为第二个什么小路姐。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我很同情她。我觉得她太惨了。”

“你跟我在一起就不会成为第二个她。”程雨扬说，“但跟肖翰在一起，你就一定会成为她。”

“信你才……”

“你仔细考虑一下再决定信不信我。”他说，“我喜欢你就因为你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