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小姐 · 第六章


文/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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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

“嗯。”

“回来就好,让小苍带你去房间。”

丢丢和我只匆匆在酒店大堂打了个照面,她平静又匆忙,似乎压根不知道之前——这一天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真不知道倒好了……但她用的词是“回来”,这说明了一切。

我和肖翰是坐第二天最早的一班高铁赶到杭州的,为了赶那趟高铁,凌晨两点就起床,叫了熟人的黑车开到长沙南站。四小时汽车、三小时高铁,我一路在昏睡,下车的时候都是他把我拍醒,连拖带拽走过站台。到了杭州站,我说让他自己先去横店,他一副不放心的神情,我对他说:“我要最后享受一把城市生活。”他走了以后,我拐进一家星巴克,要了一杯拿铁,又要了一杯拿铁,点了一份纽约芝士、一份红樱桃芝士、一份浓情巧克力蛋糕,我没有疯,也不是想得糖尿病,我就是对着这一堆甜蜜的垃圾,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生活的芬芳啊!想到几个月都只能喝到速溶,最多肯德基的咖啡,我简直悲从中来。

现在我坐在横店某号称四星级其实老破小酒店的标准间里,可能因为缺觉加大量咖啡因的突然摄入而头昏脑胀,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怎么就把自己又搞到了跟组的地步呢?

我的第一份编剧工作就是跟组,那是一部抗日神剧。

因为剧组爆破出了问题,男二号意外重伤,所以后面的戏份百分之四十要重写。

也因为剧组爆破出了问题,剧组经费不足,因此付不起男一号的片酬,只能压缩他的时间,所以最后变成后面的戏份百分之九十要重写。

原来的编剧老师是个东北大爷,我大学同学的中学同学的舅舅。因为这份关系我才被拉进了剧组,也因为这份关系,最后大家都写不动、老师也甩手不管的时候,我一边哭一边敲键盘,间或还要接到女一号的电话,“妹妹啊,你这个戏写得不行啊”,写到最后一集还剩5000字的时候直接进了医院,最后的几场戏,是我口述、老板用电脑手写板写下来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形也是滑稽,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挂着吊瓶躺在病床上,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念着台词:兄弟们,今天咱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

但当时哪里笑得出来,只觉得苦不堪言,发誓这辈子最后一次做编剧,但这个决心在老板亲手封了一个两万块的红包给我之后动摇了。

当时我写那个戏,每集能拿到的报酬是三千块,参与的集数七扣八扣,最后拿到的编剧费是六万。

六万,加两万,我一辈子都还没赚过这么多钱。

后来我的编剧费水涨船高,一路升到过一集五万块。看上去很美,但大多数项目都是中途夭折,只能拿到个定金。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代表作就是那部抗日神剧。生命被浪费在无数大纲和人设上,想要转行却根本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作息越来越不规律,每天想到打开word文档就生不如死。

我没想到,大一时只在文学社有过一面之缘的陈见川师兄,托人辗转找到了我。当时他刚刚进了一家电视台的节目团队,领导让他找几个能写情景剧的编剧,他说,“我第一个就想到找你”。“可我不会写情景剧啊。”“没写过怎么说不会,你试一试!”节目组里有个商务执行叫丢丢,她说我写的剧本特别棒,她都要笑死了。“然后,你看这里这里,我能不能加一个品牌植入……”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生了锈的人生齿轮开始缓慢转动起来。那时候我们都是穷穷的年轻人,不知道未来会走到哪里,只觉得会走到很远很远……

丢丢和陈见川真的已经走出很远了吧。在原地打转的只有我。

不管写的项目里怎样一天两万里,我的生活就永远局限在一间宾馆房间、一张书桌、一台电脑而已。

小苍来敲门,给我送来一个U盘,说我之前传给她保存的资料都在里面。她还主动告诉我肖翰现在很好,正在定妆,明天就有他的戏份,搞得我倒有点尴尬。她走了以后我打开电脑,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几乎是疯狂的想法,如果我这么做了,那就简直是把所有人的命运押上,跟我一起赌博。

喝掉了两杯速溶咖啡,一次又一次梳理了时间线。最后我拿手机,拨通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号码,那边接起来,我喊:“师兄。”

他愣了一下。

“是我。”我赶紧解释,“是我王佳佳。”

“我知道是你。”他好像笑了,“只不过你很久没叫我师兄了,有点不适应。”

“是这样的师兄,我有点事想跟你谈。当然我也要跟丢丢谈,但我想先跟你谈。你待会有空吗?”


“你想把古装改穿越?你疯了?”

“不是的丢丢,你听我说,咱们这个剧放的是周播时段,本来对古装现代就没有限制,以前也播过穿越类的剧,而且收视很好。”

“可是台里就是要一部古装来填档啊,最后定档也是报的古装。你让我怎么去跟台里说?”

“我记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先例吧,好像是一个台湾导演的戏,一半的时候现实改成魔幻了。”

“总之你这就是瞎折腾,现在剧本的进度本来就很赶了,你别为了些有的没的,在这异想天开。”

“我不是异想天开丢丢。第一改动的地方不是很多,几乎只加在头尾。第二这样改过之后,整个剧的情怀会有一个质的提升,不再是个古代敌对两国的傲慢与偏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而是有希望祖国统一、民族文化融合的那种情怀,现在的剧不是都要求正能量吗?我觉得电视台不会反对。”

丢丢站起来:“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我从没听说过,开了机还这样颠覆性地改剧本!”

我只好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在旁边的人。

他不开口。

直到丢丢拉开了房门,我的大学师兄——陈见川,才忽然蹦了一句:“《九回时间旅行》,拍摄过半的时候,把主线从男女主角的爱情改为了男主和哥哥的兄弟情。”

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我把他叫到我房间里来,跟他讲了我的构想,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我把丢丢找过来。丢丢来了他又一直不说话,就跟自己不存在一样——丢丢也就当他不存在。所以他一开口说话,简直把丢丢也吓了一跳。

“《九回时间旅行》,”陈见川接着说,“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剧吗?”

“跟我喜不喜欢没关系。”丢丢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知道说不行有很多理由。”陈见川说,“但是说行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我觉得这样改会更好。原来的剧本简直无聊透顶,就算我给你拍出来,收视也不会好。”

“你这么说是不是太武断了?《新白娘子传奇》无聊不无聊?收视好不好?电视剧还不就是无聊的东西?给人打发时间用的产品,扯什么情怀,观众吃你这套吗?”

陈见川还没来得及回嘴,她又堵了一句:“你不能因为自己拍过一个收视好的穿越,就想抱着穿越不放吧?叫人说你只会拍穿越,你怎么想?”

她摔门出去了。

陈见川对我苦笑:“抱歉啊佳佳,这件事情难度是有点大。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很好。”

“是我太异想天开了。”我说,“谢谢你了师兄。”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异想天开。”陈见川说。

我怔了一下。

“你以前就这样。”他接着很自然地说,“还记得吗,大家都说,你是金融系里数学最差的女生,中文最好的。”

“是吗,我都忘了,太久以前了。”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门,陈见川又笑,他说:“你这么急着要赶我走?”

“没有啊,不是,大家都要休息了不是吗?”

我的确不是故意赶他走,真的只是觉得事情聊完了。但是陈见川却一反手又把门关上。他神情有点严肃:“佳佳,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聊一聊。”他这样我倒有些着慌了。“什么事啊?”我说,“我真的还有剧本要赶,你长话短说啊。”

“我只有短话。”陈见川说,“你别这样下去了。”

“哈?我怎么了,你要这么说?”

“你要么就不要继续写剧本,要么就不要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陈见川说,“不,也不是玩世不恭。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像现在这样,好像没有一点企图心,别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不是我认识的王佳佳。”

“不是,你想让我怎么样?”我说,“编剧不就是这样吗?哪里需要就往哪填东西,我又不是芦苇,又不是刘和平。”

“可你以前想当向田邦子啊!”陈见川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别把我拒之门外。”

“我没有……”

“你没有?你都有一年没给我打过电话,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叫我师兄了。”

“这不是我的错啊!”我说,“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你说怪谁呢?当然,我也不怪你,我没有那个资格怪你,我只是必须做出选择。”

“你永远会选择弱者,你认为的弱者。”陈见川说,“佳佳,你总是这样。你从不问这样做对不对。”

“我觉得没什么不对。”

“那我换个说法,你从不问这样做对你自己有没有好处。佳佳,你之前遇到那么大的事,怎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呢?你明明知道我是会帮你的。”

“你能怎么帮我呢?自己的事最后只能靠自己,不是吗?”

“好吧。”陈见川说。他拉开了门,这个场面就要结束了,我松了一口气。

可我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他抛下一句话:“你想加哪些镜头,哪些戏,每天单独给一份剧本给我。”

我一愣:“如果有人问怎么办?”

“这个我处理,宣传上可以用,穿越版cut。”他说。

说这话时他头也没回,就拿手在身后摆了一下,这个动作忽然让我想哭。


小苍的通告单十二点发下来,明天只有肖翰一场戏,但他也要五点起床,跟着大部队去远在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外景去候场。

我四点半给他发微信,问他起了吗,我去房间找他,有点事要说。

他没回微信,我想着再过十五分钟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来敲我的门了。

一进门他就问我:“你怎么这么早起?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

“没事儿我习惯了。”我说,“等一会儿你们出发了我再睡,那时候比较清静。”

“哦。”肖翰说。然后他又说:“我昨天就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你面霜什么的是不是都没带?”他说,“你先用我的吧。我给你拿过来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化妆包。

“傻瓜啊我怎么能用你的……”但是他已经把手放到我的脸上来。只触了一下,又迅速地弹开。我看也没敢看他,赶紧从包里翻出一只琉璃烧制的小放大镜给他,这是我在杭州的时候就买好的。

“你待会穿戏服的时候,把这个系在腰带上。”我说,“不要太明显了,但一定要露出来,知道了吗?”

“是护身符吗?”他接过去,凑近看了看,“可是这上面还有简体字啊?这个会不会穿帮?”

“不要紧的。”我说,“今天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总之你就先系上。摄像拍到的话你就让他拍,没关系。”

“我听你的,你放心。”

他说得这么坚决,我却又有点莫名的慌,赶紧解释:“现在真的没时间说,今天晚上你们收工以后,如果我不要开会的话,就去找你。”

“嗯。”

“时间也快到了,你走吧。”我说,“对了,这个也尽量别让别人看见,小苍啊,丢丢啊,还有别的演员,尽量吧。”

“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是女朋友给我的护身符。”他说。

“什么女朋友,别乱讲。”

我和肖翰的关系,是朋友,是伙伴,是战友,但不是恋人。一个人呆在杭州的时候,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肖翰笑了笑,也没再反驳。我催他:“你快走啊,一会儿迟到了。”

“我不走。”他说。

“你是哪根筋不对?”

“我要看到你休息才走。”

“你呆在这我没法休息。”

他不争辩,也不说话,就站在那不动,好像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样子。就算电脑还没关,就算还有五千字要修改,这时候我也不能不软弱一下,我躺到床上去,扯被子盖住脑袋。“好了,睡了,你快走吧。”

“你就这样睡?还穿着牛仔裤?”

“我就这样睡。我是睡神。你帮我关个灯,开关在门口。”

灯应该关了。隐约的咔嗒一声,屋子里变得很安静。在这片安静里,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制片部门已经都起了,场记,摄影,灯光,宾馆楼下有车开进来的声音,车队开始把设备、道具装箱。走廊里生活制片急急跑动,一个个敲门叫演员起床。化妆师、服装师在喊着助手帮自己拿箱子,制片助理指挥他们上哪辆车。这种嘈杂,是我很熟悉的了,这种嘈杂会让人烦闷,不过心里又有一丝依恋。在这片嘈杂里没有人会注意我的存在,我就像一个偷看热闹的小孩似的,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又让我有一种近似于感动的窃喜。在这片嘈杂里,我好像听见了肖翰离开的声音,又好像没有,我掀开一点被子想要透透气,这时候吓了一跳:他没有走。

他没有走,他就蹲在我的床沿边上,无声无息的。我刚想开口骂他说吓到我,他却先说话了。

他说:“你别说话,什么都别说。”

“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这样呆一会儿,就这样在你身边,呆一会儿。”

我心里一颤,他的头慢慢地靠了过来,他的呼吸,少年人干净、不安的呼吸,就吹在我的脖子上,在那一瞬间令我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痛。“你压到我头发了啊。”我嘟囔着,听见他轻轻一笑,抬起了一点胳膊。

责任编辑:卫天成 weitiancheng@wufazhuce.com

《编剧小姐》于每周一、三、五更新。

作者


方悄悄
方悄悄  @方悄悄诺娃
作家,「一个」常驻作者。已出版小说集《看了高兴的爱情故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异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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